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狐(三)

王天鸣几乎没晕多久,朦胧中感到林清越的掌心附在她的额头上,很快,一股清明的凉意便徐徐从额心灌入。

须臾间,她再次睁开了眼。

直觉非常尴尬。

按照她心里预想的情节,这怎么样都该是一场英雄救美。

但“林英雄”没有给她太多娇弱的时间。

以至于她睁眼的瞬间就看到了吴县令与晓昂那愤恨、厌恶的脸依然挡在前面。

苏醒的就是如此之快。

......房间内一时沉默。

林清越倒是不受影响,垂眸悠闲地擦拭腰间玉佩,那温润的羊脂白玉映出他眼底转瞬即逝的寒芒:“吴大人,烦请去叫又棠姑娘。”

吴县令干笑两声,官袍上的云纹随着动作扭曲,“林大人有所不知,那位阿九偷了客人财物,已经被这里的管事送走了。”

“送去哪里?”

“这我怎么知道呢,管事的给了些银子,便由她走了,实则本该拉去府衙定罪打三十板子的,但念在她孤女可怜,便放她一条生路了。”

林清越似笑非笑的目光定在吴县令一双精明的眼睛上,片刻后道:“那么,是送去了哪个城门?“

吴县令的笑僵在嘴角:“这、这我也没有过问......“

王天鸣几乎憋红了脸,恨不得立即戳穿他这副假面,脱口而出:“不可能!”

“小枝姑娘。”林清越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

他指尖划过桌上茶盏,杯中的茶水竟泛起涟漪,却始终不曾溢出,“吴大人日理万机,此事改日再议吧。“

他语调轻慢,吴县令如蒙大赦,匆匆行礼离去。

晓昂临走前还狠狠剜了王天鸣一眼,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待房门“咔嗒“扣合,王天鸣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为何拦着我?你是太卜署的人,是不是早就知道阿九的下场,她会死吗?”

“嘘——“林清越突然按住她的嘴,指尖传来冰凉的温度。

窗外晨风骤起,吹得窗棂吱呀作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叩问,四目相对片刻,他才悠然收手。

天鸣盯着林清越清俊的脸庞:“你是谁?可也是梦官入梦来的?”

“我从京城来,隶属太卜署。”

“那你知道这是梦吗?”天鸣与林清越对视,拂过自己额心那股似乎还有所存留的凉意,隐隐感到那与刚刚柴房中与她擦脸而过的银光是一种感觉:“银光,是不是你?”

林清越不语,只是背过身,摇了两下铜铃,立即有小厮进来,天鸣听到他吩咐上菜。

待小厮离开,天鸣忍不住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饭?”

“是给你要的。”他款款坐下,给自己斟茶:“梦境劝诫第一条,不得改动梦中因果,你应该知道?”

“当然。”

“那便无需去找阿九。”

天鸣心中一凛,坐到林清越对面:“你的意思是?”

阿九——注定死亡?

林清越抬眸看她,清冷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波动:“我们都无法改写梦境因果。且有些真相,远比死亡更可怕。”

小厮很快上菜,他将碗碟递到她跟前,声音低沉如古寺钟鸣,“你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梦境的意义,深着呢。”

“可你能让梦境静止啊!”这简直闻所未闻,这样的能力,放眼整个大齐也难找,哪怕是现任太卜令也做不到,天鸣眼里满是惊奇:“你到底是谁。”

“林清越。”他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很慢,而后打量天鸣的眼色,发现她眸中依然满是惊讶,才垂下眸解释:“寻梦生,占梦官,都是大家知道的捕梦差,但其实在更久之前,在其之上,还有个控梦师。简单说,就是我能控制梦的进展与速度,必要时.....也可以付出代价,改写梦境。”

“啊?!”王天发出一阵惊呼,控梦师这个官职,她在做了梦官后听说过,但这个官职已经消失很多年了,“你你你是过去的人?”

林清越嗤笑一声,没有回应。

天鸣立即恭敬作揖:“多谢林大人相救。只是不知若要改梦,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林清越夹了一筷子时令菜,细细品味,而后放下碗筷,略有抱怨:“梦里的东西就是难吃。“

天鸣维持着作揖的动作,盯着林清越斯文的模样。

于是,他瞥她一眼:“一梦之缘?你要为她如此?”

是啊,值得吗?

她王天鸣根本不认得什么又棠啊。

可这具承载着“小枝“身份的躯体突然泛起一阵钝痛,太阳穴突突跳动间,王天鸣眼前闪过零碎的画面——青石板上摔碎的裂釉陶碗、潮湿回廊里递来的半块桂花糖、还有阿九纤柔的姿态。

这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像浸了水的宣纸,正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晕染得模糊不清。

初入九重楼的小枝不过十三岁,被管事嬷嬷指派到后厨劈柴时,总被年长的丫头们刁难。

她们会在她的鞋底缝里塞碎瓷片,会把刚浆洗的棉被堆上她的床铺。

最狠的一次,竟将楼上姑娘的翡翠镯子塞进她的枕头底下。

当护院的手掌即将落在她后背时,高高在上的九姑娘却正好路过,解围道:“镯子是我赏给她的。“

后来小枝才知道,九姑娘其实也是被拐卖来的外乡孤女。

“我想要她活着。”天鸣深吸一口气,强行打断小枝的记忆,如此说道。

但这话丝毫没有勾起林清越的同情心,他忽然站起身,阴影笼罩住她单薄的肩头:“共感之力,天下无双,可与梦中人同悲同喜,但这样的能力不是这么用的,小枝——或者该叫你,王天鸣梦官?“

