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抵达洛邑的第二天清晨。
姬陶便按照既定的礼制,首先派遣使者,恭敬地向周天子递上了郑国的国书以及早已备好的朝贡清单。
此举明确地表明了郑国新任国君,前来朝见天子的诚挚心意。
处理完这件首要的公务之后,他便开始着手安排前往申侯府,探望那位据称病势沉重、危在旦夕的外祖父。
对于此事,母亲武姜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急切。
她几乎是片刻都等不及了。
天才蒙蒙亮,她便早早派了心腹之人过来催促姬陶,言语间满是焦灼。
“陶儿,我们究竟何时才能动身?你外祖父病重至此,我这心里,急得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般!”
她甚至都顾不上一路舟车劳顿后的疲惫,连脸上的妆容都来不及细致打理,只是穿着家常的衣物,在房中反复踱步,不断催促着。
弟弟段生,则更是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与期待。
他的一双眼睛闪闪放光,两只手不停地互相搓着,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之色。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拜见那位在洛邑权势滔天、一言九鼎的外祖父,以及同样手握大权的姨母申太后。
在他的想象中,仿佛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光明灿烂、平步青云的前程,正向他招手。
“国君,我们到底何时启程才好?依我看,早些去拜见了申侯他老人家,也能让母亲早些安心,更能替国君您分担些许忧愁啊!”
他甚至一反常态地主动请缨,语气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热情与讨好。
姬陶将母亲和弟弟的这番神态举止,尽数收入眼底。
他心中,对于母亲武姜那点急切背后的小算盘,早已是了然于胸。
但他最终也没有出言阻拦。
毕竟,探望病重垂危的长辈,本就是人伦常情,也是晚辈应尽的孝道,于情于理,都无法推却。
他只简略地吩咐了阿磊、蔡利、蔡足等少数几名得力的随员。
带上了一些早已精心准备好的贵重礼物。
便与母亲武姜、弟弟段生一道,分别乘坐马车,朝着位于洛邑城北的申侯府邸行去。
申侯府坐落在洛邑城的北区,占据了极大的一片面积。
府邸的建筑宏伟壮丽,气派非凡。
与昨日所见的周王宫那略显寒酸的景象相比,申侯府的豪奢与气派,无疑更显得扎眼。
此刻,府邸高大的门楼前,早已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前来拜访或是打探消息的各色宾客,络绎不绝,几乎就没有断过。
眼前的景象清晰地昭示着,即便申侯本人病重在床,申国在洛邑盘根错节的势力,依然稳固如山,绝不容任何势力所小觑。
郑国的马车在申侯府那朱漆大门前缓缓停下。
早已得到通报的申侯府管事,立刻满面堆笑地亲自迎了出来。
他的态度谦恭有礼,言语周到得体,让人挑不出丝毫的错处。
“郑国国君大驾光临,敝府上下,真是蓬荜生辉啊!”
“太后殿下和侯爷他老人家,已经等候多时了。请国君、夫人、公子随小人入内。”
那管事一边说着,一边恭敬地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姬陶一行人迎进了申侯府高高的门槛之内。
一踏入申侯府的府门,姬陶便立刻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种与昨日在驿馆中所感受到的、截然不同的氛围。
这里,没有驿馆中那种死气沉沉的压抑。
反而显得更加活跃,更加喧嚣,也更加赤裸裸地充满了权力的气息。
府中的仆役人数众多,但个个都训练有素,行动井然有序,各司其职,不见丝毫的慌乱。
府邸内的每一处建筑,每一件摆设,都在无声地炫耀着申国的强大国力与惊人富足。
在管事的亲自引领之下,他们一行人先是被带到了府邸的前厅稍作等候。
并未让他们等候太久。
不多时,便听得一阵环佩叮当的轻响。
一位身着华贵服饰,容貌保养得宜,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仪,眼神中却又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精明之气的妇人,在数名侍女的簇拥下,款款从内室走了出来。
此人,正是当今周平王的亲生母亲,武姜的亲姐姐——权倾朝野的申太后。
“妹妹!陶儿!还有段生!”
