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扯着六月溽热的午后,陈敛赤脚蹲在阳台瓷砖上,汗津津的脊背贴着发烫的防盗网。第三十七只工蚁正驮着饭粒残渣从墙缝钻出来,暗红色蚁腹在阳光下泛着釉质光泽。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仿佛有冰锥顺着尾椎骨往上爬。陈敛又感觉到,有人在窥视他。
空调外机在隔壁窗台嗡嗡震动,陈敛把脸贴在纱窗上张望。楼下收废品的三轮车正在掉头,车把手上拴着的铜铃铛撞出细碎的响。穿褪色蓝工装的拾荒老汉哼哧哼哧的蹬着满载而归的三轮车。陈敛慢慢缩回身子,后脑勺磕在晾衣架上挂着的校服外套,洗衣粉的柠檬味混着未散尽的汗酸钻进鼻腔。
作为一名刚高考完不久的准大学生,陈敛本应该迎来人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终于可以不用要死要活的早起跑操,能一觉睡到大中午。也不需要面对山大的学习压力,看着同学们那一张张仿佛被吸了魂魄的蜡黄的脸。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敛突然浑身不自在,能感觉到有人在偷偷看他一样。
那绝不是青春期的小美女暗恋他时春心萌动的偷看,那只会让陈敛很爽。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严肃的窥视,仿佛是蚂蚁意识到了在远处观察它的人类。
仿佛是被什么蛰了一下,陈敛猛的回头,却看到卧室门轴发出年迈的叹息,小姨趿着起球的毛绒拖鞋挪出来。她总把《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卷成筒状夹在腋下,烫金封皮被蹭得斑驳起皱。
陈敛左手打了石膏,因此只能用右手接过志愿书,把书放在桌上。
陈敛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的银戒又松了一圈,戒面在虎口处硌出个月牙形的红印——自从表哥奉子成婚,这枚见证二十年婚姻的指环就开始在她骨节凸起的手指上晃荡,因为小姨瘦了很多,天天因为照顾孙子忙的找不着北。
“敛敛啊,再过两天就要出成绩了吗?你有没有想好填哪个专业呀?”小姨小心翼翼的问。
最近小姨关心陈敛也多了,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柔,因为陈敛前两天干的惊天动地大事。
“法学吧。“陈敛用指甲碾碎一只迷途的兵蚁。他想起上周在网吧查资料时,弹窗广告跳出来的司法考试培训班价目表:法考协议班六万八,不过全退!
其实昨天成绩就出了,只是小姨没空关心。
陈敛的小姨拿起书,用书脊挠了挠鬓角。“好噢,敛敛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我就是担心你自己也没有想法,那我就得给你问问老师啥的了。”陈敛的余光瞥见客厅博古架顶层的青铜镜,暗绿色铜锈像泼洒的隔夜茶渍,十五年前那个暴雨夜,浑身湿透的小姨就是抱着这面妈妈珍藏的镜子撞开家门,告诉陈敛他的妈妈没能救回来。
至于陈敛的爸爸,只能从小姨的口中得知他是一个顶好的有人格魅力又有担当的男人,可惜在陈敛一两岁时就突然人间蒸发,小姨说陈敛爸爸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抛妻弃子的人,可是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小姨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结果就是陈敛住进了小姨的家里,和大了陈敛五岁的成熟表哥住在一起。小姨一家把五岁的陈敛拉扯大,对陈敛关爱有加,陈敛倒没有那种寄人篱下的委屈感觉,只是表哥突然结婚生子了,于是小姨的生活重心就变成了照顾自己的大胖孙子。
思绪回到当前,陈敛也学着挠挠头,“没事啊小姨,我自己也有研究的,法学应该还是有前景的,能赚到大钱,而且……”
可惜陈敛的话只说了一半,高压锅的啸叫刺破凝滞的空气,小姨转身离开,那是煮给儿媳妇的汤好了。陈敛看见桌上的书被风吹动,纸页飞舞,其中一页里伍文政法大学的校门照片,拱门下,穿学位袍的毕业生们像一群迁徙的企鹅。他低头抠弄虎口处发黄的茧子,那是高三全年奋笔疾书留下的伤痕。
