第1章 夕雾遗痕

寅时三刻的腐肉田在呕吐。

陆照鳞蜷缩在悬棺散修遗弃的冰棺里,听着地脉紫髓在腐肉垄沟间流淌的汩汩声。浊气凝成的露珠正顺着冰棺裂缝渗入,在他手背灼出细小的焦痕。少年数着内壁凝结的霜纹——九十七道逆鳞纹在幽蓝微光中浮动,像一群被冻住的萤火虫。

棺外传来黏腻的吮吸声。新埋的修士断掌正在贪婪吞食紫髓,指节膨胀成婴儿头颅大小,指甲缝里钻出金属丝般的菌丝。这是腐肉田苏醒的前奏,陆照鳞太熟悉这种声响:三年来每个黎明,他都在肉傀胚胎破土的呻吟中醒来。

“还差三场血雨。“少年呵出的白雾在棺盖凝成冰花,十二枚鳞甲纹路若隐若现。他记得三年前那个暴雨夜,黑衣老者将他的脸按进腐肉田的浊土:“等鳞纹满百,你就能推开棺材问个明白。“棺老枯槁的手指带着劫灰的焦香,在他后颈烙下封印时的灼痛,至今仍在骨髓深处隐隐发作。

“咔嗒——“

冰棺外传来甲壳类生物爬行的声响。陆照鳞推开棺盖的瞬间,腐肉田的磷火骤然升腾,万千幽绿光点在晨雾中跳起傩舞。他赤脚踏上垄沟,足底立刻陷入某种温软的腔体——是具被浊气催熟的肉傀胚胎,胸腔裂口处探出的金属丝正缠绕他的脚踝。

“莫作怪。“

少年咬破舌尖,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猩红弧线,精准落入肉傀喉头的青铜镜。镜面闪过暗红流光,狂舞的金属丝顿时垂落如死蛇。这是莲姑教的血饲术,用他异变的血液安抚浊气催生的邪物。血珠触及镜面的刹那,他瞥见镜中倒影——自己的右眼瞳孔深处,通天柱的神经脉络正如蛆虫般蠕动。

腐肉田的晨雾裹着铁锈与檀香混杂的怪味。陆照鳞踩着修士颅骨铺就的田埂前行,足下不时传来轻微的碎裂声。这些头骨的眼窝里栽种着浊心莲的幼苗,每当有修士靠近,莲蕊就会分泌腐蚀性黏液。走到第七垄与第八垄交界处时,他忽然驻足——某具新埋的腐尸指缝间,闪烁着熟悉的青铜冷光。

蹲身拨开凝结脑浆的浊土,半截剑柄显露真容。陆照鳞的指尖抚过剑锷处的云纹,凹陷的纹路与锁骨胎记严丝合逢。这是陆氏宗族亲卫的佩剑,剑脊上本该镌刻持剑者名讳的位置,此刻残留着焦黑的灼痕——像是被某种至阳真火生生抹去。

剑柄末端缀着半枚玉珏,在浊气中泛着病态的荧光。少年用袖口擦拭玉面,突然听到细微的啜泣声。那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又仿佛响彻在颅骨内侧:“鳞儿...莫要看...“

腐肉田突然刮起腥风,数百具肉傀齐齐转向通天柱方向。陆照鳞将剑柄藏进怀中,玉珏贴肉的瞬间,整片腐肉田的地脉紫髓突然倒流。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浊土上分裂成十二道,每道影子的脊柱都蜿蜒着青铜色的脉络。

“又在捡垃圾?“

莲姑锈蚀的嗓音裹着齿轮卡涩声从雾中浮出。女人佝偻的身影正在给西三垄的肉傀换心,她左胸裸露的青铜莲台渗出黑色油脂,随着呼吸在齿轮间隙拉出粘稠的丝。陆照鳞注意到她腐烂的左手小指新缠了金线——那是地涌教高阶教徒才配使用的渡厄金丝,用雷泽柱底的金刚蚕吐丝淬炼而成。

“建木柱的日晷偏了七度。“少年将剑柄藏进袖中,腐土沾湿的袖口立刻晕开深褐色污渍,“云中姜家最近在调整灵雨灌溉量。“

莲姑的机械右手突然卡进肉傀胸腔。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她扯出一团缠绕金线的神经丛:“管好你的血鉴术。昨儿送来的货带着雷泽柱的煞气,去把东二区的排浊阀拧开三转半。“

