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泪》作者:芷淮
壹·樾琼
她是我见过最为美丽的女子,却毒如蛇蝎。
慕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
红衣舞袖,纤腰楚楚,青丝半绾,玉揺玲珑——这便是樾琼。
樾琼,姓樾名琼,而如今已无樾国。她曾是樾国公主琼,当年我渭国铁骑沸沸,饮血千里,一举歼灭了整个樾国,无上辉煌。王下令整顿樾宫中的所有樾人,为男者一并处死,女人则囚禁起来,多是污了身被押去做军妓。而她却因为惊世的容颜得到了王上的宠幸,做了王的宠妃,王上对她的宠爱远甚于王后和其他妃子。
这便是琼妃,而我只是她的侍婢。
她心狠手辣,怎般恶毒之事她都做得出来。
当年琼妃获宠,王上得知她曾是公主樾琼,便特赦了在樾公主府服侍过琼妃的几个宫女,唤来做琼妃的贴身侍婢。彼时我正好从王后娘娘的宫中被移置到了琼妃的华翊宫中,还只是个在偏殿洒扫的小宫女。常听见琼妃打骂那几个樾国的侍女,她刁钻且挑剔,让那些侍女吃了不少苦头,丝毫不挂念故国情分。
而这于琼妃之狠毒来说,不过尔尔。可怖的是,有天夜里,我在偏殿的角落擦拭屏风,正巧偏殿的门被人打开,角落阴暗,进门的人并没有发现我。我躲在屏风后偷偷一看,原是琼妃命几个侍卫押着那几个樾国的贴身婢女进了偏殿。然后,然后她竟让侍卫用匕首生生剜了那些婢女的舌头。
月光清冷,自门倾泻而入,斜映在琼妃白皙的面容上,衬得她的嘴唇更加绯如鲜血。她笑得美艳,对那几个侍卫说:“你们几个且好好享乐,动静小些,明儿一早带去军中充军妓。”她的声音美妙清脆,余音如铃一般回荡在殿中,而言之话语又是那么的险恶,不堪入耳。
这可是她故国的人啊!那时的我原以为她只是娇横刁钻,未曾想她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我震惊之余害怕不已,便不小心碰到了屏风,发出了声音。
整个偏殿瞬间安静,他们立马把头转向我这边,而后那几个侍卫将我押到了琼妃跟前。我跪在琼妃跟前,瑟瑟发抖,心想我肯定要死了。我埋着头,不敢看琼妃一眼,却依然能清晰的感受到一双深邃阴冷的眼正直直凝视着我,那种冷深入骨髓。
“抬头。”殿中再度响起琼妃的声音。
我岂敢不抬头,颤颤巍巍的扬起了脖子,哭着说到:“娘…娘娘,奴婢只是在打扫,什么都不知道,求娘娘饶了我,放奴婢一条贱命……”
她没说话,但目光依然停留在我的身上,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半晌,她微微顷身,冰凉的手指抬过我的下巴,我终于直视了她的脸庞。确实是那么的美丽,美得惊为天人,但我现在只觉得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她说。
“玥,玥儿。”我的颤抖着声音。
“从今以后你便叫华儿了,本宫现在已经没有贴身婢女了,你便留在本宫身边罢,今夜无事发生,你若敢胡言,丢了命的人可不止是在宫中的你。”
我震惊了,她不仅没有杀我,反而还让我做她的贴身婢女,我根本来不及想为什么,能活命才是最重要的事,连连磕头谢恩:“奴婢华儿谢娘娘赐名,谢娘娘……”
她直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回眸瞟了眼跪在地上的我。
“还不快跟上来,侍奉本宫入寝。”
“是,娘娘。”我顾不得已经跪得麻木的腿脚,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偏殿。
偏殿门合上了,那几个侍卫和樾国宫女没有出来,次日偏殿里充斥着血腥与污浊的气味。
王上来时问起那几个樾国宫女,只见琼妃泪眶晶莹,柔柔地说:“王上不杀妾,是王之慈悲,而妾幸得王上宠爱,已是莫大的荣宠,既已是王上的人,妾岂敢行特殊于后宫?”
