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刘佳佳把德克萨斯钥匙扣按在教室玻璃窗上时,我正在默写《赤壁赋》的第三段。金属狼头在霜花上洇开蛛网般的水痕,她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像不像《冰雪奇缘》的魔法?“她的虎牙磕在下唇,羽绒服袖口蹭着我的手肘取暖。

这是她本周第三次在我早读时凑过来。第一次是借走我新买的百乐果汁笔,说要在月考作文纸上画分镜脚本;第二次举着手机非要我看她新学的wota艺,荧光棒残影里她的眼睛亮得像碎钻。此刻我盯着她食指关节处的创可贴——上周帮美术社搬画架划伤的——突然发现创可贴边缘画着微缩的拉普兰德头像。

“下雪啦!“靠门的男生突然怪叫,整个教室如同被摇晃的万花筒。刘佳佳瞬间扑向窗台的动作撞歪了我的保温杯,枸杞在红枣茶里沉浮如溺水的星辰。我机械地继续默写“寄蜉蝣于天地“,却听见钢笔尖划破纸面的声音,像某种隐晦的求救信号。

“许同学,初雪要许愿的。“她转身时发梢扫过我的鼻尖,带着海盐洗发水的涩。玻璃倒影里我们仿佛被装进水晶球,她睫毛上的雪粒正在融化,我喉结滚动的轨迹在暮冬晨光里清晰可辨。十三天前在物理实验室,她也是这样突然凑近,说我的校服领子翻折得像动漫里禁欲系学长。

“你要考哪个大学?“这句话在喉间膨胀成酸涩的果实。最终出口的却是:“围巾要掉了。“我伸手去够她椅背上摇摇欲坠的红色羊绒围巾,指尖触到她残留的体温。这温度让我想起去年平安夜,我们在便利店分食关东煮时,她隔着蒸汽说“白萝卜像不像老头的光头“。

雪地上不知谁用树枝画了巨大的爱心。刘佳佳蹦跳着踩碎冰壳,红围巾在铅灰色天空下翻飞如战旗。我数着她马丁靴留下的脚印,把“BJ印刷学院“的招生简章折成纸飞机——那是她上周夹在数学笔记里的,扉页用荧光笔涂鸦着“梦想充值中“。

纸飞机撞上梧桐树时,我听见自己骨骼拔节的声响。十七岁的生长痛在肋间凿出空洞,北风裹挟着她零碎的笑语往里灌:“许同学!来打雪仗呀!“

老文化宫二楼的补习班藏在计划生育标语背后。我缩在暖气片旁核对笔记时,刘佳佳像只误闯禁地的猫从防火门后探出头:“抓到摸鱼犯!“她鼻尖冻得通红,怀里抱着初音未来造型的暖手宝,毛绒耳机还挂在脖子上晃悠。

这是我用三个月早餐钱换来的秘密基地。油漆剥落的墙面上残留着二十年前的优生优育宣传画,暖气管道漏出的热水在水泥地沟积成微型亚马孙河。她帆布鞋上的雪泥洇出深色痕迹,从学校到这里要转两趟公交,穿过三个正在拆迁的城中村。

“我妈炖的排骨汤。“她揭开保温桶时热气模糊了镜片,“说是贿赂学霸。“枸杞在浓白汤汁里沉浮,我数到第七颗时勺底触到折叠的信纸。她突然倾身过来,栀子花香混着丙烯颜料的气息:“别紧张,不是情书啦。“

我呛咳的声音惊醒了前排补觉的男生。他嘟囔着“现充爆炸吧“翻了个身,刘佳佳却已经蹦到积灰的窗前,用指尖在霜花上画会动的小人。补课老师讲解导数题的声音忽远忽近,我数着她围巾穗子晃动的次数,在草稿纸上临摹了十七棵落雪的松。

深夜整理笔记时,那张信纸从《五三》里滑落。泛黄的横格纸上画着穿学士服的卡通小人,对话框里写着“BJ见“。我打开台灯最暗的档位,发现纸背用铅笔写着极小的字:“今天在画室看到中传的毕设展,玻璃柜里摆着《钢炼》的手办,突然觉得离你特别远。“

台灯电流声突然变得刺耳。我摸出抽屉深处的漫展门票,两张连座票根已经卷边,印着“茶啊二中特别放映会“的字样正在褪色。那天她cos的拉普兰德在检票口回头喊“许同学快点“,我攥着应援棒的手心全是汗,像握着一截将熄未熄的银河。

倒计时牌翻到三位数那日,班主任搬来历年分数线汇编。刘佳佳用红色马克笔在“中国传媒大学“旁画了颗潦草的五角星,转身时马尾辫扫落我桌上的橡皮屑:“你猜动画专业教室有没有数位屏?“

