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蹊跷(四)

凌勋跪的膝盖都有些发疼,他动了动身子长叹一声,此刻皇帝正站在高台上盘问那名暗卫。

所有参与春猎的皇子们都在,抬头看去他们都是坐着,只有凌勋他是跪着的。

“此物可是你的?”

“此物是门派信物,每个人都有。”

韩池,不对,此刻应该叫他顾梦安,正坐在一旁,作为旭国太子,他今天穿的极为奢华,衬的他格外英俊,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杀意,轻挑的看着地上跪着的凌勋,与那名暗卫。

回答的暗卫从袖中拿出七八个一模一样的玉佩,放在面前,跪在太子身边。

“看来,这个东西还能伪造啊。”顾梦安轻轻的摇着扇子,淡然的笑了。

皇帝面色微微发红,不语,手暗自攥着很紧。

许钦跪在地上,看着那些玉佩,手微微发抖,他觉得有些不对,但说不出来哪不对。

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就是冲着凌勋而来,其目的一定非常恐怖。

凌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他比谁都明白,此刻的境地。

“看来,凌国还是容不下天儿啊,也是,毕竟皇位只有一个。”顾梦安说着,看着许钦与凌勋二人浅浅笑着:“五皇子,这么多,况且这还可以翻制,你觉得这是能骗过的吗?”

顾贵妃哭的梨花带雨:“臣妾就这么一个儿子,臣妾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六皇子以及其他皇子坐在旁边,冷笑着摇头,所有人都在审判凌勋,所有人都在审判他。

凌勋仰头看着这些人,觉得好笑,多年前,杀自己母妃时,这位顾贵妃是否想过,自己就这么一个母妃,真是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现在知道了,晚了。

面对如此脏水,许钦早就没了理智,他欲站起,嘴里念念有词。

“不是的!不是……”

许钦还要说什么,凌勋按住了他。

那双手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拉回了他些许理智,许钦不解的看着他。

凌勋微微摇头,用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此事牵扯的人越少越好,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不要随意说什么,免得祸及于你。”

接着他抬头,看着顾梦安,把许钦护在身后:“我实在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许钦站在凌勋的身后,不敢抬头,哥哥去世后,凌勋就是他的家人,那时很多人想要杀了自己,可凌勋日夜守在他的身边,就算满身都是伤,凌勋都不会退一步。

他说辰王府是他第二个家,他是自己第二个哥哥。

高台上坐着的都是要将凌勋抽筋扒骨的鬼魅,自己又要和以前一样,看着哥哥送死,亦如看着凌勋送死吗?

他看着自己的手,眼前的景象一变再变,似是那日被抄的许府,似是辰王府中被人追杀的那些日子,再次抬头,凌勋的背影扎入他的眼,而此刻,许钦只觉得此刻不在皇宫之中,而是那日许府沦陷之日,凌勋也是这样站在自己面前。

不要……

不要再夺走他的亲人。

不要再这样了。

我已经……我已经什么都没了。

“五皇子殿下就算骗也得找个正经理由吧。”

“我为何要骗?”

“为了杀凌天。”顾梦安,凌厉的看着凌勋:“你为了让凌霄被猜忌,不惜以一条性命为代价,真是好手段啊,五殿下,凌天和我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是什么关系,如今都死了,而且死的不明不白。”凌勋也不惧,看向顾梦安:“就那么一枚玉佩,就这么着急定我的罪?”

皇帝听了这话,看了一眼凌勋,面色更黑了,简直就是大不敬,他看着太子身边的那名暗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余烬。”

“那几日你干什么去了?”

“奴才没有参与春猎,在府中替太子殿下打理,这是半月的账本。”

暗卫送上一个账本,打开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

顾梦安起身走到那名暗卫身边,仔细端详着那名暗卫:“哦?东宫的账本?”

“是。”

凌霄立马跪在地上,义正言辞:“如果刺客对洛城都不是很熟悉,怎会行刺?又怎么敢对七皇子下手?”

皇帝迟疑的神色是对凌勋最大的不信任。

但凌勋觉得皇帝好蠢,但凡有点脑袋的人都能听出太子这话本就自相矛盾,原先说是意外,后说是被行刺,是不是行刺大理寺都没查出来,他怎么就知道?他怎么就如此笃定?这样蠢笨能当上皇帝,真是见鬼。

凌霄声泪俱下:“父王,儿臣不知为何五弟要如此,儿臣真的没有做过那些事,现在洛城内外皆是风言风语,让儿臣好生难受啊……”

顾贵妃也开始演戏了,她先是装模作样的抹了抹眼角,接着嚎啕大哭,这一哭吓的凌勋一抖,难听不说还极为尖利刺耳。

“我的天儿啊,你死的好惨啊,母妃无用啊……”