王上听后,心疼极了,他心爱的琼妃,是一个那么懂事体贴又温柔的美人,对琼妃的宠爱更甚从前。
镜中貌,月下影,隔帘形,夜初醒。华翊宫内夜夜灯火葳蕤,巫山云雨。
金炉香动螭头暗,玉佩声来雉尾高。
琼妃爱牡丹,王上便寻来各种珍贵的牡丹花,专门在华翊宫内建了牡丹花房,让最好的花匠养育,使得琼妃的宫中一年四季都能有盛开的牡丹。
琼妃喜美玉,王上便花重金从天下寻来各色上品温玉,命宫中最最好的工匠们,一齐为琼妃打造了各式宝器。
琼妃善歌舞,王上便在屋檐前、回廊边挂了数只金铃,春风萧萧,掠铃而过,余音绕梁,好不悦耳。
琼妃生来体寒,身子弱,王上便大动干戈命人在琼妃的宫殿下造了地室,烧以烈火,形成地热。
王上对琼妃的宠爱使妃嫔嫉妒,使朝廷不满,使重臣担忧。
有臣言:“琼妃之貌美绝顶于世,堪若西施,然西施之出于越国,同音如樾,必是西子转世,定为祸国之人。”
琼妃听闻后,哭得梨花带雨,当日就病了。她捂着心口,两弯远黛微微蹙着,声音弱弱虚虚的:“王上,妾并非西子转世,樾国早已亡了,妾在宫中向来安安分分,怎会祸国?若王上不信妾,便让这病带走妾罢…….”
琼妃言罢,紧紧攥着心口,脸色苍白,似扶风弱柳,这样子倒真如西子捂心那般。
她更甚西子。
王上见后心疼得不得了,本还有点怀疑琼妃是否真的会祸国,如此一见,心中更是自责得不行。他的琼儿是一个那么柔弱的女子,仅仅只因为貌美就要承受祸国这般的流言,多么可怜,他怎能怀疑她?真是该死。
于是乎,王上罢免了那位臣子的官职,流放蛮荒,并告知天下,若有人再言琼妃的不是,杀无赦。
可琼妃哪里会是一个柔弱的人呢,她明明是个蛇蝎心肠,无恶不作的坏女人。
宫中有宫女在背后偷偷嚼琼妃舌根,她知道后,就让人割了那宫女的舌头,炖成汤,逼着那宫女喝下去。
有宫女在身上抹了极香的香粉,她便让人用粪水泼满宫女的全身,贬去打扫净房。
有宫女想沐得圣恩,夜晚在王上的必经之路跳舞,琼妃知道后便罚她在大雪中连舞了一天一夜,之后那宫女就染了很严重的风寒,终身难愈。
这些事或多或少,王上又怎会不知呢?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只当是琼妃任性,是这些宫女惹恼他的琼儿在先,她不过是惩罚一下她们,也没闹出人命。再说了,他的琼儿好歹曾经也是个公主,性子骄纵任性些很正常,就算闹出了人命,宫中死几个宫女也无所谓。
琼妃就是这般的得宠,在宫中虽仅仅位列妃位,但她得到的恩宠无人能及,甚至可以说王上的宠爱独独给了她。所以她的狂傲,她的狠辣,她的娇蛮我早已看惯。
但其实她待我不差,说准确点,貌似还挺好……
曾经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平时对她尽心尽职,该做的事都打理得样样周全,并且嘴巴严,从不说小话吧。虽然我并不喜欢她,但是我怕死,只得好好服侍她。
闲暇时,她总爱望着我,盯着我的脸四处打量,刚开始我自然是很害怕的,但久而久之面对她直直的目光我也便习惯了。有时候她望着望着,眼里好像突然泛出了光,她的神情好像有些游离,愣愣的,随后口中缓缓冒出俩字:“玥华……”
我以为是她想起了我从前的名字,在她赐名华儿之前,我确乎是叫玥儿的,和现在的结合起来就是玥华,便回答到:“娘娘,唤奴婢有何吩咐?”