我摩挲着钥匙扣上拉普兰德的狼耳,突然想起她在漫展后台涂指甲油的侧脸。日光灯管在她鼻梁投下细窄的阴影,睫毛膏晕染成小小的银河。那天她边涂边说“红色指甲油像沾了血“,却在我递湿巾时故意把指尖按在我袖口。

黄昏的操场总在循环播放相似的青春剧。她盘腿坐在双杠上啃红豆面包,艺考指南被风翻到“分镜脚本注意事项“那页。我假装温书实则默记她发绳更换的频率——周一樱花粉,周三绀色水玉点,周五是印着“干翻这个世界“的黑色发圈。

“听说BJ雾霾严重时能看见光的形状。“她突然把面包袋折成纸飞机,糖渍在暮色里泛着琥珀光。我笔尖戳破了《五三》第283页,那里夹着她讲数列时遗落的橙子味便签。飞机撞上篮球架那刻,我终于问出排练半月的话:“校考准备得怎样?“

风卷走她一半的回答。支离破碎的词句里,“色彩构成““动态速写“像散落的拼图,穿插着她父亲“搞动漫不如当老师“的叹息。跑道上有男生摆蜡烛表白,起哄声浪吞没了她最后的尾音。我注意到她耳垂新穿了耳洞,银质耳钉在夕照里闪烁如未愈的伤。

全市模考那天,刘佳佳在理综卷背面画了流泪的丘比。监考老师收卷时多看她两眼,她满不在乎地转着百乐笔:“反正艺术生只看语数外。“这话让我胃部痉挛——上周月考她数学刚压及格线,而我的笔记已经编不出新把戏。

我们在开水房相遇时,她正往保温杯里扔菊花枸杞。蒸汽爬上镜片凝结成雾:“毕业展缺后勤,来当我的道具苦力?“我盯着她虎口未愈的颜料渍,突然想起储物柜深处那叠漫展门票。二十二张,从茶啊二中到凹凸世界,每张副券都留着她的齿痕。

暴雨在放学时分突袭。刘佳佳掀开电动车座垫掏出雨披:“抱紧点啊!“我虚拢着她校服下的腰肢,如同触碰博物馆的薄胎瓷。雨水顺着她发梢流进我领口,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镜泊湖。等红灯时她哼着《天气之子》的调子,我数心跳计算这场雨的降水量,直到她在711门口急刹。

“补课费。“她咬开关东煮包装,热气模糊了镜片。我们蹲在檐下分食鱼丸时,她忽然说:“等高考完...“卡车碾过水洼的巨响吞没了后半句。我永远不知道那是相约还是告别,就像不知道她何时换了手机锁屏——从德克萨斯变成了陌生的白发男主。

清明节的雨丝像未梳开的蚕丝。我在西山公墓遇见刘佳佳母亲,她正在擦拭墓碑照片里年轻的面容。“佳佳去杭州封闭集训了。“她递给我祭品中的艾草青团,“你是个稳妥孩子,多督促她文化课。“

糯米在胃里凝成铅块。我翻开刘佳佳课桌里的速写本,最后一页画着穿学士服的卡通小人,对话框里填满“BJ见“的荧光字。窗台那盆虹之玉是她留下的“抵押品“,说是抵我借她的四十三本笔记——此刻那些笔记正躺在教室后的废纸堆里,封面拉普兰德贴纸已经已经褪色。

黄昏的教室充满尘埃跳舞的光束。我戴上她遗忘的蓝牙耳机,《secret base》的旋律里突然穿插着沙沙杂音。在某个音符断裂的瞬间,我看懂速写本边角的涂鸦:两个小人坐在银杏树下,中间隔着未拆封的情书。树冠间飘落的不是叶子,而是无数个像素组成的雪。

离校前的大扫除,我在工具间发现刘佳佳的素描本。画满动漫人物的纸页间夹着银杏书签,背面铅笔字洇开成雾:“许同学要是勇敢点就好了。“值日生将这句叹息扫进灰黑垃圾袋时,我正在走廊数柳絮——第七百二十一朵,是我们相识的天数。

有人在操场偷放烟花。刘佳佳穿着初遇时的拉普兰德cos服,在保安手电光柱里跑成支离破碎的光斑。我攥着口袋里的信——从立冬写到夏至,修改四十三遍的表白信——最终将它叠成纸船。闸河浑浊的春水吞没船身那刻,对岸KTV传来跑调的《晴天》。

当最后一簇火星坠入夜色,我终于破译速写本里的密码:每页角落都藏着“XY“的字母组合,像不敢破茧的蛹。此刻我宁愿永远装聋作哑,好过在余震般的蝉鸣里,数完青春最后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