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阁中作客情
我每次去宁波天一阁,人家为我安排宾馆,而我总谢绝了。我爱那阁旁的平屋,斗室一间,白夏布帐子的小床,靠窗一张书桌,倚壁一架杂书,红漆的地板,墙上挂着一副“静坐当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的对子。外面是石板铺地,放着几盆秋花,远处有一丛修竹,太恬静了。这境地使我仿佛回到五十多年前的家居岁月,读书周旋其中,亲切得叫人泪下。可怜的是当年照顾我的母亲,五十多年前早做了天上的神仙。哥哥来信说他遍寻了母亲墓区,再也找不到母骨葬处,我是不能想也不敢多想了。
可能因年龄的关系,“豪华”二字对我太淡薄了,一天天进入平静如秋水的境界,这小轩正容我徘徊,容我幻想,容我回忆。人家说:“你在这里太有意思了。”我回答说,是梨子心般的酸味。偶然飘来一阵残桂香,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依然人间”啊!从怅然到平静,我能过此陋室生活,唐代刘禹锡恐怕也差不多如此吧。我去天一阁原是为了重建东园工程。清晨晓雾轻笼,我独自信步断垣残石间,浮现出诗情画意,隐现出来的美景,闲坐闲行闲眺望,自思自想自安排。朝阳初上,工程队的人员来了,开始讨论交谈,接着定方位画粉线,进行一些体力劳动。坐下来清茗一杯,海阔天空,可是我内心呢?“人前谈笑说风生,客去空房背人泣。”两年多来惨重的遭遇,又总是“以理遣情,而情不服”。这本是俞平伯先生失老伴来信对我讲的话,而我今天又未尝不是同此地步,而且比他还要更加惨重呢。想到这里,我托词回室小住,回到居中,倒有几分好处,天一阁有的是书,我看看佛经,吟吟诗词,又渐渐进入止水心情。天一阁有只狗,其貌甚凶,而性格颇忠厚,偶然来我身边小住,它身上似乎无一点世俗杂念,不要认为它是狗,而倒很清高,比满张名片上印赫赫头衔的某些人可敬得多。尤其在夜间,只有我与它是客居中的同伴。
夜是沉寂的,天上有几点疏星,我想念着在医院中不满两岁的孙女,她没有见过父亲一面,她只认识我――阿爹,如今她也是一个人睡在病房中的小床上,弱小的灵魂,她还不懂得世上的一切,不懂得在她身上的不幸。清露湿夹衫,坐在阶下,四顾无人,回想去年今日,我同样也住过这里,然而今夜空庭,我又有何话可说……清池的水面照影了我横流的老泪,一切不能再往下想了……我只好默诵“诸恶莫做,众善奉行”,大千世界,普度众生了。
宗教是人在无可奈何时唯一的出路,我只能说到此。“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三天的天一阁小住,也可算逆旅中的暂短逆旅吧!
1988年10月23日甬沪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