陆照鳞沉默着走向田垄东侧。越是靠近通天柱根部,腐肉的异变越显狰狞。某些肉傀残肢表面覆满青灰色鳞片,指关节凸起倒刺;另一些被地脉紫髓过度侵蚀的尸块,膨大如注水的豚尸,表面结出葡萄状的紫黑色肉瘤。当他经过时,某个肉瘤突然爆开,喷出裹挟星屑的毒雾——那是雷泽柱特有的雷煞,在空气中炸开细小的电弧。

排浊阀是截嵌在腐肉中的青铜脊椎。陆照鳞数着椎节上的云纹刻度,突然发现第三椎骨处有新刻的符咒——悬棺散修的剜时咒,用劫灰混合尸蜡写成。他假装俯身操作阀轮,袖中剑柄贴着符纹飞快划过,将纹路拓在剑柄残留的雷火痕迹上。

“当心雷泽的耳语。“

莲姑的声音如附骨之疽在背后响起。她腐烂的左手按在少年肩头,义眼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上个月姒家派来的细作,就是被残留在排浊阀里的雷音震碎了魂魄。“说话时袖口翻动,一缕腐髓香钻入陆照鳞鼻腔——这是云中世家特供的熏香,用蛟龙骨髓混合月桂炼制,唯有嫡系子弟能享用。

逆鳞棺纹突然在颈后发烫。陆照鳞转身的刹那,腐肉田上空响起骨笛嘶鸣。九具由人脊椎拼接的登天轿撕开云层,轿帘上的人皮素纱在浊风中舒展,淡青色胎记与少年锁骨印记完美重合。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素纱边缘的金线绣纹,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夕雾花图样。

轿辇未至,威压先临。腐肉田里所有浊心莲突然闭合,黏液在叶片表面凝成血珠。陆照鳞怀中的玉珏开始震颤,发出幼兽哀鸣般的嗡响。他看见自己的十二道影子正在浊土上疯狂扭动,每道影子的脊椎都凸起尖锐的骨刺。

“地涌妖人好大的胆子!“

轿中甩出的骨鞭卷起腥风,莲姑的头颅在齿轮爆裂声中飞旋而起。陆照鳞刚要动作,却发现自己的影子被轿帘投下的十二姓族徽钉死在浊土中。那是个用雷纹与云气交织的陆氏族徽,此刻正渗出青铜色的黏液,将他双足牢牢黏在腐肉垄沟。

莲姑的无头躯体突然暴起。胸腔莲台喷出漆黑如墨的浊灵气,数百根肉须从脖颈断面激射而出。陆照鳞嗅到肉须上熟悉的腐髓香——原来她这些年不断更换的机械部件,都是用陆家废弃的法器熔铸而成。

“跑!“女人炸裂的声带发出最后的嘶吼,“去倒生林找哭碑的冰棺!“

血茧裹着少年坠入腐化带晶洞的瞬间,他看见轿中人的右手——那与他同样泛着青铜光泽的指甲,此刻正攥着半块染血的长命锁。锁链断裂处的新鲜茬口,与三日前他在禁沟捡到的残片完全吻合。

腐肉田在身后崩塌成血色漩涡。怀中的锁片突然发烫,断裂处伸出神经般的丝线扎进心口,开始用疼痛书写被抹去的记忆:

【乾元历四百七十三年霜降,陆氏主母诞下双生子。次子照鳞通体生青铜脉,触柱而泣,家主陆九渊亲断其脊柱,抛入腐化带...】

晶洞深处的黑暗里,悬棺碰撞声如远古编钟。某口冰棺内的盲女突然睁开空洞的眼眶,她皮肤上的碑文正在渗血。当第一滴血泪坠入棺底时,整个倒生林的青铜树开始反季开花,那些本该在孟春绽放的夕雾花,此刻正裹挟着冰碴在枝头燃烧。

陆照鳞的脊柱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看见自己投在晶壁上的影子正在变异——脊椎节节暴凸,肩胛骨隆起尖锐的骨翼,右眼瞳孔中的通天柱脉络正以恐怖的速度增殖。腐化带深处传来洪荒巨兽苏醒般的轰鸣,十二根通天柱同时震颤,云中世家的宫殿群在神怨痂剥落的血雨中摇摇欲坠。

血书仍在继续:【...是夜,不周山通天柱第九次震颤,神怨痂剥落如雨。有悬棺自西而来,载冰棺一口,内封碑师聆骨,其肤刻谶曰:双生子现,神脊将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