凌勋冷冷的看着两人,真想拍手给他们鼓掌,恶心,真是恶心,多看一眼凌勋都觉得恶心。

许钦此刻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站了出来,他的面色愈来愈白,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他知道凌勋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可今日那些人就是为了要扳倒凌勋而来,大理寺是清风阁的盘踞之地,怎能随意拱手让人。

“殿下不可能做这种事!殿下要是做了这种事,为何要上奏?”他看着凌勋凝重的脸,暗自攥紧了衣角:“事情还没得到一个结果,不能如此武断,五殿下不可能做这种事。”

凌勋看着他,心酸地笑了。

许钦真是天真啊,还看不出来吗,这件事他凌勋不认也得认,在这件事发生前就已经内定了凶手,凌勋释然的笑了,看着许钦摇了摇头。

“小钦,没事的。”

许钦听见凌勋唤他小钦,顿时眼眶酸涩,其实他一直都没走出十年前那些日子,他一直都是那个躲在被子里偷偷哭的许钦,他只有一个愿望,我只希望凌勋长命百岁,什么皇位,什么皇子,谁在意呢,他要的是凌勋活着,健健康康的活着。

许钦摇摇晃晃的走到他的面前,跪了下来。

“我知道,我是一个很麻烦的人。”许钦跪在凌勋面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我无以为报。”

凌勋愣了很久,才蹲下身与他对视。

“我不需要你保护,我生来就是保护你的,今日定能破局,你相信我,如果真的,真的你我都要折损于此,那我也会拼了命的保全你,这是做哥哥的责任,会好的,都会好的。”

许钦皱了皱眉,低下头,他想露出一个微笑,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却掉了下来,他抬头看着凌勋,咬牙哽咽。

在许多年前,许府满门抄斩,自己坐在雪地里无助哭泣时,凌勋也是这样蹲在他的面前,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

“再说了,哪有弟弟保护哥哥的道理,就算今日要对你做什么,也得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凌勋伸手擦了擦他的泪:“别哭了,会没事的。”

“真是主仆情深啊,可是五弟,你错就错在不该做这件事。”凌霄穷追猛打,几乎是招招致命:“父王,五弟为了污蔑我,不惜调查我府中之人,不惜散播谣言,不惜杀了七弟栽赃于我!”

“我没有做这些事!”

“大胆!凌勋!你可知欺君之罪!”皇帝抄起桌上的砚像凌勋砸去,凌勋的额头瞬间见血,但凌勋依旧站的笔直,任由滚烫的血落下。

他不能退后,他的身后是许钦,是自己挚友唯一的弟弟,唯一挂念的人,不论如何,他都不会退步。

伸手擦去鲜血后,凌勋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儿臣并未做这些事,父王明鉴,且现在大理寺未调查出什么,不该如此武断。”

“你和你母亲一样令人恶心!”皇帝气的面色绯红:“一样满嘴谎言!”

此言一出,顿时凌勋好似自己回到了那个最无力的时候,母妃病重,自己去求父王,得到的也是这句大胆和恶心,好窒息,凌勋揪着自己的衣领,皱眉喘气,这几句话唤醒了他最痛苦的回忆。

从小到大,凌霄只要微微委屈,父王就会全然偏袒,可为何呢,为何就似看不见自己呢?凌勋想不通,他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忘记了,他觉得窒息,冷汗直冒。

他想不通太多东西了。

他想不通,为何都喜欢虚情假意之人,他们背后劣性本源所有人好似就是看不见般,那为何又要自己看见?

凌勋缓缓闭上眼,似回到了上一世,他那时正在狱中,每日吃着剩饭馊菜苟延残喘,凌霄为了铲除异己,把自己的兄弟姐妹几乎是杀光,回首上一世,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在年少时因资质入了剑宗内阁成了大弟子,但那时的父王知道消息后并不高兴,要他以太子凌霄的面容示人,要天下人都知是凌霄为资质天赋,知凌霄为天选之子。

所有的荣光都是他凌霄的,自己则像阴沟老鼠般讨生活。

后来,熙羽为四弟子入阁,也是师父颜剑清的关门弟子,两人相识于一棵梨花树下。

那是他第一次动里恻隐之心,他想告诉熙羽,自己的真名叫凌勋,是凌国的五皇子,但他忍住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母妃早逝,父王不疼的他只能妥协。

那张脸,是凌霄的脸,自己苦练易容术,只是为了让凌霄有一个好的名声。

他觉得就是这里开始错,熙羽认错了师哥,此后所有人都似乎偏向了凌霄,就是从那时开始错。

一步错,步步错。

上一世,每当看见熙羽为凌霄受伤,他的心就像是被谁狠狠用刀扎,可他怎么样也不忍心告诉熙羽真相,她要是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认错了人,喜欢错了人,信任错了人,该有多难过。

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他的师妹落泪。

他舍不得他的师妹流血。

自己告诉熙羽,又能如何?