她忽然回过神,轻轻摆了摆手,淡淡的说:“没事。”
直到某天夜里,我才明白了由来。
[贰·樾华]
只记得那日桂子初绽,黄嫩嫩,色如皓空之明月,夜风微凉,桂香散漫,晚云已收,淡天琉璃一片。琼妃坐在亭中喝茶赏月,身边独我一人。我看着她,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觉乎正应了闭月羞花那般的绝色。
她素来喜美景,可她的神情很忧愁,清辉洒向她的眸子,映出了点点泪光。碧华映初眸,鲛珠含冰魄;长睫卷流光,娥眉叹秋瑟。美人悬泪,乍泣乍收,幽幽涟洏,好不叫人心疼。
“玥华……”她又唤起了我从前的名字。
“娘娘怎么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
“娘娘请说。”我垂眸,认真听她讲起了故事。
“我有个亲生妹妹,我们形影不离,她聪明乖巧,温柔可人,很善良,倒不如我这般狠毒,我和她的性子截然相反,却是世间最要好最是血浓于水的姐妹。渭国攻破樾城的那天,无数的渭军进入宫中杀烧劫掠。城门撞开的声音响起时,我们便知渭国已经亡了。我和她躲在了公主府床下的暗槽里,透过床底看见几个士兵逼入公主府,害怕得不敢呼吸。”
“公主府的几个婢女被那几个士兵找到了,就是当年被我割舌的那几个贱婢!她们为了保全自己出卖了我们!她们怕死,怕被羞辱,便指着我们藏身的床,告诉那几个士兵床底藏了樾国公主,是全樾国最美的女人。这一切我和妹妹都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那几个士兵向我们走来了,我害怕极了想着要不要自尽,我怕死,但我更怕受到屈辱。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害怕得连眼泪也不敢滴下来,可这时,妹妹爬出了暗槽冲了出去站在那几个士兵面前。”
“我是樾国公主,你们谁敢碰我!”妹妹说。
士兵甲:“这就是全樾国最美的女人?长得是不赖,不过也没那么美嘛。”
士兵乙:“行了,瞧这光滑细腻的皮肤,还真是不错,不如我们几个好好享乐享乐,也尝尝高贵的公主是什么味道。”
“你们这些恶心之徒,胆敢碰我,带我去见渭王。”妹妹说。
士兵们押着她的手松开了,说:“行啊,那你跑去找王上啊。”
她立马朝府外跑去,几个士兵笑着说“追呀”,如豺狼一般跑在她的身后,她哪里跑得过那些士兵呢?他们不过是在拿她戏耍,真是无耻、下流、令人作呕。
那些士兵玩累了之后便把她押回来了,士兵丙说:“要不我们还是把她交给王上吧,公主这样的人物是应该交给王上的。”
士兵丁:“你傻呀,你以为交给王上能是我们亲手交上去的吗?我们能有什么好处?不也是先交给士兵长吗,有好处那都尽被上面的人吞了去,我们能得到什么?正好这院中有口井,倒不如就地让哥几个好好享受一番,完事了便杀了她,刮花她的脸丢到井中,若有人问起便道亡国公主投井自尽,这样不好吗?”
