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经

我蹲在滹沱河边的芦苇荡里,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已经嚼得稀烂。河水裹着泥沙在暮色里泛着铁锈色,远处渡船亮起的气死风灯活像飘在黄泉路上的引魂幡。

怀里的血沁玉蝉突然发烫,烫得我心口发颤。这是爹去年腊月失踪前,用油纸包了七层塞进灶膛暗格的。当时他眼珠子瞪得比玉蝉上的血丝还红:“七月十五子时,带着这个去保定城隍庙找瘸腿李......“

芦苇丛里传来沙沙响动,我攥紧腰间缠着铜钱的墨斗线。这墨线是拿百年老棺的裹尸布泡的,说是能捆得住百年老尸。可当那张青灰色的脸从苇杆后探出来时,我后槽牙还是磕得直响。

“后生仔,这趟船可载不得活人。“摆渡的老头咧着嘴,满口黄牙间黏着暗红的槟榔渣。他手里的竹篙往水里一戳,竟带起半截森森白骨。

我摸出三枚康熙通宝拍在船头,钱币上的“熙“字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走阴镖的规矩,三钱压舱,阳人走阴路。“这是《金雁玄枢经》里夹着的纸条上写的,那半本残经的边角还沾着爹的指血。

老头浑浊的眼球突然翻出鱼肚白,竹篙在水面划出个诡异的卍字符。渡船猛地一晃,我怀里玉蝉突然发出蜂鸣,震得肋骨生疼。转头望去,河心漩涡里隐约浮起个卡车头大小的黑影。

“铁头龙王要过路咯——“老头怪笑着往船头插了三炷香,青烟笔直地升到丈许高突然折成直角,直指我怀里的玉蝉。水下的黑影骤然逼近,渡船像片树叶似的打起转来。

我扯开衣襟,玉蝉的血沁纹路在月光下竟组成个北斗图案。想起残经里“七星镇煞“的记载,我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玉蝉上。剧痛中,那些血丝仿佛活过来似的游进我眼里,再睁眼时,整条河都笼罩在血红雾气中。

那黑影显出真容,竟是条生着龙角的巨鼋,龟甲上密密麻麻钉着生锈的青铜樁。最骇人的是它脖颈处套着个刻满梵文的金环,金环上延伸出九条铁链直通河底。

“锁龙桩!“我浑身发冷,《玄枢经》里说这是镇河妖的阴损法子,要把百年道行的水族钉在龙脉眼上。看这金环的包浆,怕是明朝永乐年间的手笔。难怪滹沱河这段总翻船,原来是镇物成精了。

巨鼋张开血盆大口,腥风裹着黑水劈头盖脸砸来。我抄起墨斗线往船帮上一弹,浸过尸油的丝线在月光下绷得笔直,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说时迟那时快,老头突然抄起竹篙捅进自己心窝,黑血喷在墨线上燃起幽绿鬼火。

“走!“他七窍窜出黑烟,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船头。渡船借着鬼火之势箭一般射向对岸,身后传来巨鼋撞断锁链的轰响。我死死攥着玉蝉,掌心被烫出水泡也浑然不觉。

残经最后一页的谶语在脑中炸开:“金雁南飞日,血蝉饮露时。九棺开地眼,龙脉现天机。“渡船靠岸的瞬间,怀里的玉蝉“咔嚓“裂开道细纹,渗出的血珠在月光下凝成个“李“字。

保定城隍庙的飞檐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像只蹲伏的巨兽。

玉蝉裂痕里的血珠滚到青砖地上,在月光下凝成个歪歪扭扭的“李“字。我蹲在城隍庙的飞檐阴影里,后脖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那滴血珠竟像活物似的朝西南角游去。

子时的梆子声刚落,庙前石狮子的眼窝突然渗出青烟。原本空荡荡的广场上凭空冒出二十几盏绿灯笼,每个灯笼下都蹲着个戴傩戏面具的商贩。穿绛紫长衫的掌柜们袖着手在摊位间游走,衣摆下隐约露出枪管形状的凸起。

我跟着血珠钻进西偏殿的破门洞,霉味混着线香直往鼻子里钻。供桌上残破的城隍泥像突然“咯吱“转了个方向,露出背后幽深的暗道。血珠在暗道口悬停片刻,突然炸成团红雾。

“青蚨引路,血亲叩门。“沙哑的嗓音从暗道深处传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刺响,“小子,你爹的指血还剩三滴在《玄枢经》上吧?“

我心头剧震,下意识按住怀里油纸包。那半本残经确实有三处褐斑,摸上去还带着体温似的暖意。暗道两侧的灯奴接连自燃,青白色的火焰里浮着密密麻麻的虫卵。

瘸腿李拄着阴沉木拐杖从阴影里踱出来时,我差点把墨斗线甩出去。这人左半边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裸露的皮肤上布满蜂窝状孔洞,右眼窝里嵌着颗会转动的玉雕蜘蛛。

“戊寅年七月半,子时三刻。“他残缺的嘴唇开合间露出镶金的牙齿,“你迟了半柱香。“玉蜘蛛突然弹出一根银丝,闪电般卷走我怀里的血沁玉蝉。

我正要扑上去,突然看见玉蜘蛛的八条腿正在快速拨动玉蝉表面的血丝。那些暗红的纹路在蛛丝牵扯下竟组成一幅微缩的山河图,太行山脉的位置突突跳动,像是皮下埋着活物。

“金雁衔书,洛水藏图。“瘸腿李的喉结在破洞的脖颈间滑动,“你爹倒是舍得,把《河图》嵌在玉蝉的胎裂里。“他突然用拐杖跺地,供桌下猛地升起九盏青铜灯,火光里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星斗轨迹。

我这才发现暗道地面竟是用陨铁碎片铺就,那些凹凸不平的金属表面在火光中浮现出二十八星宿的图案。瘸腿李残缺的左手在虚空中快速掐算,玉蜘蛛的眼珠突然迸出血光,将星图投影在斑驳的墙壁上。

“奎木狼犯井宿,斗柄西指。“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你爹困在七星倒悬局里,还有十九个时辰。“

供桌上的城隍泥像突然炸裂,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腥风卷着纸钱从洞里涌出,隐约能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瘸腿李把玉蝉抛还给我,蝉腹不知何时多了个针孔大小的窟窿,正缓缓渗出暗金色的液体。

“寅时三刻,带着这个去马号街的胭脂铺。“玉蜘蛛的银丝在我手腕上勒出血痕,“记住,闻见桂花香就闭气,看到穿红肚兜的娃娃就撒铜钱。“

暗道突然剧烈摇晃,那些青白火焰里的虫卵开始簌簌掉落。瘸腿李的破袍子下突然钻出十几条蜈蚣,顺着拐杖爬进他的耳洞。我强忍着恶心退出偏殿时,最后瞥见他正把玉蜘蛛塞进脖颈的孔洞,蛛腿在气管里划出嘶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