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炸塌一半,冷风裹着铁锈渣子和酸腥味倒灌进来,呛得人肺管子生疼。靠东墙还剩个歪斜的铁皮顶子,雨水顺着豁口子往下淌,滴滴答答砸在锈蚀的管道上,声音闷得让人心烦。
“呃…”石磊闷哼一声,后槽牙咬得咯嘣响。他斜靠在几块糊满煤渣的破沙袋上,左小腿裹着脏乎乎的破布条,隐隐渗出的黑水在布料上洇开一圈粘腻的污渍。那伤口像塞了块烧红的烙铁,烫劲儿混着冰碴子扎肉的阴寒交替着往上涌,每吸一口气都扯着腿筋钻心地疼。
他眼皮死沉,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耗子就瘫在几步外的湿煤堆里,肩膀裹着一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暗红血渍洇透了布料,一股子铁锈似的腥气散开来。他那张灰败的脸上没什么生气,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顶棚滴水的窟窿。
棚子西北角歪着个翻倒的油桶,柱子和另外两个没了声息的兄弟摞在那儿,盖着不知哪儿扯下来的黑乎乎油毡布。边角耷拉下来,露出半截僵白的胳膊。
空气里那股子混合了血腥、药渣焦糊味,还有尸体没来得及处理的微微甜腻的臭味,搅得人反胃。
石磊嗓子眼动了动,想吼柱子起来把这味儿收拾收拾,话没出口,腿上一阵剧烈的痉脔把他冲得眼前发黑。
石磊喉咙里压抑地咕哝一声,额角青筋暴跳,冷汗刷地下来了。他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视线好容易重新聚焦,才看见靠近门边那片没塌透的顶棚下蜷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李娟整个人缩成了团,背对着这边,瘦弱的脊梁骨隔着单薄破衣服都凸得吓人。她怀里死死搂着小豆。那丫头小脸灰黄,裹伤腿的树皮被李娟用撕破的布条缠了一道又一道,露出的脚脖子还是透着点没褪干净的青灰色。
昏迷的刘琴歪在她们旁边不远的水泥台子上,一条腿从膝盖下光秃秃的,残肢裹得像个变形的粽子,包布上洇出深深浅浅的黄水和血沫子。那张脸也灰得跟死人差不多。
石磊目光扫过她那条断腿,嘴角绷得死紧,腮帮子咬出硬棱,挪开了眼。最后定在不远处那个半塌的破烂锅炉角落。
那里黑漆漆一片煤灰渣子。借着顶棚漏下的一丝惨白天光,勉强能看清一个模糊的人形倒在一堆混着血块和焦糊煤渣的污秽里,一动不动。只能看见一只扭曲变形、血肉模糊的手臂软软耷拉在乌黑的煤堆上,暗紫色的狰狞疤痕像毒虫一样从糊满黑红脏污的胳膊上一直蜿蜒爬进破烂的衣服里。
是夏龙武。
他那条硬抗怪物、爆碎熔炉的右臂只剩了半截骨头茬子,裹满了凝固发硬的腥臭粘液。露在衣服外头的皮肉焦黑翻卷,又像是被强酸烧烂了,坑坑洼洼,勉强能辨认出人形轮廓。破碎的指甲缝里抠的全是凝固的黑血块子和碎石渣子。人早就没动静了,只剩下微不可察的胸口起伏证明他还吊着半口气。
“命真他娘的硬…”石磊声音哑得像是破砂轮在刮铁皮,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味道。
他挪动一下身子想坐高点,好透口气。刚一动,后腰骨那嘎嘣一声,像裂开条缝的干树杈,剧痛瞬间麻了半边身子。那天拖着破缸挡熔炉爆风,背后那下的伤势比腿上还沉,整个后背脊椎像塞了把钝刀片,稍微动一点就剐着骨髓疼。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硬是憋住了没叫出声,嘴唇哆嗦着,冷汗顺着沟壑纵横的鬓角往下淌。身子不由自主地矮下去,只能半瘫在沙袋上急促地喘气。
角落里,苍岚正埋头捣鼓着什么。
他身上那件破道袍更不像样子了,前襟一大片凝结的暗红血迹几乎成了黑紫色,混着泥污。他坐在一小块相对干爽的水泥地上,旁边支棱着一盏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灯罩碎了大半的破煤油灯。
灯芯火苗跳得歪歪扭扭,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
苍岚的脚边堆着几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瓶瓶罐罐,还有一把乱糟糟的枯草根、几块灰扑扑的矿石碎片。他小心地从怀里掏出几个油纸包,手指沾了唾沫一点点展开。里面是些晒干的草叶、几片干瘪的蘑菇、还有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看着像晾干碾碎的虫子壳。