申太后一见到他们,脸上立刻便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
她快步上前,一把便拉住了武姜的手,显得亲热无比。
“你们可总算是来了!这一路上鞍马劳顿,着实是辛苦了。快,都快坐下,好好歇息歇息。”
武姜此刻也显得十分激动。
她紧紧反握住姐姐的手,姐妹二人相互问候,嘘寒问暖,仿佛有说不完的贴心话。
段生则乖巧地抢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申太后行了大礼。
他口中说着各种早已准备好的甜言蜜语,直哄得申太后眉开眼笑,连声称赞他懂事孝顺。
姬陶则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不卑不亢地向申太后行礼问安,言辞得体,举止有度。
他心中非常清楚,眼前这位看似热情亲切的申太后,才是如今这座洛邑城中,真正掌握着巨大实权的核心人物之一。
她对于那位名为天子、实则处境微妙的周平王,所能施加的影响力,远非寻常人所能想象。
众人略作寒暄片刻之后,武姜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开口问起了父亲申侯的病情。
“姐姐,父亲他……他老人家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武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哽咽,眼圈也微微泛红。
申太后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也随之变得忧愁起来。
“唉,父亲的病……实在是不太好啊。”
“他老人家一直卧病在床,人事不知的时候居多。”
“如今,也只能全靠着一些汤药,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
“宫中的太医们对父亲的病症早已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哀家月前便已广发宣召,遍寻天下神医,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这些时日以来,虽也来了不少应召的医者,可大多也都与太医一般,没有什么明显的起色。”
她说到这里,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无奈与无力。
“太后,”姬陶见状,适时地插话说道。
“郑国境内,其实也隐居着一些医术精湛、擅长岐黄之道的民间隐士。”
“若是外祖父他老人家有所需要,外甥即刻便可派人,将他们恭敬地请来洛邑。”
“或许,他们之中,便有人能对外祖父的病情有所帮助。”
申太后听到姬陶这番话,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微弱的亮光。
但那亮光,很快便又黯淡了下去。
“唉,有劳国君如此费心了。”
“只是……父亲他老人家的病症,着实是十分复杂古怪。”
“那些寻常的医者,大多都是束手无策,连病因都难以诊断清楚。”
“幸而,在那宣召之后,也有一位邓仲老先生,听闻消息后自荐而来。”
“听府中管事报告说,这位邓老先生乃是山野之间的隐逸高人,医术颇为高明,用药也与众不同。”
“目前看来,尚能稍稍缓解父亲他老人家的痛苦。”
“哦?”
姬陶闻言,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开口追问道。
“却不知太后所说的这位奇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他主动前来,说有法子医治父亲的病。如今,他便带着自己的孙女,暂时居住在府中,日夜为父亲诊治调理。”
“他的医术,确实称得上是神奇莫测。只是……此人行事有些古怪,脾气也颇为执拗,不太喜欢与我们这些府中的外人过多接触。我也没有见过。”
“自荐?还带着一位孙女?”
姬陶听到这里,心中猛地一动,眉峰微蹙,隐约感觉到此事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母亲武姜。
武姜的脸上,此刻并没有在意申太后关于医者介绍。
“姐姐,父亲他究竟住在何处?我想立刻就去探望他老人家,一刻也不想再耽搁了。”
武姜此时没有细问那邓姓医者的事情,只是心急如焚地催促道。
“唉,父亲他如今,便在后院那座僻静的静心阁中休养。”
申太后见状,只得站起身来。
“也罢,我这便亲自带你们过去看看吧。”
申太后说着,便当先引路,带着武姜和段生,径直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姬陶自然也紧随其后。
阿磊和蔡足二人,则遵照先前的吩咐,被留在了前厅之中候命。
只有蔡利因为负责捧着带来的各色礼物,才得以随行进入后院。
穿过几道曲折的回廊,又绕过了几处精巧的假山流水。
他们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申侯府那偌大的后院之中。
后院的环境果然十分清幽,遍植着奇花异草,绿树成荫,鸟语花香。
一座名为“静心阁”的两层小楼,便静静地坐落在整个院子最深处,一株巨大的古槐树的浓荫之下。
静心阁的门扉虚掩着。
几名年轻侍女屏息垂首,静立于廊下,神情肃穆得近乎凝滞。
申太后甫至门前,仅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通报。
她亲自伸手,指尖轻触,将那扇雕花木门无声推开。
一入阁中,一股浓重得几乎凝滞不散的药草苦味混杂着些许腐朽气息,便扑面而来。
这气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室内因窗户紧闭而光线晦暗。
唯有几点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变形扭曲。
沉闷压抑的氛围,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每一寸空间。
房间正中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床榻上。
榻上静静躺着一位形销骨立的老人。
这便是曾经权倾朝野,叱咤风云,如今却只余残息的申侯。
他双目紧闭,眼窝深陷。
面色灰败枯槁,不见丝毫血色。
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张合。
每一次呼吸都细若游丝,胸膛的起伏几不可察。
显然,他已病入膏肓,随时可能油尽灯枯。
床榻边,一位须发霜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襟危坐。
他三指轻捻,凝神搭在申侯枯瘦如柴的手腕上,细细诊脉。
而在房间角落,一位年轻女子静默坐着。
她身形纤弱,微微垂首。
正以一只白玉小杵,在青石药臼中专注地研磨着不知名的药材。
玉杵与石臼碰撞间,发出极轻微却富有韵律的“笃笃”声。
跟随申太后一同进入的武姜,在看清床榻上父亲形容的刹那,心神剧震。
那曾是她心中如山伟岸的父亲,此刻竟是这般油尽灯枯之态!
悲痛如决堤之洪,瞬间冲垮了她的所有镇定。
泪水夺眶而出,似断线的珍珠般滚落。
“父君!”
她发出一声压抑的悲呼,疾步扑上前去。
声音嘶哑:“父君!您……您怎会病至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