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娘,你找我?”
檀月儿浑身上下已今非昔比,清同治红色菊花纹绉绸大襟小棉袄,她人本来清瘦,骨架子小,穿起来更显稚嫩。此棉袄本为清宫公主婴儿期冬季所穿,经过曹玲玲改良,着尚衣局私人订制,做了四款共八套。此棉袄以红色荷花菊花纹暗花绸为面,月白色素绸为里,中絮丝绵。镶黑色地卍字花卉纹襟边,缀铜鎏金錾花空心扣4枚。袖口内镶小朵花纹绦边,里衬月白色暗花绫,挽出时可显露于外。棉鞋则简单多了,步瀛斋的新款儿童棉鞋,不仅暖和还紧跟潮流,除开高跟棉鞋,还有高定花盆底鞋。曹玲玲不喜裹脚习俗,绝不叫月儿穿三寸金莲绣花尖脚棉鞋。
“有事想问你俩,一会儿狗剩会来,我想得到确认。”
檀月儿心中咯噔一下,莫名有些紧张。
“不知干娘想问月儿什么?”
“不足挂齿的小事,”面对檀月儿,曹玲玲总是展现出足够的耐心,换作他人,不是破口大骂就是直接动手,她认真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死的?”
除了檀月儿,最震惊莫过王珡,主子,你喝醉了,死人不是这样啊。
“你不是普通的鬼,而是灵了?”见檀月儿一直不说话,曹玲玲只得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前些天,我派瓛儿去调查狗剩,意外查到你不是宋爱理的亲女儿,你的生母是她妹妹江瑶光,奇怪的是,江瑶光并未婚配,你到底是谁的女儿?”
檀月儿扶额,她想过这一天迟早会来到,却料不到会这么早。
“我出生在岩手县一座破烂的村庄,从小爹就过世了,和娘相依为命,但娘疾病缠身,靠我每天到山上采药为生,可有一天我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又复活了,于是我继续每天采药給娘,直到她痊愈,能安稳地生活。百年后,我成了神,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家宅与仓库。几年前,一个游僧路过,用了某种法术将我給带到了华夏,安排我做别人家的女儿。我分不清他的目的,倒也无妨,本来我就是家宅守护神与福神,最喜欢到穷人家了。”
王珡听后惊呼道,“座敷童子?”
“正是。”
“不对,拥有你的穷人家不都会变富足,可江瑶光死于非命,檀初九、宋爱理亡命天涯,今又客死他乡,哪里像富贵命?”
“那也怪不上我,我带給了江瑶光好运,助她找到了身世,知道了《嘉乐堂笔记》的位置,这种泼天富贵她没把握住,叫娘知道了,不小心透露給了爹,爹才搞死了江瑶光。”
“你经常出入江瑶光的家,所以都把你当成她女儿了,是吧?”
“后来,娘把我带走了,与爹一起亡命天涯,我倒是无妨,反正我亲娘早死了,到了谁家,谁就是我亲人,我都有义务保证他们富贵荣华。”
王珡咧嘴,都沦落到住破庙,吃乞丐的施舍,还富贵荣华呢。
这个神有点假。
王瓛领着面带疑惑的狗剩进门,他一眼便瞅见了局促不安的檀月儿,面色柔和起来,不自禁地开口道,“月儿,去庙会不?”
檀月儿嗔怪地暼了他一眼,同时也猜到他们做的事暴露了。
“狗剩,你把药引都給了谁?”王瓛不給他俩串供的机会,“月儿,你拿药引做了什么?”
檀月儿未开口,狗剩却急了,一双干枯无血色的双腿毫无骨气地跪下,哀求道,“都是我做的,和月儿无关。我拿药引去卖钱了。”
“都卖給了谁?”
“外地人,我不熟。
狗剩还想狡辩,就听檀月儿一声怒喝,“别说了!干娘,能不能让他出去,他太烦了。”
王瓛心领神会,像拎小鸡一样拎着还在挣扎的狗剩,和王珡一起离开了闺房。
“愿意开口了?”
“干娘…。”
“你是福神,自然不会有坏心眼,你做这件事想必也是事出有因。”
“嗯,娘生病了,我想利用猰貐身上的不死药救她命,可条件太苛刻了。”
“你看过《嘉乐堂笔记》?”
