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讨论一:神话体系、仪式和神话研究的方法
在我看来,清理出晚上太阳的神话或鸱龟神话,至少有助于解决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如何理解《楚辞·天问》的神话体系?这是神话学界经常讨论的问题。人们的基本看法是:承认《天问》神话有体系,但无法确定如何理解这个体系。有一种意见认为:《天问》是有错简的,也就是把甲说成乙,把乙说成丙,造成了神话之间的不衔接;所以,要恢复《天问》的神话体系,就要调整现有文本的次序。还有一种意见说:应该从时空的顺序、神明的性格、神祇的关系等角度,对神话题材进行分类,通过分类重建神话的体系。现在我们知道,这两种做法都是有问题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不能用现代人心目当中的某种逻辑,去代替古人心目当中的逻辑。尽管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是比较和分类,但任何分类都是要在观念上建立秩序,因此必须考虑:按什么标准来建立秩序?我们首先要去找到这一标准。通过讨论“鸱龟曳衔,鲧何听焉”,我们知道,这个标准应该是古人的信仰,以及在这种信仰的基础上建立的叙事逻辑,而不是现代人心目中的逻辑。
学者们在建构神话体系的时候,为什么会偏离古人的信仰和古人的叙事逻辑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即研究者的观念受到了另外一种神话体系的影响。在学术界流行一种看法,即认为中国神话没有体系。这个看法是似是而非的,因为它并没有说清楚什么叫作“体系”——它所谓的神话体系,其实是指文学上的逻辑,也就是故事的结构。实际上,这是把被《荷马史诗》《神谱》等经典整合过的希腊神话拿来作为比较的标准了,是以这种经典化的希腊神话的形态来衡量中国神话了。在这种希腊神话里,神和神之间有很明确的亲属关系,代表善和恶,代表不同的社会分工,在故事情节上显得有体系;它的确不同于中国神话,事实上,也不同于原生形态的希腊神话。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中国神话的体系是比它更加深刻、更加完满的——准确地说,是更加真实的。这有很多事例,比如《天问》所说的天户开阖、角宿启明、鲧治洪水、鸱龟曳衔,就表现了一个神话体系的逐层展开。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展开过程,是同由四壁合成的“宗庙壁画”相对应的;或者说,《天问》神话的叙述结构是由楚宗庙壁画的绘画结构决定的。这就意味着,我们应该依据古人留下的那许多具有仪式特点的图案,比如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商周时候的青铜器花纹、战国以来的帛画、汉代的砖石画像,来探寻中国古代神话的体系。
第二,如何理解神话同仪式的关联?在这堂课的开头,我们谈到过神话是什么的问题。现在我们知道,《天问》神话是一种图像叙述,“鸱龟曳衔”神话是和图像材料密切对应的。那么我们可以想一想,为什么在文本材料当中已经遗失的神话,却总是保留在图像材料当中呢?只有一个答案:上古神话其实就是在仪式上讲述的神话,为什么呢?因为图像是仪式的道具。所谓“宗庙壁画”,从功能上看,就是配合在宗庙当中进行的各种各样的仪式活动的壁画。神话的体系,从表面上看,可以归结为图画的结构;从本质上看,应该归结为仪式的结构。
事实上,不仅《天问》神话,中国各民族的神话在本质上都是仪式叙述。这一点可以从田野工作者所发掘的“活态神话”中得到证实。譬如洪水神话,它不仅在各种仪式上讲述,而且,它的故事性、程序化特性,也都是同仪式相关联的。比如洪水神话讲伏羲、女娲渡过洪水以后,要采用击鼓、问乌龟、问竹子、滚磨盘等方式,来询问是否可以结婚;婚后生出一个肉块,又有把肉块剁碎播撒等细节。这些细节都是跟某种仪式项目相对应的。其中击鼓的细节,对应于结婚的仪式;问乌龟、问竹子、滚磨盘的细节,对应的是卜婚的仪式——我们知道,商代人是用龟甲来占卜的,周代人是用类似于竹子的蓍草来占卜的。但为什么要把肉块剁碎了,播撒到地里去呢?那是因为,在现实生活里确确实实有这样一种仪式。《金枝》就记录了很多民族所保存的类似仪式,说某些民族在播种季节要举行典礼,他们把人牲当作谷物的种子一样处理,他们不是随便地杀死人牲,而是要举行很隆重的仪式,要欢呼,要敬拜,最后把人牲放在舂米的石臼里椎成肉块。就是说,这些民族的人不再把这个牺牲当人看待了,而是把他当作种子来看待了。所以在洪水神话里面也会出现这样的细节。总之,假如我们联系仪式来分析神话,我们确确实实可以在神话的一个个细节里面找到它同某种仪式的对应。
第三,如何进行神话研究?通过“鸱龟曳衔”神话,其实我们还可以找到探寻古代神话叙述之真相的办法。主要有以下三个办法。
首先一个办法是分析古代的神话文献,透过它的形式特点来揭露古代仪式的痕迹。刚才说到,神话是一种仪式叙述。既然是仪式叙述,那么仪式讲述过程,便必然要在神话的文本形式上得到反映。也就是说,文本形式上的特点往往反映某种程序或仪式。这意味着,为了探讨神话同仪式的关联,我们有必要进行一种神话文体的研究,也就是研究仪式叙述的语法。这种研究可以帮助我们探讨古代神话叙述的真相。至于哪种仪式表现为哪种文体?这还需要再研究。也就是说,这项研究的空间还很大。
其次一个办法是把汉族的神话资料同其他民族的神话资料、口传神话资料进行对比。因为汉族的神话资料基本上是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不同于用口传方式保留下来的神话资料。前面说过,有人认为神话本质上是一种散文作品。之所以会有这种认识,就是因为汉族神话有记录上的特殊性。我们知道,韵文总是意味着口传;因为包括押韵在内,各种各样的格律都是唱诵的产物,是用来帮助记忆的。在这种情况下,汉民族的、在古代用汉字记录下来(而不是靠口传保存下来)的神话资料,便必定是残缺的。也就是说,汉民族是用文字来记录神话的,因为这种方式在工具和材料上有特殊的要求,所以反而造成了许多神话的失传。因此,我们有必要用少数民族的口传神话,特别是同汉民族有族源关系的各个民族的口传神话,来和汉民族的神话资料进行对比,以补充汉文记录当中缺损的部分。这种工作也可以叫作“神话文本的校勘学研究”。这种研究同一般意义上的校勘学是有区别的,它的要点是从仪式叙述的角度去做异文的补充和比较。
再次一个办法是分析古代的图像资料,从中找到仪式叙述的线索。比如刚才讲到长沙马王堆的汉墓帛画,它分作天(上)地(下)人(中)三个部分,就明显包含了某种神话叙述的结构。这就意味着,我们还有必要进行神话文献与图像的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