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的夜,因申侯薨逝的消息而显得格外躁动。
驿馆深处,姬陶正秉烛夜读,案头的竹简散发着陈年的墨香。
申侯的死,如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开,激起了千层浪。
他深知,这不仅是申国的巨变,更是周室摆脱申氏钳制的绝佳机会!
他日夜思索,终于勾勒出一个自认为完美的“分封申国”的奇策。
正当他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时,一名亲信侍卫快步走入,躬身呈上一份王室密报。
姬陶接过,指尖微颤地撕开封泥,展开竹简。
烛光跳动,映出其上寥寥数语,却让他心头狂跳——
“周王同意接见,晚上八点,御书房。”
姬陶猛地站起身,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中迸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
周平王竟然同意了!
他原本还在担心,像这种大胆的计策,是否会直接被驳回。
没想到周王如此果决,这说明自己的才华终于被看中,大展宏图的机会就在眼前!
一股强大的自信充盈胸膛,他挺直了腰背,仿佛已看到申国在自己的谋划下分崩离析,周室威望得以重振,而郑国,也将因此获得前所未有的地位。
这一刻的姬陶,意气风发,春风得意,他自认为已经完全掌握了局势,可以凭借这计策,一举扭转乾坤。
他甚至在心底勾勒出自己被周平王重用的壮丽画卷,丝毫未察觉到,夜幕下那些无声的、冰冷的目光。
太子姬泄也已在驿馆外等候,他面色严肃,示意姬陶跟他进去,直接引他前往御书房。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姬陶在太子姬泄的引领下,按时来到御书房外。
房内烛火通明,周平王端坐案后,身边并无其他侍从,只有几名申派的近臣,面色沉静地侍立左右。
气氛庄重而肃穆。
姬陶心中微动,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些近臣,他们眼神锐利,仿佛能洞悉人心。
他知道这些人是周平王的心腹,更是申国在周王室的耳目,这意味着他的提议将直接面对最核心的决策层。
姬陶躬身行礼后,在周平王示意下,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他将计策润色得更加周全,主张“分封申国”,并非直白地削弱,而是以周王名义,去“尊崇”申侯的嫡长子申苻为侯,使其与现有的继承人姜无形成制衡。
“大王,申侯新丧,国内必起波澜。”
“其嫡次子姜无虽在王都,然嫡长子申苻虽被流放,血脉正统却不容置疑。”
姬陶目光灼灼,声音中带着他特有的清朗与自信,“若我们能以天子名义,遣使册封申苻为侯,明面上是尊崇申氏血脉,实则是制造申国的分裂!”
“申国一旦内耗,无暇西顾,我周室便可坐收渔利,一举摆脱申氏的钳制!”
他描绘的未来光芒万丈,听得周平王眼中精光一闪。
周平王身形微微前倾,指尖轻叩案几,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然而,就在姬陶以为大功告成,周平王即将拍板定夺之时,变故突生。
周平王身侧,一名身着玄色常服的老者从阴影中走出,他正是周平王最信任的近臣之一,也是现申国世子姜无的幕僚长——公子寿。
他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声音却带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阴阳怪气。
“郑伯这番计策,着实令人‘耳目一新’啊。”
公子寿轻笑着,目光意味深长地瞥了姬陶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吐信,“只是,老臣愚钝,不解其意。”
“郑伯口口声声为周室计,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逾越周王分封之权,去封赏一个被申侯弃之不用的庶人?”
“这……莫不是郑伯欲借天子之名,行‘借策图私’之事,妄图搅乱封建纲常,从中渔利,以掌诸侯之权吧?”