那几个士兵听后点点头,露出了猥琐的神情。
于是,妹妹被凌辱了,就在我头顶的床上,我听见一声声衣物被撕碎的声音,心也如衣物撕裂了一般。然后看见她的衣物一件一件被扔在地上,她的尖叫声和那些士兵的淫笑声混合在一起,不堪入耳,我就在床下,听得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可我不敢出声不敢动更不敢出来,只得捂着嘴在床下发抖、流泪。他们折腾了好久好久,妹妹的声音逐渐弱了,最后没了声音,然后他们拿了把剑,捡起了地上的衣物,裹着妹妹赤裸的身子投入了井中。
我被琼妃讲诉的故事震惊,原来当初她让人凌辱那几个宫女是为了报仇,原来我渭国的士兵也是那么惨无人道。那一刻我竟因为我是渭国人而感到羞愧,我抬眸看向她,只见她已是泪流满面。
我抽出随身的手帕,双手呈在琼妃的面前,想给她拭泪。
她接过手帕,抹去了眼泪,说:“她叫樾华,你和她……很像,特别是眉眼,有那么七分相像。”
我愣住了,这一刻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赐名我为华儿了,或许她把我当成了公主华的寄托,我也明白了她曾经喊出的那些“玥华”原来不是在唤我,是在唤她的妹妹樾华。我庆幸我跟公主华样貌有那么几分相似,当初才得以保住性命,并且被琼妃好好对待着,同时也很同情她,惋惜之极,作为渭国人我羞愧无颜。
“对不起…….”我感到很羞愧,我为渭军的行为道歉。
琼妃摇了摇头说:”这不怪你,怪的是那些恶心的士兵,是那几个忘恩负义的贱婢,还有渭王,如果不是他要攻打我樾国,就不会有那样的情景,华儿就不会死,樾国就不会亡!”
她眼中充满了恨意,语气又是那么的狠厉。
原来她还是恨王上,即使王上掏心窝窝地爱她,把她如珠似宝地宠着,恨不得把星星月亮摘下来给她。
但是,王上终究是杀了她父母,灭了她国家的人,在亡国仇人面前,这些真情这些宠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王上的真心给了一个他不该爱的人。
叁·事变
这么多年来,琼妃一直都仅处妃位,不是王上不想给她抬高位阶,是她一点也不慕高贵的名位。
王上每每说起要封她为贵妃时,她便软软的依偎在王上的怀中:“妾已经独得王上的宠爱了,但这么多年,妾未诞下过一子,如此无德,怎有脸被封为贵妃?等妾怀了龙种,再封也不迟。”
王上听后,一脸忧郁,又心疼极了,他的琼儿如此不慕名分,整日陪伴在他左右,是多么听话乖巧啊。他多想和琼儿有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他都喜欢,如果都有那就再好不过。可是琼妃身子弱,一直怀不上身孕,王上请了无数次名医,召集了各国神医都没法治好琼妃的不孕之症。他常想象着他们有那么几个孩子,或许眉眼像琼妃,鼻梁像他,又或许鼻梁像琼妃,眉眼像他,那该多好……
想到这王上紧紧地抱住了琼妃,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蹭了蹭,声音沙哑:“那好,等我们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我便立马封他为太子,如果是女孩,我便立马赐她名号,让她做最高贵的公主,总之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是公主最高贵最受宠爱的。”
“好,王上可不许骗妾。”琼妃笑靥如花,声音娇娇软软的,在她面前,王上是那般的柔情,心如棉花那般柔软。
这样的场景看起来是多么的幸福美好。
可现实是残酷的。
琼妃不孕哪里是什么不治之症呢?单单是因为她不想有身孕罢了,她不孕是因为她常年服用避子汤,汤是我熬的,是她让我熬的,这件事只有我和她知晓。