“莫啊,赤壁八十马告诉我的,也是他教会我华夏语,无怪乎都言我的母语是华夏方言,实在太好学了。”
“那个带你入华夏的游僧?”
“他是个好人,我有疑惑,都是他替我解答。”
曹玲玲不假思索地问道,“他是否法号吾机,真名加藤真彦?”
“您查出来了?”
“前几日归天了。”
从檀月儿眼中,能清晰地看到不舍。
“珡儿到万寿寺祈福,刚好撞到他的葬礼,顽疾,你安心,他走得安详。”
檀月儿眸中隐约有水雾泛起,曹玲玲看不得一点,替她擦拭掉,喃喃道,“都是活了几百年的大姑娘,怎地还有泪轻弹?”
“我…。”抽泣声不止。
“你与传闻中的形象不符,座敷童子不都是留御河童髪型或平头,女孩子多著红色的小袖和服,有的时候会穿振袖。你打扮得像个清朝小乞丐,无怪你珡儿姐都不敢置信,唉,大清沦落至供养不起一只小神,可悲可叹。”
“干娘,我是否太没用?”
“传闻成年人看不见座敷童子,而你却做到了,哪有人敢指责你没用?”
“都是拜赤壁八十马所赐,他給我使了点手段,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到现在还有了实体。”
“那并非他的手段,是神感念你的功绩,让你成了灵,而非鬼,”曹玲玲把她引到一旁,也給她倒了一杯茶,“今后,你有何打算?”
“我一个番邦外神,不被消灭就已经烧高香了,再者,我还做了错事。”
“番邦未并入前才叫番邦,一旦兼并,都是一家人。”
“嗯?”
“阿倍仲麻吕、蒲寿庚、汤若望、郎世宁不都是番邦人,曹玲玲略显失望地品评道,“若能拿下这些番邦,才算真正一家人。”
檀月儿作揖,拱手告别。
“你作甚?”
“被您发现真身,月儿就此拜别,”檀月儿忍不住擦拭眼角,“干娘,一定要保重身体。”
檀月儿正欲出门,王瓛与王珡同时从外面推开,一眨眼就到了近前,王珡的嘴更快,先一步开口言道,“留下来吧,你是家宅守护神,角楼吊堂也算是家宅,需要你的庇护。”
“我只保护穷苦人家,吊堂一点都不穷。”檀月儿的心有些许悸动,一直蠢蠢欲动中。
“不穷么?”王瓛理直气壮地回应道,“这个可以改。大不了把吊堂关了,去住破庙。”
“你们…。”檀月儿眼珠中噙着热泪,滚烫滚烫,就快忍不住了。
“你不要误会,主子心黑,不接受白吃白喝,做了吊堂的人,就要为吊堂做贡献,你的工作很复杂,主要是做好主子的干闺女,她让你干啥你干啥,不得拒绝,”王珡和檀月儿四目相视,激起一阵水花,而她则缓缓道来,“你无需担心你娘,主子已从光绪帝那儿获得猰貐身上的不死药,不日就会痊愈,而且身体将会一天比一天康健。”
檀月儿都快感动哭了,“干娘是否早猜到是我,否则断不会和老佛爷讲条件,要真凶的处置权。她是在保护我,对不对?”
王瓛与王珡都没回答,用沉默代替,曹玲玲不让说,谁都不能说。
“告诉你一件事,明天你爹的尸骨就要重新安葬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給他上柱香吧?”王瓛本来没打算去,遇到此困境,刚好借个由头,“我、珡儿和主子都去,他好歹是你名义上的爹,主子是你干娘,去了才不失传统。”
翌日。
门头沟离吊堂不远,四人空手而去,坦坦荡荡。祭祀用品已提前吩咐王八、连城逸准备好,宋爱理也要来,她才康复,花钱包了个轿子,走早一些,甚至比他们更会早到。
檀初九的“乔迁新居”位于门头沟东南方向的无名山中,周围均是荒地、荒坟。
“到了么?”走了快半个时辰,像没尽头一样,曹玲玲都有些急了,手牵着檀月儿,脸上尽是笑意,“这么偏,盗墓贼都走不动道了。”
“主子,这是你的。”
“我都忘了。”
“您在门头沟还有一万多亩良田也忘了?”王瓛都整得不会说话了,“給您种田的都快上千人了。”
“谁没事记这个,”曹玲玲刚说完,人一窒,“在那呢!”
