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期降临

2018年第一场寒潮压境时,宁涛的转正述职PPT定格在第17页。窗外济南主干道经十路的霓虹灯在雾霾中晕染成血色光斑,像极了桂园地产销售冠军榜上李华的名字。手机日历弹出三重警报:大连公务员报名截止倒计时3天、联众银行转正述职会。

赵子怡抱着咖啡经过隔间,雪松香水味混着打印机的臭氧,在他鼻腔里调配出某种致幻剂。“涛哥,'一圈一街'数据报表……“她指甲上的碎钻刮过U盘,那是上周VIP客户遗落在柜台的法拉利钥匙同款光泽。

“月均存款三百万,转正。“郑经理的鳄鱼皮鞋尖在地砖敲出摩尔斯电码。宁涛在洗手间隔间拆开防脱洗发水,瓶身标注的“生姜精华“像某种黑色幽默——父亲宁伟军的秃顶基因正在他头皮搭建高速公路。晨会变成了审判庭,经十路网点主任王果将“一圈一街“项目书摔在桌上时,投影仪蓝光恰好打亮赵子怡的新款卡地亚手镯。宁涛突然想起金城法学院模拟法庭,那年他扮演的公诉人曾用同样角度俯视被告席。

这天上班伊始,“小宁,三号窗口!“王果的催促像定时闹铃。宁涛机械地按下叫号键,玻璃外立刻贴上来张泛着油光的脸,客户把存折拍在凹槽里,唾沫星子溅在防弹玻璃上:“取五万!全部要新钞!“

……宁涛站在银行营业厅的防弹玻璃后,看着自动叫号机吐出第37张排队单。深冬的济南万物凋零,大理石地面倒映着LED显示屏的蓝光,把每个等待的人都照得像冷冻柜里的鱼。营业厅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宁涛把第十七个回形针别在传票左上角时,手指被锋利的金属边缘划出一道白痕。玻璃窗外,穿深灰羽绒服的大爷正在ATM机前反复插拔银行卡,这个场景和昨天、前天、大前天毫无二致。

胶州湾轮渡的汽笛声撕开浓雾,宁涛在甲板上数着冰凌。手机相册里存着偷拍的赵子怡培训时的照片,此刻正在零下十二度的海风中结霜。远处海边围栏上的霉斑在墙面爬行,形如申论试卷上被红笔圈出的错别字。

深夜的星海广场,宁涛跟着导航寻找传说中的“考研圣地“。烧烤摊主用铁钳翻动炭火,火星溅到《行政能力测试》封面上,烫穿了“为人民服务“的烫金字。潮声送来李华的语音消息:“听说武磊去西甲了?“同时伴随着她的娇喘,宁涛猜,他们应该在床上吧。

从大连回到济南那天,潍坊人才引进公告发布了,济南下了冻雨。宁涛站在联众银行市行大厦33层落地窗前,看冰棱在钢化玻璃上绘制血管图谱。背包里同时装着《银行柜面操作手册》和《公共基础知识》,像携带两种互相排斥的DNA。

这天深夜的ATM防护舱里,手机推送武磊西甲首球。防弹玻璃倒映着李华发来的万年市人才引进公告,链接后缀的“?from=singlemessage“像条吐信的蛇。他对着摄像头练习公务员面试微笑,监视器红光在脸颊烧出两个酒窝。

“宁涛,六点场。“赵子怡敲了敲防弹玻璃,指甲上跳动着樱花粉的光泽。她总能把制服衬衫穿得像时装周秀款,不像宁涛的领口永远耷拉着半截没塞好的工牌带子。

万达影城的3号厅第7排,赵子怡的羊绒围巾散发着和李华相反的雪松香。放映厅暗下来的瞬间,宁涛好像闻到了熟悉的薯条香。大银幕上,黑人钢琴家掀开炸鸡盒的动作突然和李华重叠——去年这个时候,她也是这样捏着薯条往自己嘴边递,番茄酱蹭在虎口像枚小小的朱砂痣。当《绿皮书》钢琴曲响起时,宁涛在爆米花桶底摸到颗没化的海盐——好像这是和李华看《前任3》时她偷偷撒进去的那些。银幕上的黑人钢琴家穿过暴雨,他突然看清自己的人生就像足球场上的武磊,永远在越位线边缘徘徊。

“你觉得托尼为什么愿意当司机?“赵子怡突然凑过来问。黑暗中她的香水味是雨后青苔混着雪松香,和李华惯用的柑橘调截然不同。宁涛盯着前排情侣依偎的身影,想起去年冬天李华发梢扫过自己手背的触感,像被静电轻轻刺了一下。

国足输给伊朗那夜,宁涛在ATM防护舱里看完了比赛直播。防弹玻璃倒映着24小时监控探头,宛如困在VAR系统中的越位判罚。武磊飞往巴塞罗那的航班划过天际时,他正填写第9份离职申请表。

2019年3月的樱花落在辞职信上时,宁涛数清了打印机吐出的第237张传票。赵子怡的碎钻指甲划过辞职理由栏,“职业规划“四个字在碎钻折射下裂成七彩光斑。他知道沈猛的离职申请写的是“世界很大“,就像一年前李华在毕业纪念册上写的“江湖再见“。