王上英俊帅气,年少有为,是世间少有的男儿,何况还是战无不胜的君王。多少女子钦慕他迷恋他想为他生儿育女,可她为什么偏偏不愿呢?诞下龙子对琼妃来说多么有利呀,不仅能升为贵妃,巩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若是男孩还能被封为太子,那她以后不就大权在握了吗?有儿女,有权利,有恩宠,这是多少女人渴望得到的,做梦都想要的。可她偏偏将这些推离,这一切,终究抵不过她对王上的恨。
如今王上膝下也没什么孩子,王上年轻时便遇到了琼妃,从此便开始独宠琼妃一人,然而琼妃又无身孕,所以王上的孩子仅仅只有王后之子公子蛟和曹贵妃之女睿文公主。然而王上对这两个孩子也不是特别的关心,念及公子蛟是唯一的男孩,琼妃也一直无身孕,日后可能会是公子蛟即位,王上才会严格的督促他学习,考究他的学业。至于睿文公主,可以说是毫不关心了。
那一年宫中发生了很大的变故,齐王后薨了,因心绞痛而昏迷,最终太医说没法醒过来了,就此残花陨落。
宫中传出些许闲言碎语,说是琼妃害死了王后。王后心脏本就有疾,然而当日琼妃还戴着王上新赏赐的奇珍异宝去给王后请安,王后日日思念夫君不得还见琼妃这般在面前耀武扬威,便郁结于心。于是乎琼妃前脚刚出王后宫殿,后脚没多久王后就就心绞痛发作昏迷了过去,最后与世长眠。
然而王上却不怪琼妃,他说琼妃本来就喜佩戴新赏赐的珠宝,喜新之情人人皆有,王后的心疾乃天生就有,恰好在琼妃走后犯了,又如何怪得着琼妃?若再有人胡言,就地处决。
但大家心里都想,琼妃不是傻子,王后的心疾人尽皆知,但凡是个心思细腻的人都能考虑到王后有心疾又日日思念夫君,怎么还会戴着新赐的珠宝出现在王后眼前?琼妃既然能深得圣恩,那就绝不会是个莽撞的女人。
可怜的是公子蛟,年方十二便没了生母,又不得父王宠爱,好歹睿文公主还有个爱她的健康在世的母亲,实为可怜。
一年后,王上亦患了病。
琼妃常年服用避子汤一事被王上发现了,她为了保我,便说药是她让另一个宫女熬的。王上气得当场吐了血,当众赐死了宫女,下令琼妃永生禁足华翊宫。
那天琼妃在王上面前不再装得温婉如水,可爱亲人,她大笑着,如发疯一般说着“我恨你”,她说她是樾国公主,是樾琼,才不是什么琼妃,她恨王上,恨自己这么多年来与仇人同床共枕,她才不会为仇人生育孩子。
我想,这才是真实的她,但又好像不是。
自王上那次华翊宫殿前气急吐血之后,太医便诊断出王上患了难治的恶疾。这消息传到琼妃耳里时,她好像笑得很开心,她咧开嘴大笑着,笑着笑着又留下了眼里,嘴里念叨着终于报仇了终于报仇了……
她虽笑得开怀,可我觉得她并不开心。
为她梳理发髻时我发现她的如瀑般的青丝中夹杂了几几银丝,随后便愈来愈多。为她整理床铺时我发现她錦枕的某处常常是湿润的,我想那是眼泪。我又常发现她总爱拿出一支白玉牡丹簪子细细观摩,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个下午,那支簪子是王上亲手做的。牡丹虽雕得不是那么栩栩如生,自然比不上宫中匠人的手艺,但也精致美观,想必也是做了许久学了许久。
我想,琼妃对王上还是有感情的。
王上对琼妃又何尝没有感情呢?即使知道她连恨自己,连孩子都不愿意为自己生。
王上即使将琼妃禁足在了华翊宫,但也没有苛待她半分。华翊宫内依然日日山珍海味、锦衣玉食,起初有些下人以为琼妃失了宠便落井下石,皆被王上处死。琼妃宫殿底下的地热每每降温之时都会照常燃起,一切都好如从前一般。只是如今没有了灯火通明,没有了欢声笑语。
王上有时也会偷偷来看琼妃,有时是站在华翊宫门口,呆愣着站了许久,向前迈了一步,摸了摸华翊宫的门,转而又转身离去。
有时是在夜半,在琼妃熟睡时,我为王上打开了寝殿的门,他赤着足生怕扰醒琼妃,他就站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快触及之时又收了回去,良久,又静静地走了。
这些年,这一切,我都亲眼所见,但是王上特意吩咐不许告诉琼妃。
可琼妃怎会不知呢?