改变不了什么,那些虚情假意之人还是那么多,他们也不会因此而遭到报应,不会有任何的改变,这个世界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而自己就是那个永远被舍弃的弃子。

有时他会贪恋着那些温存,幻成凌霄的样子与她相见,最情不自禁时,也只是吻了吻她的眉心。

“五皇子凌勋,革去大理寺之权!”

这句话如同惊雷般震的凌勋微微一愣,他隐着眼里的酸涩,深深的呼出一口浊气,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许钦摇摇欲坠的,几乎要倒在了地上。

他不知道怎么办。

“这太轻了吧,凌国不是一向以王法为重,皇子与平民同罪。”

顾梦安微微一笑,这番话无疑是火上浇油,他要的就是架空凌勋,今日就是打凌勋的七寸,自己是旭国太子,说话自然有分量,果然,此话一出皇帝不说话了。

面对皇帝的突然失语,凌勋突然笑了,他知道,自己又被放弃了,算了吧,反正也没损失什么,大不了就是去天牢,自己又不是没去过,上一世自己最后的时光就是在那度过的。

“把凌勋给朕打入天牢!”

这句话说出后,凌勋倒是有些如释重负,他深深的看着皇帝,眼底的不甘化为点点怒火,慢慢灼烧着这位明黄色身影,在他的眼里,这个身影已经被怒火燃烧殆尽。

什么父亲。

什么父王。

今天已经死了。

几名侍卫把凌勋按住,他抬头看着皇帝,那眼神让皇帝暗自心惊,似乎在多年前,自己见过。

但他想不起来了。

“住手!”

许钦直接站起,抽出腰间的软剑,用内力把那些侍卫震翻在地,挡在凌勋面前,立在朝堂之上,那些侍卫把他们围成了一个圆,看着那些侍卫,许钦紧紧的捏着手中的剑,凌勋揪着衣领,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那些回忆纠缠着他,让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今日你们是要反了不成?!”皇帝震怒,重重的拍着桌子。

许钦看着那些恶心的面容,他握着剑,坚毅的看着皇帝,看着凌霄,看着六皇子,看着顾贵妃,和那些他也不认识的皇子。

在他眼里就像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魔,太恶心了。

“五殿下并未做过那些事,不该如此武断,皇子下狱,本就荒唐。”

凌霄倒是很赏识许钦,这几乎是用命来争取,可是能争取出什么呢?他看着许钦那张脸,冷声道:“余烬,解决了吧。”

“是。”

凌霄身边的暗卫飞身而出,拿出剑直逼许钦门面,许钦抬手以剑抵挡,顿时火光四射,强大的气流震的大殿微微发抖。

“许大人好功夫。”

许钦的眼神此刻像淬了毒般,举着剑:“你找死。”

余烬双眼微微一弯:“谁死还不一定。”

“你们!”皇帝气的不轻,凌霄顺着背,安抚道:“余烬武功高强,定能抓住许钦,父王不必担心。”

“你办事朕放心。”皇帝深深的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何他有些茫然,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那么多人在看着自己呢,今日凌勋不认也得认,不然他的颜面何在?

不知是气息不稳,还是太过不适,许钦有些不敌。

余烬提剑而来,许钦矮身躲过,不料余烬忽然转身,剑锋一转直逼他的心窝。

许钦来不及收势,他只能瞪大双眼,看着那柄剑逐渐放大。

看着那剑,他闭上了眼,叹了口气释然的笑了,不管怎么样说,他尽力了,今日过后,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吧,只要五殿下把错事往自己身上推,应该能活。

剑没入皮肉的撕裂声响起,许钦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缓缓睁开眼,看见了凌勋的背影。

凌勋站在自己的面前,背对着自己,那柄长剑贯穿了他的肩膀,银白色的剑身与他黑色的锦衣形成了强烈对比。

凌勋?!

许钦跌坐在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

血浸湿了凌勋半个肩膀,他双手握着剑身,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他死死的盯着余烬。

“要怪就怪我,何必对稚子动手。”

余烬显然也被吓到,一时间松开了手,连连后退。

不论怎么样说,凌勋是皇子,是一国皇子,是将军,是凌国军权的代表,这本就是大不敬,但是皇帝不喜他,应该也不会怎么追究。

凌勋咬牙抽出剑,把剑丢在了地上,带血的剑发出哐当声,震的皇帝不知为何有些愧疚。

凌勋跪下,跪的笔直:“父王,和许钦无关,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作揖的手还在滴血,大殿之上沉默的让人觉得可怕。

其实余烬想错了,凌勋从未觉得自己是皇子,从未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他完全不必害怕。

一声巨响,殿门被踹开了,湿润的空气夹杂着那股熟悉的玉兰花香吹如殿中,凌勋逐渐从痛苦的回忆里抽离出来,不由得侧首看去,模糊间,他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一道冷冽的声音贯穿于大殿之中。

“孟钧来迟,请殿下恕罪。”

凌勋此时才看清,看见熙羽那张被雨水浸湿的脸,他不知为何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他就那样看着,委屈的像个孩子,低下头默默的捂住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