他小心翼翼地把几种药材粉末混在一起,又从破罐子里倒出点粘稠发黑的液体调和。火光映着他脸,苍白得吓人,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额角挂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可那双眼睛亮得慑人,专注得像是要钻进药碗里。动作慢,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石磊忍着疼瞥他几眼,有气无力地问:“那些碎渣渣…管用?”他指的是苍岚捣鼓的那些破烂药末。
苍岚头也没抬,轻轻把一点枯草根似的黄色粉末混进小铁碗的糊糊里,那糊糊瞬间呲啦冒出一股辛辣的白烟,气味直冲鼻子。
“死马当活马医。”他声音又轻又哑,像破旧的门轴在转动,“血酿药渣残存的至阳燥气,加几味贫道压箱底的引火拔毒之药…激一激骨肉深处那点残存生机…”
他没说完,但石磊懂了。这话听着玄乎,意思就是硬撑着一口气,不让人断喽。
铁皮顶棚一阵冷风灌透窟窿眼子,煤油灯火苗被风扯得忽大忽小,光线明灭不定,苍岚的影子在墙上晃得像鬼。
火光暗下去的一刹那,石磊眼角似乎瞥见苍岚拿枯草根的手顿了一下。那双一直专注盯着药碗的亮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很淡的犹豫?就像用最后一点救命粮救谁时,那点说不出的肉痛。
石磊心头猛地一揪,后背又开始闷着疼。他喘了两口粗气,扭开脸不再看。
棚子里只剩下滴答滴答的水声,还有耗子几个伤号越来越粗重的、带着拉风箱般杂音的喘气。空气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又重了几分。
“呵…”耗子忽然从湿煤渣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他费力地偏过头,眼睛斜睨着苍岚那边,目光浑浊得像蒙了层脏油。
“折腾个屁…有他娘鸟用…”耗子嘟囔着,声音含混不清,像舌头被热铁烫过又泡发了,“柱子没了…大根那伤…那脚都烂透了…熬不过天亮…省点力气吧…”
“省出来喂外面啃砖头的烂菌子吗?”石磊猛地扭过头,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挤,眼珠子爬上细密的血丝。
耗子被石磊噎得一滞,嘴唇翕动了两下,没再吭声。只是把头往煤堆里埋得更深了些,那张因为失血而灰败的脸扭曲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紧紧抿住了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神里的怨毒和绝望像阴沟里的粘苔藓,无声地蔓延开来。他看着自己肩膀上洇开的一大片暗红,又看看柱子和兄弟们的“铺盖”,再看看昏迷的刘琴那血糊糊的断腿茬子,牙根咬得咯吱响。
压抑的沉默像一层冰冷的湿布,裹住了这破棚子里每一个还能喘气的人。煤油灯跳跃的火光下,那些散乱堆着的药瓶、矿石、油纸包,在耗子眼里扭曲放大,成了刺眼又无用的垃圾。
那点好不容易撑起来的一口气,快散尽了。
“他妈的…我咋觉着…越来越冷了呢?”另一个缩在柱子尸首边的半大伤兵哆嗦着开口,声音都带了哭腔。他使劲把身上那件破得更像网兜的灰棉衣裹紧,牙齿咯咯地磕碰。
没人搭话。
角落里,夏龙武那微弱的呼吸似乎顿住了片刻。
石磊眼皮猛地一跳,死死盯过去。
过了几息,胸膛起伏才又艰难地出现,一下,又一下,慢得像要随时断掉。
“水…快给他整口水!”李娟像被那微弱的呼吸卡着脖子惊醒,猛地坐直了些,朝苍岚那边急道。怀里的小豆似乎也被她的动作惊扰,发出一声细弱的呓语。
苍岚动作没停,只是朝旁边一个摔瘪了口的破搪瓷缸子抬了抬下巴。那缸底还剩点黑乎乎的药汤子。他手里捻着最后一点灰白色的粉末,眉头皱得死紧,对着铁碗里那点调好的粘稠糊糊,像是在下最后的决心。
他把粉末一点点抖进去,铁碗里那黑乎乎的药膏再次呲啦作响,腾起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腥气,比刚才更冲。
李娟看着那点药,又看看怀里小豆苍白的小脸,再看看石磊那条滋滋冒血水的腿,和昏迷不醒的夏龙武,眼神慌得没了焦。
就在这时!
