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一半。
有三家留亲戚那边,有一家路上撞上叛军。
其他的都没消息。”瘸腿老伯指着远处一对正收拾家具,修补茅草的夫妇。
“那一对也惨,做爹的去找吃的,做娘的路上太累树林里睡着了,等男人回来两个孩子都让山里野兽叼走了。”
赵立宽看了那对夫妇。
屋顶上修补的丈夫无精打采,门前打扫灰尘的妻子脸上还有淤伤。
他拿着葫芦瓢连灌几大口水,当时军情紧急,每天在战场奔波,只觉得这村里的水甘甜解渴,现在却喝出一股不好喝的土腥味。
“这水味道怎么变了?”赵立宽不解,他们一行二百多人赶路回泸州,走了一上午正好到石门桥,来这休息。
“将军莫说笑,我喝几十年了,都一个味道。”老头道。
“水没变,那是我变了。”赵立宽放下葫芦瓢,问道:“回来的人怎么办?”
“现在都六月,田地里什么都没种,种什么都来不及。
只有去城里借些粮食钱财度日,明年再还上。
不知道官府会不会救济。”老头看向他,眼里都是期盼。
赵立宽却没办法,只能给他泼一盆冷水:“老伯,我也不知道,只管打仗的。”
“也是也是。”老人连连点头,不再多问。
赵立宽没说谎,他是招讨使,只享有兵权。
而且他明白,只要战争不彻底结束,朝廷不可能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因为这些地方理论上还有可能再被敌军再夺回,那样救济百姓的粮食就变成资敌。
与战争的胜利相比,这些百姓的死活不值一提。
不只是这个村子,从战争爆发以来大青山以南多数百姓都是这种状态。
今年他们还可以靠着借高利贷,存粮,或卖身为奴,卖儿卖女挺过去。
可如果战争持续到明年、后年、大后年呢.......
多数百姓都会没有活路。
最悲哀的是,这里只是一小片地区,只有百万人口。
如果朝廷决心要拿下,就算不发起费时费力的大规模进攻,也可以持久的以数千万人口的人力物力优势封锁大青山关隘。
不断派兵袭扰,让农氏兄弟必须时刻备战,保持大量常备军队。
这样南面的百姓都会被慢慢耗死,耗到无法生存而反抗。
经历这么多,赵立宽其实已经有战略上的判断。
无论农氏兄弟初衷如何,是否正义,他们掀起的这场叛乱终将会以悲剧结尾。
五千万人在文化身份上认同大周。
而农氏兄弟能获得认同的顶多几十万部族百姓,余下的还有不少是被裹挟。
体量摆在那,这不仅是叛军的悲哀,也是小国的悲哀。
快速击败叛军,杀了领头的农氏兄弟,重新建立秩序,是当下对大多数百姓最好的结果。
至于曾遭受的不公,过去的血债,只能交给时间去慢慢磨平。
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公平与正义,除非有人去主持。
所以,公正的多少往往在于人的作为。
赵立宽起身,把葫芦瓢和水桶还给老伯。
他曾邀老伯去泸州,老伯拒绝了,说以他的腿脚和年纪,大概到不了泸州就死路上了。
家里人一个都没回来,没有消息,他要等家人,也不想死在外面。
赵立宽没有强求,给他送了几大陶罐的钱币,并跟当地里长嘱咐照看好老人家。
短暂休整后,他们就立即北上了。
......
当天下午,他们在三江口借宿。
第二天一早继续赶路,到鸡鸣关却没见到卢绛。
询问之后才知道他被泸州知州调回江阳统帅厢军去了。
在鸡鸣关之战中有功,直接高升了。
如今应该也算他的下属,因为泸州的厢军也划归他指挥了。
当他们到达江阳城时已是六月十六。
沿途的驿站早把消息带到江阳城。
当他领二百余骑到达南面十五里驿站时,当地官员便早准备好茶水招待,并立即派人去北面通知。
等他们休整之后到达江阳城南时,已经有上千人在城外等候。
城门前旌旗招展,鼓号熏天,众多依仗分列两侧,还有众多被士兵拦在外面围观的百姓。
出于礼貌,赵立宽在距对方五十步左右下马,令身后骑兵也有下马,牵着马走过去。
知州吴言君和他的儿子吴锦衣越过众人上前。
吴锦衣托着木盘举着酒杯,目光始终汇聚在他身上,那炙热的目光都让他有些不顺,这小子不会是个基佬吧!
吴言君端过酒杯递上:“路途艰苦,我等在此恭候大帅,略备薄酒一杯接风洗尘。”
赵立宽已经知道吴言君就是吴相公的长子,也很给面子,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随后道:“知州客气了。”
两人有说有笑,只是觉得吴言君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带着一种......审视感。
走到后面,走到后面,一一见过尚书左仆射,泸州转运使司马忠、户部侍郎王丕温、泸州同知周康等人。
而百姓们则在外面高呼“赵将军!”“赵将军救救我们!”之类的。
身后钟剑屏忍不住在他身后小声道:“赵将军在泸州这名声可真好。”
“叫赵大帅!”赵立宽咧嘴得意:“以后你就是大帅的贴身亲兵。”
“哼,看你见了小姐还敢嘴硬!”
“老子不是怕媳妇的人!”赵立宽气急败坏,赶紧小声维护。
等坐船过了江,在江边一处酒楼里已经准备好接风洗尘的宴会。
酒宴十分丰盛,光餐前小吃就上十八道,正菜三十六道,下酒二十六道,大桌上根本摆不下,要层层垒起来。
这已丰盛到让赵立宽不舒服,见识到什么叫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随行陪同的钟剑屏更是皱眉想走开,被赵立宽拉住。
似乎看出他的不快,吴锦衣连起身凑过来敬酒时小声道:“大帅多担待,这是司马相公的意思。”
他顿时明白过来,司马相公自己是宰相,名门望族出身,据说家族势力十分庞大,要让他与前线士兵百姓共情,根本不可能。
低声对钟剑屏道:“大军粮草辎重还在人家手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