“而且法学也比较好考公。。。”陈敛的声音渐渐的衰落。自己一个人独处,孤独感袭来,伴随着袭来的还有陪伴了陈敛好几天的令人不安的注视感。
“妈的,也是给我遇上灵异事件了。”陈敛自认自己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成绩普通,长相小帅(自认为),对什么都感兴趣愿意学一点,但都不愿意学成一技之长,是一位全能的庸才。从小到大小姨在物质上并没有亏待陈敛什么,小时候就带陈敛去乐器行,让陈敛学一下乐器啥的,陈敛看着玲琅满目的乐器,放出豪言:我全都要!结果每样都只学了一点,每样都只是会小星星等级的曲子。小姨又带他去少年宫,琴不行那就棋书画上!可是陈敛每次都是把报名的课程学了一半,然后就半途而废不了了之。这种情况不断循环往复,直到高中的文艺晚会陈敛才追悔莫及,看着帅气的学长上台表演才艺,把学校里的大小美女都迷成星星眼,才发现到现在自己一无是处。
按照常理来说,自己这种人就是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人啊,家庭条件也只是小康,而且这个也不是他的家庭,要看也应该看他表哥去啊。
陈敛正烦躁着,手机忽然在裤兜开始震动,同时楼下传来两声短促的汽车喇叭。陈敛推开结着水雾的玻璃窗,看见一辆很老的墨绿色桑塔纳正卡在快递车和垃圾桶之间。驾驶座伸出的修车钳沾着可疑的褐色油渍,在阳光下泛着彩虹似的光晕。
陈敛把头探出窗外,正疑惑是哪个傻逼在午休时间大声鸣笛,就看见一个头从驾驶室里探出来,耷拉在外边的手还拿着修车钳,对着陈敛热情的挥手。
陈敛扶额,楼下的是叶嘉盛,是陈敛从幼儿园到高中毕业都同班的朋友。鬼知道他俩为啥一直都是同班,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十五年的交情,让他们俩变成了最好的朋友。
陈敛艰难穿好衣服,和小姨说了一声,得到了小姨忙碌中的回应后马上下了楼。
驾驶室的叶嘉盛穿着他从初中穿到现在的耐克外套,还装模作样的往耳朵夹了一根烟。
“嗨,听说你前两天跳楼了?”叶嘉盛脸上出现出他标志性的天真烂漫又有些呆傻的笑容,“怎么这么想不开,但是看到你人没事,吾心甚慰啊兄弟。”
陈敛坐进副驾驶,顺带把叶嘉盛耳朵上的烟打掉,叶嘉盛不抽烟。
“来的正好,我正有事想找你呢。话说你不抽烟耳朵上夹什么烟?”
“搭配,搭配懂不懂,开着这辆年龄和我一样大的老车,就应该干些老牌的事情啊。”
“那你应该穿夹克而不是耐克。”
叶嘉盛挠了挠头,“所以你有啥事找我,不对,你前两天为啥要跳楼?我听到的时候可吓了一大跳。”
陈敛沉默了一下,“前两天开始,我总感觉我被人窥视。”
叶嘉盛紧张的回头看看,然后又环顾四周,“有跟踪狂?”
陈敛看着他浮夸的表演,无奈的继续说到,“我一直感觉有人偷看我,是那种不怀好意的看,全天二十四小时,我偶尔睡着觉都会惊醒。”
叶嘉盛也皱起眉头,“哪有人二十四小时一直盯着你看,而且这和你跳楼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陈敛说,“你经常和我上天台看日落的,你应该知道我没事就会上去,但是那天我看着看着风景,莫名其妙就跨过栏杆往下跳了。”
“等等等等,不是,兄弟。”叶嘉盛打断想要接着说的陈敛,“你是从天台往下跳的?那可是二十四楼,而且楼下不是水泥地吗?你跳下来就只是摔个骨折?”
叶嘉盛惊疑不定的看着陈敛打着石膏的手,“我还以为你只是从三四楼跳呢。”
“很奇怪吧,而且其实我什么伤都没有。”陈敛说,“其实我连手都没有骨折,一点事都没有,这个石膏是那个医生听说我从24楼跳楼,非要给我打的。”
“你不会是在唬我吧?”
“这是真的,有好多人目击我从天上掉下来,砸歪了一棵树,可是我安然无恙。”
叶嘉盛震惊,“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觉得你说有人在偷窥你,也不是不可信了。”
“而且,回到我跳楼这件事,我完全不想跳楼,我当时还拿着根淀粉肠在边吃边看风景呢,刚吃完没一会,我就发现控制不了我的身体了,等我再次恢复意识,已经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卧槽,你说的这么玄,难道是给你遇上灵异事件了?所以你说想找我,是想……?”
“我想要找出我跳楼的原因,同时找出偷窥我的人,让这种不安的感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