很多时候琼妃都没有睡着,自从禁足以来,琼妃常常失眠,她知道王上来看过她,也在王上走后偷偷地流泪。
她后悔了,十年来,王上的真心终于打动了她。她想冰释前嫌,想与王上重修旧好,想养育一双可爱的儿女。
她开始喝各种补药,想补好从前喝避子汤损害的身子,某天晚上睡时,她特意在鬓间插上了那支白玉牡丹簪,她等着那晚王上来看她,等着与王上和好如初。
可是那晚王上没有来,接连好几夜琼妃戴上那支簪子等候王上时,王上都没有来。琼妃坐在榻上深思着,忽觉不对,之前王上来看琼妃都是有规律的,有时隔三日,有时隔四日,政务最繁忙的时候也不超过一周。
她急忙起身推开殿门跑了出去,她跑到华翊宫口,推开门想要冲出去却被侍卫拦住了。
“王上有令,琼妃永生禁足华翊宫,不可踏出宫门半步。”
“你们走开!”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推向侍卫,侍卫被猛的一推向后退了一步,她终于踏出了华翊宫,簪子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此刻,宫中响起了沉闷的钟声。
王上驾崩了。
肆·牡丹烬
康安十七年,渭王燚驾崩,公子蛟即位,改年号为豫安。
渭王燚驾崩后,樾琼并没有陪葬,他早已立下遗昭,在他崩后,封琼妃樾氏为琼太后,解除禁足,赐居华翊宫。宫中众人,必善待之,不可抗命。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如此年纪便登上了太后之位,不知是喜,还是悲。
我想或许是悲。
琼太后终于解除了她几年来的禁足,然而先王丧事过后,她再也没有出过华翊宫。
宫中众人皆不喜琼太后,都认为她是个祸国殃民的女人,奈何先王遗昭在此,不得不优待之,她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光阴荏苒,逝水流年,我们大不如从前那般年轻,早过了青春华年。但是她还是那般美丽,不过只是添了几丝成熟,反而更显韵味。
我想,后半辈子,我该是陪着琼太后,好吃好喝地在这华翊宫中孤老终生吧。
然而那个无论如何都时时刻刻护着她的男人早已不在,世人皆厌恶她,她哪有那般好运呢?
渭王蛟亦是个出色的君主,励精图治,贤明果决,又恪守孝道。豫安三年,渭王蛟稳固了在朝中的政权,倍受臣子称赞,百姓爱戴,我大渭国富民强。
渭王蛟多年来思念其生母,亦知琼太后当年间接害死齐王后之事,对其恨之入骨。奈何碍于先王遗昭,一直忍耐着。
这一年,他偶然从下人的口中听见当年先王重病是因为发现了琼太后服用避子汤,当场吐血,自此久病多年。那一刻,渭王蛟再也无法忍受琼太后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着,竟还是滋润地活着。于是他大派禁卫封锁了华翊宫,立誓亲刃琼太后。
禁卫还未到宫门时,琼太后便知自己活不了了。宫中的风声,她比谁都悉知。
“华儿,本宫的牡丹酿呢?”她问我。
那是她自己酿的酒,准确的说,在此之前这是先王亲手为她酿的酒,华星秋月,夜夜饮之。
“奴为娘娘呈来。”我盛了酒,甘甜的酒香在雕枝玉壶中弥转开来,这该是她最后一次享受这般美酒了。
或许也该是我最后一次品闻这酒香了。
渭王蛟对琼太后恨入骨髓,又怎会放过身为她贴身侍婢,在宫中与她最为亲近的我呢?