“呃…唔…哈…”
一直死寂的煤渣堆里猛地传出沉闷怪响!
所有人汗毛倒竖!
石磊条件反射就去摸身边靠着的破工兵铲,手上刚碰到冰凉的铁管,背后的剧痛就让他动作猛一抽搐!他死死咬着牙根,脖子青筋暴起,循声望过去。
是夏龙武!
他上半截身子在湿煤渣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躬起又落下!像条离水的鱼在抽搐!喉管里发出的声音已经变了调!那不是疼痛或挣扎的呻/吟,倒像是…骨头缝里硬挤出最后一口带着血沫子的气!眼睛还是闭着,整张脸却扭曲得不像人样!
李娟吓得抱紧小豆就往角落缩,后背重重撞上冰冷湿滑的铁皮墙。
石磊挣扎着想撑起半个身子,后腰骨头缝里那撕扯的痛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回去。
苍岚猛地转身,一个箭步就冲到夏龙武身边,手里的铁碗往旁边地上一扔,半凝的药膏溅出些黑点子。他屈指成爪,快如闪电地按向夏龙武的天灵、胸口、心口!指尖缭绕着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青芒。
“锁魂定魄!”苍岚低喝一声,可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嘶哑。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夏龙武的瞬间——
嗤啦!
夏龙武身上那几层糊满血痂和污秽的破烂布片,被里面什么东西猛地撑开!一块块崩落!
露出里面那惨不忍睹的躯干!
心口位置!那暗紫色熔炉崩碎留下的恐怖伤疤周围,皮肤下猛地窜起数道扭曲虬结的紫黑色血管!像几条疯狂扭动的毒蛇!眨眼间就在皮肉下鼓起,盘绕了半圈胸口!那几条紫黑色的隆起像是活物般猛烈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无法想象的疯狂撕裂力量从内部挤压着焦黑翻卷的皮肉!
“噗——!!”
一大口滚烫的、带着暗紫色诡异微光的粘稠血块,混合着碎裂的脏器沫子,从夏龙武痉挛的嘴里狂喷出来!
那血块砸在湿漉漉的黑煤渣地上,竟然滋滋作响!腾起一股夹杂着腐肉焦糊和奇异药香的浓烈白烟!
而夏龙武口鼻涌血的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麻袋,软塌塌地向后倒去!那胸口剧烈搏动的紫黑色血管也瞬间变得黯淡死寂,一动不动。
只有那片恐怖伤疤中心的皮肉,像烧尽的炭火般,只残留着一丝微弱得几近熄灭的温热。
“嗬…嗬…”
他整张脸彻底灰败下去,被糊满的血污和煤灰盖着,只余下喉咙里如同破风箱般倒抽的两口气息。胸膛的起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带着微弱颤动的死寂。
棚子里死一样的静。
风灌进来的声音特别大。
“药…快!药!!”李娟失控地尖叫起来,手都在抖,指向苍岚脚边那被打翻的铁碗。碗底剩下的一点浑浊黑膏。
耗子那几个伤兵也挣扎着看过来,眼神里混着绝望和最后一点期盼。
苍岚盯着那点沾着煤灰的糊状物,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引他心血的那口…喷了…这药…药引子全在那口心血里熬着…”
死局。
“狗日的!!”一声暴喝炸开!
石磊彻底红了眼!左手猛地抄起旁边半根生锈的撬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拖着那条疼得钻心的废腿就往前扑!但他忘了后腰有伤,半空身子一歪,直直朝夏龙武倒下去!
