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阻客栈

细雪初落时，不过是零星几片，轻盈得如同春日柳絮。然而不到半刻钟，铁叶高原便陷入了一片混沌的苍茫之中。雪片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仿佛天神撕碎了云层，倾倒下整片天空的羽毛。

尼尔勒紧缰绳，战马艾露丝不安地打着响鼻，铁蹄在积雪覆盖的石板路上刨出凌乱的痕迹。他抬头望向天际，灰白的云层如同厚重的羊毛毯，沉沉地压在整个高原上空，让人喘不过气来。

“诸神在上...“尼尔低声咒骂，呼出的白气在凛冽的空气中凝结成霜，又迅速消散无踪。

查理驱马靠近，络腮胡上已经结了一层晶莹的冰晶：“头儿，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前面有家'橡木'客栈，我们至少得等到明天早晨了。“

求援失败后，斥候小队在傍晚时分便启程返回杜柏尔城。即使带回的是最坏的消息，他们也有责任警告同胞——这是斥候的宿命，也是他们无法推卸的使命。

然而就在马刺刚刚触及马腹的刹那，艾伦利亚大陆冬月的第一场雪猝不及防地降临了。雪花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刃，切割着他们的视线，阻断归途。远方家园的命运悬于一线，近处求援之路又遭挫败，尼尔心中焦躁如焚。暴民战车的轰鸣声仿佛又在耳畔回荡，那些钢铁巨兽碾碎城墙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眯起眼睛望向杜柏尔城的方向，尽管中间还隔着整片嚎叫森林，他却仿佛能穿透风雪，看见那座石砌城墙的轮廓——蜿蜒的街道上，柯瑞西弗酒馆里的姑娘们依旧在招揽客人；城南的面包店里，老店主总会偷偷在他的黑面包里多塞一块奶酪；训练场边，老兵贝尔还在训斥新兵握剑的姿势...这一切，都可能被暴民的铁蹄碾为齑粉。

“头儿？“查理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风雪越发狂暴，查理不得不提高嗓门：“前面就是'橡木'客栈！让马匹歇歇脚吧！“

尼尔点点头，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眉毛上：“就这么办！“

当斥候们终于抵达“橡木“客栈时，风雪已经大得几乎要将整个世界吞噬。他们刚翻身下马，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伙计就迎了出来，眼睛亮得像是雪地里的狐狸。

“老爷们快请进！这鬼天气！马交给小的就好！“伙计利落地接过缰绳，“厨房炖着鹿肉汤，还有刚出炉的黑面包！“

尼尔拍了拍艾露丝修长的脖颈，从行囊里取出一小袋燕麦塞给伙计：“给它们加点料。“他的手指已经冻得发僵，几乎感觉不到麻袋的粗糙触感。

客栈大厅比外观看起来宽敞许多，中央的石砌壁炉里，火焰欢快地跃动着，将温暖洒向四周。十几张橡木桌错落分布，已有几桌客人。尼尔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角落里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在低声交谈；一伙猎户模样的粗犷汉子围在壁炉旁豪饮；靠窗的位置，一个全身裹在雪白毛皮斗篷里的独行者安静地坐着，兜帽下只露出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如同冬夜里的狼瞳，一只长长的黄铜烟斗从兜帽里伸了出来，不时地冒着青烟。

“那边。“尼尔指了指距离壁炉不远不近的一张桌子——这是斥候的本能，永远选择既能观察全局又不引人注目的位置。

斥候们卸下沉重的装备，瘫坐在长椅上，不约而同地将冻得通红的手伸向壁炉，不由得发出一声声舒服的叹息，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要被这温暖融化了。

“一锅鹿肉汤，两条黑面包，再来点奶酪。“尼尔对走过来的女招待说道，又补充了一句，“外加一壶霜吻葡萄酒。“

女招待很快端来了食物。鹿肉汤冒着腾腾热气，翠绿的香草末在琥珀色的汤面上轻轻浮动。尼尔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滚烫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寒意顿时消退了几分。斥候们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刀叉与木碗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头儿。”查理嘴里塞满面包，含混不清地问，“要是明天雪还不停，我们怎么办？“

尼尔用匕首切下一块奶酪，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闪着寒光：“就是顶着暴风雪也得走。“

“可我们就这几个人，赶回去又能怎样......“一个斥候小声嘟囔。

尼尔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剑。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弟兄们，已经开始萌生退意。他放下匕首，金属与木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至少要让指挥官知道实情，这样他才能做出正确的决断。“

“听你的。“查理递来一杯深红色的葡萄酒，尼尔接过一饮而尽。就在仰头的瞬间，他瞥见那两个“商人“身旁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虽然伪装得很好，但那轮廓分明是军用长刀！他们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还藏着其他武器。

军用制式武器！尼尔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他用脚尖轻踢查理的靴子，眼神示意那两个可疑人物。查理顺着目光看去，脸色顿时变得凝重。