她又拿出了那支白玉牡丹簪,三年来,她虽日日锦衣绫罗,但是发间不曾戴过一饰,只是每日都会拿出这支簪子睹物思人。此时,她对着雕花的铜镜,慢慢地将簪子插入了鬓间。我望着镜中,美人依旧,岁月丝毫没有亏待过她,她看着发间的簪子,微微一笑。
她坐在殿中的主位上,牡丹酒置于案间。殿门敞开,她静静地坐着,望着殿外,等侯着渭王蛟到来。
我细细看着殿中的一切,忧愁又感慨,我也要死了。不过还好,当年若是不跟着琼太后亦是死路。
罢了罢了,跟她是死,不跟,亦是死。我已不如从前那般畏惧死亡。
急促的步伐逐渐逼近,终于,渭王蛟踏入了殿中。看到琼太后的那一刻,他拔尖直指着琼太后。
身后奴才当即跪地道:“王上三思啊,先王有诏,这琼太后动不得啊!”
“呵。”渭王蛟嗤笑了一声,怒目圆睁地瞪着琼太后,咬牙切齿道:“父王那是病糊涂了,这个恶毒的女人,连孩子都不愿意为父王生,怎配得到父王的庇护!”
“是啊。”琼太后叹息到,身旁的酒杯,饮了下去。
“你后悔吗?若你当初没有服用避子汤,为父王诞下了龙子,那你的孩子便会是太子,你今日就不会死。”渭王蛟问。
琼太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没有说一句话。
“可是晚了,我渭王蛟今日必将取你性命,为生母报仇!”说罢王上提着剑,向琼太后走去。
而这时,琼太后忽地吐出了一口殷黑的鲜血,面色苍白无比,嘴唇发紫,可见是中了毒。
可是我从未在酒中下过毒,她怎会中毒。
她微屈着身,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身旁的我,声音虚弱又显狠辣:“贱婢,我早该想到你曾是齐王后宫中的玥儿,这些年来亏我待你不薄,你竟要毒死我。”
我想要解释什么,可她却不等我解释,像是拼尽了所有的力气,猛的拔下鬓间的白玉牡丹簪,站起身,狠狠地向我刺来。
我的胸口传来刺痛,鲜血溢出了衣襟,其实她刺得不算很深,一个中了毒的女人,能有多大的力气呢?
她中毒至深,刺向我后便没了力气,她松开手,白玉牡丹簪落入了我的手中,她背对着王上向我微微一笑,随后倒在了地上,她的嘴微微动着,看嘴型,像是在轻呼“樾华”。
我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琼太后倒在殿中,鲜血从嘴角流出,缓缓滑落在西域进贡的地毯上,她睁着眼,至死没有瞑目,眼中滴落了几滴殷红的泪。
绝世美人就此香消玉损,那株盛世的牡丹终究是败了。
王上下令处死了所有服侍过琼太后的人,除了我。王念在我曾是齐王后宫中的人,又亲手毒死了琼太后,免我一死,并给我一些俸禄,让我出宫。
哪里是我下的毒呢?她毒死了自己,救了我,或许于她来说,是还了樾华一命。
这般狠毒的女人,也有柔软之处。
......
樾琼的尸体被抛在了乱葬岗,她生前享受了无数的荣华富贵,死后却连一寸墓土也没有。我找到了她的尸体,果然,华贵的衣服都被人扒了去,只留下单薄的素衣。
我拿出了那支白玉牡丹簪,当时她刺向我时,落在我手中的簪子。
她知道自己死后不会有葬身之处吧,她这么做是想留下这支簪子吧。
我寻了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将樾琼的尸体埋葬在了那里,连同那支白玉牡丹簪,插在她的鬓间,一同用黄土掩埋。
我在墓前立了两个碑:公主樾琼之墓,公主樾华之墓。
此后的每年,我都会来看看樾琼,为她清理墓土上的杂草。不知过了几年,我再来看时,墓上竟长了几株白色的野牡丹,芳资轻绽,每一株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我随之望去,那是王宫的方向......
姓名:钱泓箐笔名:芷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