他说出她真名的瞬间,窗外传来狐狸撕心裂肺的嚎叫。

来不及问他为何知道她的身份,天鸣听出那是小银的嘶吼后,便立即冲了出去。

林清越看着她冲出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无论经过多少年,她都是这副样子。

他没有追,也没必要如此,梦境她难以改变,也受不起改写因果的代价,现在的王天鸣,只得被迫承受小枝的情感。

仅此而已,只是.....会痛苦一些罢了。

九重楼大堂中央,阿九——不,是又棠,正倚着朱漆廊柱缓缓滑落,月白水袖已被血渍染成绛色,十根指节齐腕而断,伤口处还沾着狐狸的绒毛。

方才她被小厮强行按在狐狸笼前的场景太过惨烈,指骨断裂声混着狐狸的嘶鸣,此刻仍在天鸣耳中回荡。

“拦住她!“吴县令的怒吼从二楼传来,两名护院冲上前钳制住又棠的肩膀,却被她猛然甩脱。

这个平日说话轻声细语的姑娘,此刻眼神亮得惊人。

“诸位姐姐!“

又棠踉跄着扶住栏杆,雕花扶手上立刻洇开血手印,高声道:“就算登上第九层阁楼,簪金戴银又如何?“

她抬头望向环立各层的姑娘们,有人掩面啜泣,有人眼神空洞如死水,“我们梳着最时新的蝶尾髻,擦着波斯进贡的胭脂,可连闺名都是恩客随口赐的!想见亲人一面都难如登天!“

二楼传来杯盏碎裂的脆响,吴县令的脸在栏杆后阴得能滴出水。

又棠却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你们不想念家乡的槐树吗?不想知道阿娘是否还在村口守望?“

她突然指向吴县令,“他把我的断指强行喂给狐狸,这样的人可以称之为人吗,我的今日会不会是你们的明天——“

“住口!“晓昂的短刀出鞘声划破寂静。

天鸣正要冲上前,却见又棠转身看向她,“小枝,跑!“

又棠突然推开阻拦的护院,踉跄着往天井中央跑去,“我们的血,早该洒在回家的路上!“

她的声音回荡在九重楼中空,震得琉璃灯盏轻轻摇晃。

二楼传来弓弦绷紧的声响,天鸣瞳孔骤缩——吴县令正举着弩箭,准星对准又棠心口。

羽箭破风声响如裂帛。

又棠猛地转身,护住了小枝,刹那间,只见血珠随着动作飞溅四处。

天鸣发怔中接住了又棠瘫软的身躯。

看到她的脸色依然有着笑容:“傻丫头......早就给你缝了盘缠在枕芯里,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要是出事,能逃便逃,你还回来干嘛呢。”

天鸣的眼泪不断地涌出。

晓昂的短刀正步步逼近,可天鸣什么都听不见,只看着又棠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神色。

晓昂的短刀挟着破空声袭来时,天鸣才强行回神——她左手无名指蜷曲如钩,竟生生卡住了颤动的刀背。

笑话,关东梦官王天鸣,可不是小枝这种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女孩。

她实打实有点功夫。

“你手在抖。“天鸣抬眼,泪痕未干。

看见晓昂眼底翻涌的惊惶道:“握刀的手该稳如磐石,可你虎口的薄茧,分明是磨针磨出来的。“

晓昂的下唇渗出血珠:“小蹄子懂什么——“

“懂你藏在枕下的绣绷。“天鸣指尖划过刀柄红绳,脑中涌出小枝的记忆,“上个月十五,你偷偷绣在帕子上,边角还缀着'平安'二字,可是给家里人的?“

短刀突然往下沉了半寸,晓昂的瞳孔剧烈收缩。

“吴大人要的是死口。其实他早已知道你与家里人联系上了。“天鸣松开卡住刀背的手指,“下一个被断肢的,会不会是你。“

天鸣的手指勾下晓昂耳唇上的珠环:“这个,他早上赏给你的吧,里面可还夹着上个姑娘被沉塘前的碎发。这你都没发现?”

短刀“当啷“落地,晓昂踉跄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廊柱。

“懂了吗,姓吴的是希望我们都死掉。”

“.......不可能。”晓昂认为姑娘们还能给他赚银票,就一定会被留下,只要足够听话就好。

“京城来的那位林大人...“天鸣捡起短刀,刀柄红绳在掌心缠了两圈,“你以为吴大人为何对他唯唯诺诺?“

刀刃反射的光映出晓昂煞白的脸,晓昂只听到她说;“是又棠冒死写了书信,一封两封十几封,才招来了京官,为我们讨公道。“

她眸锋犀利地看向晓昂:“你可真是个蠢货。”

只会争风吃醋,却不知,你要讨好的人,正准备杀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