“您尾号9012的账户转入工资3286.47元。“短信提示音惊醒了趴在《申论万能模板》上的他。赵子怡的微信头像在对话框闪烁:“中超联赛的票……“,消息后半截被突然弹出的公务员成绩查询入口切断。大连公务员笔试——失败……

会议室投影仪蓝光里,赵子怡的眼影泛着钨丝灯般的暖黄。“裸辞需要勇气。“她的钢笔在离职交接单上划出破折号,像条挣脱锁链的铁轨。宁涛突然想起电影《超时空同居》片尾彩蛋中说的“平行宇宙“,此刻他的两个宇宙正在经十路支行的中央空调出风口交汇。

宁涛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残影时,他听见背后传来纸张撕裂的脆响。沈猛正把辞职信拍在行长办公桌上,西装衣角在中央空调的风口里翻飞。这个比宁涛晚入职半年的小伙子,此刻像颗出膛的子弹。

“想好了?“王果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年轻人不要冲动。“

沈猛转身时冲我比了个手枪的姿势,营业厅的监控摄像头红灯闪烁。宁涛低头继续数钱,新钞锋利的边缘在指尖割出细小的血痕。

那晚在更衣室,赵子怡倚着铁皮柜点烟。火苗蹿起的瞬间,她眼角的细纹在烟雾里舒展:“宁涛,你真的要走?“

宁涛攥着领带的手顿了顿。储物柜里还贴着一个月前团建的照片,赵子怡站在宁涛左边比着剪刀手,樱花落在她酒窝里。相机定格的0.01秒后,她就被市行调去了信贷部。

“子怡,还记得《绿皮书》吗?“宁涛把工牌塞进背包最底层,“钢琴家每场演出前都要试琴,因为每架斯坦威的音色都不同。“

她突然笑出声,烟灰簌簌落在制服裙上:“你真是研究生,说话像猜灯谜。“更衣室的顶灯忽然暗了,安全出口的绿光在地面流淌,像条发光的河。

辞职手续办完那天下着太阳雨。宁涛在柜台交接传票,扫描仪嗡鸣着吞吃纸张,每声提示音都像在倒计时。王果捧着紫砂壶踱过来,枸杞在茶汤里沉浮:“小宁啊,年轻人要脚踏实地……“雨滴在穹顶钢架上敲出细密的鼓点,宁涛想起昨天最后一次扎帐,验钞机吐出的钞票像雪片在防弹玻璃后飞舞。他握紧手机,听见自己说:“就像你说的,新船员总要启航。“

清明前的暴雨冲刷着济南经十路。宁涛抱着纸箱冲出旋转门,辞职信上的樱花墨迹在雨水中晕染成血丝状。赵子怡的红伞在街角一闪而过,伞骨支棱如她新做的水晶美甲。公交车碾过水洼的瞬间,他看清自己水中的倒影——比入职时多了43根白发,正好是武磊西甲进球数与联众银行季度指标的差值。

出租屋墙上的克罗地亚国旗开始卷边,2018年世界杯决赛夜的啤酒渍在地板缝里霉变。他撕下最后一张公务员备考日历,发现背面印着桂园地产广告。

在济南西站的地砖缝里,宁涛发现嵌着联众银行的传票碎屑。候车厅的广播正在播报延误信息,机械女声和八个月前入职培训的晨会广播奇妙地重叠。宁涛在候车厅拆开第五包金城香烟,烟盒锡纸反射出李华的朋友圈封面——她与她男朋友在桂园地产售楼处,背景板“销冠“二字正在褪色。书包里的“985研究生“证书突然变得烫手,像块从火场抢出的烙铁。过去的一段时间,宁涛除了考试,也在不断地面试,他数着第19个HR摇头时的频率,发现与银行点钞机的节奏惊人相似。玻璃幕墙外的大明湖泛起鱼鳞状波纹,恍惚间化作金城法学院模拟法庭的吊灯,那年他作为最佳辩手陈述时,李华的掌声总是比旁人慢半拍。

高铁驶离济南西站时,他最后看了眼经十路支行的方向。宁涛望着轨道上缓缓进站的列车,玻璃窗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领带还是银行发的藏蓝色,但衬衫第一颗纽扣已经解开。赵子怡的雪松香水味突然在鼻腔复苏,混着高铁餐车的廉价咖啡香。手机相册自动推送“两年前今日“——2017年春,李华在上海外滩发给他的自拍照,黄浦江的波光正在虚化成准考证上的条形码。当列车驶入漆黑的泰山隧道,他突然理解沈猛离职时说的“齿轮生锈就要换轴“,手机相册这时又推送“三年前今日“:2016年春,李华在泰山索道朝他比心,背后的云海正在重构成陌生城市的轮廓。开往泰山的高铁撕裂雨幕,宁涛在车窗写下“2019.3.29“。水痕折射出三重镜像:穿法袍的法官助理、别工牌的银行柜员、以及此刻拖着拉杆箱的裸辞者。背包里的《行政能力测试》被雨水泡胀,油墨在“数量关系“章节洇出奇异花纹——像极了他和金城法学院足球队夺冠时的庆祝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