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羽扇纶巾谈笑间(四)

“既然旨意已经宣完,那下官就祝王爷凯旋了。”内侍朝拿着节旌的刘备恭敬一拜,便旋即转身上马,带着数名禁军再度飞奔而去。

“劳大人奔波了。”吕颐浩从袖中取出几枚金锭,亲自掖进宣旨内侍的腰囊,锦缎摩擦间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怎比得汉王殿下与相公鞍马劳顿!侍奉官家原是本分。”内侍坦然受了馈赠,毫不避人,面上则是堆起褶皱,连腰间玉带都随着笑声簌簌颤动。

“军情急递难免迁延时日,还望大人多劝圣躬珍摄。”吕颐浩拱手长揖。

“相公且放宽心,在官家面前要说些什么,下官心里有数。”

“一切当以我大宋社稷为重。”

那内侍连忙将吕颐浩扶起,言语恭敬,脸却是早就笑裂了,他先前赶路繁忙,宣召又要字正腔圆、声音洪亮,难免还要再费一番力气,身上衣袍在此刻早就被渗出的汗珠打湿。

但纵然如此,他此刻也只是觉得通体畅快,神清气爽。

原因无它,只是吕颐浩的这一拜。

自宋太祖开国以来,便充分总结前朝经验教训,立下了限制宦官权力的祖制。

纵然先前出了童贯那般煊赫一时的权宦,其终究也只是御前匍匐的奴婢,没了官家的恩宠,宰相都不会正眼瞧他一眼。

而如今当朝宰辅竟向自己折腰,这般殊遇足够这内侍在皇城司吹牛月余了。

“诏谕既达,愿王爷早传捷报。”

扶起吕颐浩,内侍朝执节而立的刘备欠身施礼,猩红披风翻卷间便已翻身上马。蹄声踏碎驿道烟尘,转眼没入青黛山影之中。

待宣旨的内侍走远之后,侍立于一旁的韩世忠等人才纷纷前来恭贺。可还不待众人走来,刘备便将旗旌递给了曹曚,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去。

“准备出发了,贺喜的事等回了汴梁再说。”

不一会儿,此地便只留下了刘备与吕颐浩二人。

见韩世忠等人确实已经走远之后,吕颐浩才无奈开口:“殿下,当下纵然.....纵然诸事不顺,也还请相忍为国。”

这好端端的亲王封爵改得实在蹊跷。

早先群臣加衔时不更易,偏等大军渡河数日日才遣使追封,其间曲折对于吕颐浩这种宦海生涯数十年的老油条来说无疑已是昭然若揭。

再联系到刘备此前的言辞,他纵使未见那封撕碎的密函,也已是参透了七八分玄机。

朝廷此刻派遣内侍加封,显然是迫于东南那位道君皇帝的压力。

虽说同为一品亲王,但汉王与康王的分量在明眼人看来岂能等同?

有些时候,仅仅只是一个字,便有着千斤的重量,在别有用心者的眼中更是有着云泥之别。

就好比秦、晋二字,光是出现,便象征着极大的份量,大宋更是自太祖太宗以降便再不授予了。

昔年太宗以晋王之尊掌开封府,终承大统,秦王赵廷美顶着“金匮之盟、兄终弟及”的名号,转眼便落得意图谋反、削爵流放的潦草收场。

自此,秦晋二字自此成为宗室禁忌。

而如今金人铁骑压境、胡虏入寇之际改封的汉王,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不逊色于秦、晋二字了。

改康为汉,是要其效仿汉光武帝收拾山河吗?这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朝堂之事最忌深究,若起初便赐给刘备的是汉王封号,倒显坦荡,也不会惹人猜想。

但此刻偏要将刘备从康王改封为汉王,其间腾挪的深意,但凡有点政治头脑的官员,都能从中嗅出不同的意味了。

这也是吕颐浩担心之所在。

更何况,李邦彦、张邦昌二人,本就是势利小人,很难不让人担忧朝政的稳当。

混乱才是阶梯,那些终日不得出头的官员,正乐得看二龙相争,借此待价而沽为自己谋得一条仕途呢!

“殿下,若有无端的揣测,还请以军国为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吕颐浩表情变得严肃,语气也是带着一种决绝。“若有违圣意,皆是我吕颐浩一人所为,不干殿下半点关系!”

“你觉得官家会相信吗?”刘备淡声道。

听到此话,吕颐浩的勉强一下便被戳破了,想了半响,尴尬在了原地。

穿越而来如此之久,大宋的朝堂架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刘备心中对此早已了然。

大宋虽说是重文轻武,但得益于兵不知将的优良传统,文并不能指挥兵,最多安排安排军队将领的人选而已。

你吕颐浩给赵官家说指挥了数万大军违背君令,你吕颐浩信,朝廷都不会信。

能调动军队的,只有是使持节、被点了河北兵马大元帅的刘备能做到,吕颐浩即便是想背锅也背不了锅。

“吕相公且下去吧,一切当以国事为重。”刘备挥了挥手示意吕颐浩下去。“既然答应了他们要背负兆民之负,那便承担兆民之重,南边的两位若要做些什么,孤一人担着便是。”

老吕头真有趣,你在大宋当了这么多年官,大宋什么德性你还不清楚?

“殿下!”吕颐浩一把抓住刘备的衣袖。“下官适才所陈,字字发于五内,绝非虚应故事之辞。”

“殿下虽是打了几场胜仗,但若说要担起兆民之望,口气不免还是太大了一些吧?”

听到吕颐浩所言,刘备一愣。

“朝廷之中固然有试图浑水摸鱼为自己谋个仕途的小人,可也有甘愿舍生忘死愿与殿下同心同力之人,殿下难道要舍下天下人独自去行天下事吗?”

“殿下只见到了沙场上的十八位勇士,但庙堂上愿舍身社稷的人,又何止十八位?”

吕颐浩缓缓将刘备衣袖松开,先是无奈叹了一声,才再度开口:“殿下,你贵为宗室,又有周公之才德,可是,实在是太年轻了,总是想用一日去做成别人十年才能做成的事,总是想一人去做万人才能做成的事。不与众人行事,所行之事,还是为了众人吗?”

这已经不是吕颐浩第一次对刘备表达不满了,但当下却是最为直白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