一座刚修整好的新坟,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头,引魂幡迎风飞扬,空中全是飘洒的纸钱元宝。
走近一看,素朴无华,倒也齐全。祭品、纸钱、香烛、不见三缸,大抵是早入了棺椁,尸身就地火葬,装进了防潮盒,七星钱、红筷子、瓷器童男童女、五色土、冥币等一样不差,尽按照曹玲玲吩咐备好,宋爱理被安排在坟地旁落座,已披上孝服,手中还有一件小尺寸的,必定是檀月儿的。
“娘!”檀月儿喊了宋爱理一声,顺道接过孝服,“不劳您动手,女儿自个儿穿。”
王八、连城逸暼到曹玲玲,赶紧跑过来。
“像那么回事。”
“往时也操办过家中祖母、母亲的丧事,不仅耳濡目染,还切身体会过,”开口的是连城逸,他邀功般上前,一脸的献媚,“您給的银钱都用来置备丧礼,绝无贪墨之事。”
“我出了点力气。”王八在一旁略显局促。
此时,檀月儿发出一声惊呼“金花婆婆”。
常金花自西北方向款款而来,她仍着先前那一身素衣,破烂有余,倒也干净。
“老身不请自来,让各位笑话了,”常金花谈吐得体,挑不出半点毛病,仅仅是突兀了些,“实话说,老身不喜欢这个男人,但不影响給他上最后一柱香。”
靠在一旁干笑的王八接过话茬,乐呵呵道,“英雄所见略同。”
连城逸推了他一把,毕竟檀月儿在这里,情绪不宜表露太明显。
善解人意的檀月儿急忙跑过去,拉住常金花的手腕,“金花婆婆,你能来太好了。其实,我也不喜欢爹,他死了,我只有一丢丢难过,现在,一点都没了。你们都不用管我,我一点事都没有。”
初听到这话,宋爱理有一丝不岔,当檀月儿告知她,她的身体将因为不死药而痊愈,甚至逼近永生不死,这点不岔立即烟消云散。她又何尝欢喜过檀初九,人毕竟还是她弄没的。
“都别逼逼叨叨了,立即上供品、烧纸,放炮,待会儿我预备视察一下良田,下一回指不定哪年月再来,月儿,你跟干娘一起,我指給你看,你的良田在哪。”
檀月儿一怔,激动、感动交织,互相拉扯,她已经说不出更多感谢的话。
“你这碑文,承袭古风,颇有趣味,”饶是曹玲玲第一眼瞅见,也不由多看两眼,此碑文字体考究,乃颜体,篆刻人笔力匪浅,道行高深,不是常年做此营生,就是力道强劲的武者,她忍不住边看边读出口,“扯淡,再不来了。”
王瓛、王珡都凑了过来,讶异不已。
“这碑何人所刻?”
“禀告曹娘子,不知何人,唯金花婆婆知道,”连城逸看向常金花,“常奶奶,过来解释一下。”
“可否借一步说话?”常金花不卑不亢地看向曹玲玲,顺势指了个方向,“老身有话想问。”
曹玲玲二话不说,作了个“请”的姿势,和常金花一道离开,直到所有人都看不到。
“老身乡邻有人想向您讨教一下前程,不知可否让他如愿?”
“我不是已告诉过他。”
“您知道了,”常金花一震,立马恢复面容,“王五感激您上一回的赐教,只是,他仍旧做不了决定。”
“你与王五皆湖北沧州仓县人,想联想不到都难,何必与奴家打哑迷,也罢,今日咱心情佳,便再赠一卦,”曹玲玲旋即闭上双眼,眼底生寒,面上冰冰凉,“第六十二卦《小过卦》:亨,利贞;可小事,不可大事,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象》曰:山上有雷,小过;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用过乎俭。”
“何解?”常金花听后,不解其意。
“你一字不落,告知王五便是,”嘴角上扬,清清冷冷如同一个深宅大院中不谙世事的大小姐,高傲又不失礼节,转身就往回走,绝不回头,“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万事皆有轮回,何须问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