公子寿的话,字字诛心。
姬陶的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抽走了所有血色。
他猛地抬起头,怒视着公子寿,胸口剧烈起伏。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大声辩解自己的忠诚,然而,公子寿的指控太过毒辣,直指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野心”,让他一时语塞,无力反驳。
他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却忘了在这些老谋深算的政客面前,任何一丝“聪明”,都可能成为被攻击的把柄。
周平王始终沉默,未发一言。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姬陶,那双被岁月磨砺得深邃的眼睛里,有着姬陶无法理解的深沉。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却让姬陶如坠冰窟。
“郑伯心意可嘉。”
“然国事重大,非一时可决。此计,暂且‘日后再议’。”
周平王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变得威严而疏离,“郑伯年纪尚轻,思虑周全固然是好,但心性浮躁。”
“不若,暂且‘留驿馆省思’几日吧。”
“省思”二字,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直插姬陶心口。
这不仅仅是驳回,更是一种变相的软禁与警告。
姬陶僵立原地,浑身发冷,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
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从御书房出来,姬陶只觉得夜风刺骨。
太子姬泄在他身旁,脸色也有些难看,却只是低声说了句“郑伯勿忧,待父王消气,我再为你说项”,便匆匆离去。
姬陶看着太子匆忙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凉。
回驿馆的路上,他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街角的阴影里,似乎总有不易察觉的晃动;树梢上,偶尔闪过微弱的反光。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的汗毛根根竖起,一种被盯上的危险感,如毒蛇般缠绕着他。
回到驿馆房间,姬陶心神不宁。
他推开窗户,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却只感到一股更加强烈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道轻微的破空声响起,紧接着,一物坠落在窗台。
姬陶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扑过去,却见是一个小巧的香囊,香囊上别着一块打磨光滑的石子,石子间夹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他迅速取下纸条,借着黯淡的烛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那字迹娟秀却笔力不凡,赫然是邓曼的手笔!
“杀机已动,速离驿馆。洛水西岸,今夜三更。”
姬陶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头皮发麻。
杀机?
他不是在驿馆“省思”吗?
他猛地看向紧闭的房门,瞬间明白了——周平王那句“省思”,哪里是让他反省,分明是为某些人的行动争取时间!
“阿磊!”他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与颤抖。
几乎是同时,一支利箭带着呼啸声,精准地射破窗户,直奔姬陶的心口而来。
姬陶被阿磊猛地扑倒在地,箭矢“噗”的一声,深深嵌入了姬陶身后的木柱,箭羽犹自颤动不已。
紧接着,窗外传来兵刃相交的声响,显然阿磊的亲信侍卫与来袭的刺客交上了手。
“世子,快走!”
阿磊顾不得解释,他手持长剑,与另一名侍卫死死抵住房门,为姬陶争取时间。
姬陶在生死一线间,来不及多想,他抓起邓曼的信,在阿磊的掩护下,从后窗翻出,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日清晨,一则重磅消息在洛邑传开:郑国世子姬陶“受命反思”后,竟擅离驿馆,不知所踪。
同时,两份联名上书呈到了周平王案头。
一封是申国世子姜无与武姜联名,言郑国国君年幼,世子姬陶又“擅离职守,德行有亏”,请求周平王“明鉴”,废黜姬陶的世子之位,改立段生为郑君,以安郑国社稷。
另一封则是申太后(武姜的姐姐)上书,表面上是“关心周王身体”,实则句句暗讽周平王“对申国事务多加干涉”,恐引得申国离心,字里行间充满了威胁与不满。
周平王沉默未决,朝堂之上,群臣噤声。
申派的官员们幸灾乐祸,他们看向姬陶曾居住的驿馆方向,眼中闪烁着嘲讽的光芒。
而那些曾对姬陶寄予厚望的臣子们,此刻也畏于申国和申太后的权势,选择了明哲保身,纷纷低头不语。
姬陶,彻底被孤立了。
他躲藏在一处僻静的农家小院,听着阿磊汇报回来的消息,心中冰冷一片。
仅仅因为一次“时局投机”,一次自以为是的献计,他几乎丧命,更将自己置于被废黜的边缘。
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黄昏时分,姬陶坐在简陋的木桌前,拿起一面磨得发亮的铜镜。
镜中映出的是他仍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容颜,但那双往日充满自信与飞扬的眼睛,此刻却多出了一抹沉重与锋芒。
他低声喃喃,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刻在他的心上。
铜镜中,那双曾充满少年意气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现实灼烧后的清冷。
他不再是那个沉浸在历史书卷和宏大构想中的“穿越者”,那些纸上谈兵的“奇思妙想”,此刻看来,不过是送命的儿戏。
一股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如潮水般席卷了他。
他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无力,看到了那些政客眼中的轻蔑,看到了刀刃反射出的森森杀意。
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光凭一腔热血和几分小聪明,根本无法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