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隆三十六年五月,占城。
夕阳将半张脸埋入海平面时,霞光如金箔般碎裂在粼粼波光间。远处海天相接处,一尾灰影正停泊在浪花中,看上去与普通的海船不同。船身狭长如刀,烟囱高耸似塔,船首雕刻的狰狞海兽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渔歌掠过码头,惊起几只红嘴鸥,白色翅尖掠过满载而归的渔船,在橘色天际划出数道银弧。
渔港此刻正沸腾着人间烟火。赤膊的汉子们吆喝着将渔获抛向竹篓,青虾在网中弹跳,银鳞鲳鱼在甲板上拍打尾鳍,溅起的水珠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老渔妇们蹲坐在礁石边,枯瘦的手指翻飞如梭,修补的渔网在膝头铺展成一片灰云。空气里浮沉着海藻的腥咸、鱼露的酸香,还有远方商船飘来的安息香气息,这些味道在暮色中发酵,酿成独属海滨的醉人酒浆。
“肖管家,您老今日要挑什么鲜货?”
浑厚嗓音自人潮中炸响,原本喧闹的码头倏然静了三分。说话的是个左颊带疤的魁梧汉子,玄色短打裹着虬结肌肉,腰间牛皮带上别着柄鎏金错银的波斯弯刀。他立在青石阶上,宛如一尊镇海铁塔,连浪涛拍岸声都似弱了几分。
阮文雄堆着笑迎上来,额角刀疤随着谄媚表情扭曲如蜈蚣。这位码头霸主此刻躬着腰,双手在靛蓝围裙上反复擦拭:“刚到的石斑鱼肥得很,要不给您府上送两篓?”
“老爷念叨大龙虾许久了。”肖虎目光扫过渔市,指节在刀柄浮雕的睚眦兽首上摩挲。睚眦怒目中的红宝石映着霞光,恍若嗜血凶兽苏醒。
阮文雄闻言精神一振,两指抵唇吹出尖锐唿哨。声浪如利刃劈开喧哗,渔贩们齐刷刷停下动作,数十道目光投向此处。几个赤脚少年窜出人群,抬着浸透海水的藤筐小跑而来,筐中青黑色龙虾挥舞巨螯,甲壳撞击声清脆如金石相击。
“且慢!”
清越女声破空而至。
宋灵提着裙裾跨过满地渔网,月白襦裙下摆已沾满泥沙,发间珍珠步摇却仍端端正正。她身后两名护卫头戴玄铁扁笠,腰间苗刀随着步伐轻晃,刀鞘上暗刻的夔纹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这筐龙虾我已付过定金。”她将沉甸甸的银锭拍在竹篓边,指间翡翠戒指与银锭相撞,发出悦耳清响,“占城既是大铭属国,总该讲究先来后到。”
阮文雄脸上横肉抽搐,拇指无意识抚过腰间短刀刀柄。他打量着女子身后呈扇形散开的十二名护卫——这些人步伐间距分毫不差,右手始终虚按刀柄,分明是军中结阵的架势。再观那女子气度,虽衣着简素,但腰间玉带嵌着的鸽血石,怕是黎王府都找不出第二块。
“小娘子有所不知。“阮文雄扯出个狰狞笑容,黄牙间漏出几声干笑:“这码头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宋灵截住话头,指尖轻点银锭上“永通宝货“的铭文,“还是说,阮管事觉得大铭的银子,不如占城的海风实在?”
人群响起窸窣低语。几个懂汉话的渔贩变了脸色,悄悄往后挪步。肖虎眯起眼睛——永通宝货是昭隆帝登基后新铸的官银,寻常商贾绝无可能持有,这女子身份怕是不简单。
阮文雄眯眼打量她的大铭服饰,语气轻佻:“在占城,是龙得盘,是虎得卧!你一介女流……”话音未落,其手下喽啰已狞笑着探手扯她衣襟。
“放肆!”护卫邝金彪暴喝,铁掌钳住喽啰手腕,一甩一抡,七八人如断线风筝般砸翻货摊。鱼蟹满地乱窜。
码头上顿时乱作一团。阮家打手们挥舞鱼叉冲来,却在护卫们的苗刀下节节败退。赵勇刀未出鞘,仅以鞘尖点中数人膝窝,哀嚎声中便跪倒一片。邝金彪更是将太极推手使得出神入化,三个壮汉被他借力甩出,竟将堆叠的鱼篓撞得漫天飞舞。
“着!”
暴喝声中,阮文雄凌空扑来,双膝裹挟千钧之力直取邝金彪面门。这招“怒海沉舟“是他当年在马来海盗处学来的杀招,膝头暗藏的铜钉在暮色中泛着青光。
邝金彪却不退反进,右掌如灵蛇缠上对方脚踝,左臂画弧卸去七分力道,顺势将人甩向泊船的木桩。眼看阮文雄就要脑浆迸裂,斜刺里忽有黑影掠过——
“砰!”
肖虎单手接住阮文雄,足下青石应声龟裂。他转身将人轻轻放下,玄色衣袖拂过之处,满地狼藉竟无端端让出三尺净地。
“太极云手?”邝金彪瞳孔微缩,指尖不自觉抚上刀柄缠着的旧布条——那是辰州血战时,肖虎为他包扎伤口的衣角。
海风突然静止。
肖虎缓缓摆出白鹤亮翅的起手式,袖口金线绣的海东青随肌肉鼓胀振翅欲飞。二十年了,这套与邝金彪并肩创出的拳法,终究要在故人面前施展。
“肖老弟!”
竹笠落地的刹那,往事如潮水漫过堤岸。肖虎望着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喉头突然哽住——邝金彪左眉断处那道疤,正是当年为救自己挨的倭刀。
“金彪兄...”肖虎嗓音沙哑,指尖触到对方掌心厚茧。那些共同舔血的岁月呼啸而至:辰州城头的烽烟,澜沧江上的伏击,还有老帮主帐中彻夜不熄的牛角灯...
赵勇摘下扁笠,露出缺了半边的左耳:“肖哥哥,可还记得辰州龙兴寺门外请我喝的酸梅汤?”
三人相视大笑,笑着笑着却都红了眼眶。海风裹着记忆深处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混着此刻码头的鱼腥味,竟酿出别样滋味。
宋灵静静立在十步开外。她看着这三个年过不惑的汉子又哭又笑,突然想起长兄宋雷赴京那日——也是这样好的夕阳,兄长将祖传苗刀系在她腰间,说:“阿灵,宋家的脊梁不能断。”
“小姐。”邝金彪抹了把脸,引着肖虎来到跟前,“这位便是宋雷少爷的姊妹。”
肖虎浑身剧震。他记得十年前那个大牢深夜,宋家两位公子冒死相救,老帮主才得以从死牢中脱身。后来听说宋家因卷入谋反案败落,却不知竟凋零至此。
“肖某代老帮主,谢过宋家救命大恩。”他抱拳欲拜,却被宋灵托住手肘。
少女掌心有常年握笔的薄茧,力道却不容置疑:“肖叔父若真要谢,不如帮我留意两个人的消息。”她解下腰间玉牌,背面“沧浪“二字被霞光染得血红:“家兄宋雷、宋志顺,已失踪三年了。”
暮色陡然深沉。
海浪拍岸声里,肖虎捏着玉牌的手指节发白。他想起上月截获的密报:占城海域出现铁甲船,桅杆上飘着的,正是绣有“沧浪”二字的残旗。
占城的海风渐渐平息,夜幕笼罩下的码头恢复了宁静。而在遥远的抚顺城,一场热闹的满月酒宴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