李娟刚扑过去想把最后那点药膏刮起来,被石磊沉重身子一撞,整个人踉跄着摔倒在地,怀里的小豆脱手滚了出去,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蹭出去一截!
混乱中,一只沾满湿煤渣和血污的皮靴,毫不知情地正正踩在了那摔在地上的小搪瓷缸里。
噗呲——
薄薄的搪瓷瞬间变形碎裂!缸底残余的那点黑乎乎、粘稠的救命药汤,被粗粝的靴底彻底碾进了肮脏的煤泥里!消失不见。
“操——!!!”耗子看着那最后一点药没了,眼珠子里的血丝瞬间炸开!积压的怒火、绝望和对死的恐惧混在一起,彻底爆了!
“老子弄死你个瞎眼的!”他根本不顾自己肩胛骨透穿的伤,像个滚地葫芦从煤堆里扑起来,像头发疯的公牛,合身就朝那个踩碎药缸的兄弟撞过去!
那人被撞得向后一仰,后脑勺咚地撞在一根冰冷的铁架子上,眼白一翻,闷哼着向下软倒。
“够你娘了!”石磊从夏龙武身上滚下来,后背骨头再次剧痛钻心,刚吼一声想制止,喉咙就被一口血沫呛住。
耗子哪管那么多,满脑子只有最后那点药被毁了。他扑倒那人,血糊糊的手狠狠掐住对方脖子:“药!还老子药来——!”
“咳…放…开…”那人被掐得脸色发青,仅存的一只好手无意识地乱抓,摸到了耗子肩膀上那个血洞!
“啊——!”耗子痛得撕心裂肺,掐人的手因为剧痛猛地一紧。
被掐的人喉咙被死死扼住,窒息的恐惧压倒了一切!那只空着的手也爆发出了求生的本能,在地上胡乱摸索,猛地抓起半截带着锈茬子和锋利断口的铁链子!
那截断链是之前拖油桶剩的,铁锈下面全是粗大的毛刺!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钝刀捅进冻猪肉的闷响!
耗子的身子猛地僵直!掐着对方喉咙的手瞬间松开。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里,清晰的印出半截粗糙冰冷、糊着血锈的铁链尖,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大腿根!血顺着黑乎乎的裤管,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污渍。
他喉咙里嗬嗬了两声,张着嘴,像个被戳破的气球,软软地栽倒下去。
空气凝滞了一瞬。
随即是李娟抱着醒过来哭泣的小豆撕心裂肺的尖叫。
被掐那人的一只手也因为刚才的挣扎和耗子掐脖时的本能反扼,以一个极其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像是被硬生生拧断了腕骨。
石磊瘫在湿煤渣里,看着这瞬间发生的惨剧,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后背的剧痛,腿上的麻痒,棚子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腥臊混着血腥气,还有那一对母女凄厉的哭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麻木的神经。
他眼睛通红地扫过角落里昏迷不醒的夏龙武,目光落在他胸口那片狰狞的紫色伤疤上——那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热度仿佛也彻底散去了。石磊嘴角猛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咕噜声,缓缓闭上了眼睛,牙关咬出了血。
棚子里,只剩下连绵不绝、高高低低的哭号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破烂的铁皮,在这滴着冷雨的死寂角落里反复回荡,撞得人耳膜生疼。
苍岚站在那片狼藉里,被溅到的煤灰污了半张脸。他沉默地弯下腰,小心地把昏倒的耗子拖离了那片染血的煤堆,又费力地将那个断腕的人拽到稍干燥点的水泥台子角落。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摇摇晃晃,好像下一秒就会倒下。可他还是沉默地干着,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眼里的光。
棚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
黑暗的锅炉底座缝隙深处,一株极小、几乎完全被厚厚的煤灰和锈渣覆盖住的小东西——像某种菌菇类,细弱的菌丝艰难地在冰冷的金属锈渣里探出一丁点儿灰白色的小伞盖,死死贴着冰冷厚重的铁壁——在这片压抑绝望的死寂中,那微不可见的伞盖缝隙里,悄然渗出一丝极其暗淡、浑浊的…浅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