“他们是谁？怎么会有......“查理压低声音，话未说完就被尼尔抬手制止。

“安静。“尼尔命令道，同时装作不经意地侧耳倾听那两人的谈话。

奇怪的是，他们说的并非大陆通用语，而是一种尼尔从未听过的方言，音节短促而生硬，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尼尔眉头紧锁，努力捕捉着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他再次仔细观察这两人：粗糙的皮甲下是结实的肌肉，右耳垂下方都有一个细小的狼头纹身——统一的标记往往代表着某个组织或团体。

尼尔突然站起身，查理差点跟着跳起来，但在尼尔的眼色下又坐了回去。尼尔独自走向那桌，脸上挂着他最擅长的、人畜无害的笑容。

“先生们，有兴趣一起喝一杯吗？“尼尔故意夸张地掀开斗篷，露出胸前杜柏尔城的徽章。

两个“商人“明显一怔，其中一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回答：“抱歉，我们从西边来，不太会说你们的话。“

西边？克莱因都尔人？尼尔心中警铃大作。他继续装傻充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啊！西边来的贵客！是来做生意的吗？“借着这个动作，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狼头纹身的细节——獠牙狰狞，眼睛处还点着一点猩红。

尼尔又胡扯了一通毫无逻辑的寒暄，搞得两人面面相觑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桌前。

“他们自称来自克莱因都尔。“尼尔啜饮着葡萄酒，慢条斯理地说。

“西蛮子？“一个斥候脱口而出。

尼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在撒谎。“看着同伴们困惑的表情，他解释道：“我故意展示了城徽，他们却毫无反应。要知道，我们与克莱因都尔有着血海深仇，真正的西境人见到杜柏尔徽章，绝不会如此平静。“

“而且，“他压低声音，“虽然口音古怪，但克莱因都尔人几乎都会说通用语。只有极少数生活在龙息之地的部落民才不使用通用语。“

“万一他们就是龙息之地的部落民呢？“另一个年轻斥候有些天真地问。

尼尔摇摇头：“绝无可能。那些部落视冬季为神圣的'巨龙长眠期'，从不在这个季节远行。每个部落民都会留在自己的祭祀所，为沉睡的龙神祈祷。“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更重要的是，他们右耳下的狼头纹身——西境人认为脖颈以上是神圣之地，绝不允许任何'玷污'。”

长桌上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尼尔身上，等待那个他们已经猜到的答案。

“只有一种可能。“尼尔的声音如同冰刃划过寂静，“他们是北方暴民的探子。“

“暴民已经越过嚎叫森林了？”斥候脸色煞白，声音颤抖，“那杜柏尔城......“

尼尔的目光扫过每个同伴的脸庞，看到的是同样沉重的忧虑。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盯紧他们。等夜深人静时动手，必须从他们嘴里撬出情报！”

此时壁炉中的火焰渐渐低垂，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斥候们沉默地咀嚼着面前的食物，刀叉与陶盘碰撞的声响偶尔打破沉寂。没有人注意到，在二楼走廊最阴暗的角落，一道黑影如同凝固的夜色般贴附在墙面上。

那黑影缓缓蠕动，露出一双狭长的黄色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收缩成一条细线，死死盯着楼下用餐的斥候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阴影中伸出，指尖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正要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

“嗒。“

一声轻响。窗边独坐的白斗篷客轻轻放下了黄铜烟斗，火星在斗钵中明灭不定。他缓缓抬头，兜帽下两道锐利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二楼阴影处。

黑影的动作骤然僵住。那双黄眼睛与独行者对视了一瞬，随即瞳孔猛缩，如同被烫伤的猫。黑影迅速坍缩回墙角，与黑暗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独行者收回目光，重新拾起烟斗深深吸了一口。橙红的火光短暂照亮了他兜帽下的面容——那是一张布满奇异蓝色纹路的脸，纹路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微微脉动。他吐出烟雾，白色的烟气在空中凝结成诡异的形状，片刻后才缓缓散去。

楼下，尼尔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他警觉地抬头环视大厅，却只看到那个奇怪的独坐客依旧在窗边吞云吐雾，以及几个醉醺醺的猎户摇摇晃晃地走向楼梯。

“怎么了？“查理注意到尼尔的异常。

尼尔摇摇头：“没什么。“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佩戴在胸口的荆棘护符，金属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些。

斥候们用完餐，陆续起身走向二楼客房。当他们踏上楼梯时，独坐客的烟斗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几点火星溅落在木质桌面上。尼尔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兜帽下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极地冰川深处闪烁的幽光。

“真是怪人。“查理小声嘀咕，加快脚步上了楼。

窗外，风雪越发狂暴。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花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如同野兽抓挠般的声响。挂在门楣上的铁制招牌在风中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橡木客栈“几个字母在风雪中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被这片白色的风雪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