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
漆黑天空中,月亮已经被天狗吃得只剩下一角,
朱允炆在一众锦衣卫的拥护下,走前门进了大天理寺,
忽而梵音响起,有僧侣敲响手中铜钵,
数十位沙弥站在门口接待,口念阿弥陀佛,
大寺主持,各院主事身上袈裟珍宝无数,皆着盛装迎接,
三品大员莅临大天理寺,一应接待规格不可低,更不可少,
主持法源面目和善,眼含微笑:“阿弥陀佛,欢迎指挥使大人莅临大天理寺。”
法源换了副嘴脸,朱允炆自然也是笑着开口:“又不叫我施主,主持,我是真没有佛缘吗?”
话里话外,夹枪带棒,
法源目光一沉,随后念头一转,笑着说道:“指挥使大人千金之体,天子垂怜,佛祖也会庇佑你。”
就过了一个下午,又不是指挥使大人换了个人做,
他能捧着,就没理由得罪。
朱允炆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法会准备得怎么样,明天卯时就要开始了,把你们这里会念的,你们这儿能念的和尚全都叫上,声势一定要整浩大一点。”
“回指挥使大人的话,一应准备齐全,可以随小僧来观。”
法源迈步往前走,朱允炆却停下脚步:“讲经堂在哪里?听闻你们这里有个很厉害的大法师,怎么不见?”
法源双手合十:“确然,博洽乃讲经堂长老,因身体抱恙,未能来迎接大人,还请恕罪。”
他害怕朱允炆讲博洽的过,补充道:“他上吊被我救回之后一日不曾进食,身体虚弱,不久前才喝了些汤药。”
“好好好,如此气节,何愁报国无门呐。”朱允炆环视一周,看着所有人,“明日法会可不能没有他,既然如此,带我去见见吧。”
“是。”
讲经堂内,佛前烛火摇曳,
博洽静坐在佛前,双手摊开平放,五心向天,嘴中念诵着经文,
朱允炆进去坐下,留一干人等守卫门外,
许三在堂中仔细看过一圈,没有暗道,没有机关,没有藏人之处,
周遭也干干净净,经堂内外都一片祥和,安静至极,
所有人都沉默着,各司其职,没有人打破这难得的安宁。
许三低附在朱允炆耳边低声道:“屋中仅有博洽一人。”
“难道不是蒋瓛要见我?”
朱允炆低声自语,随后坐在了博洽面前,
这个年轻俊秀的和尚刚好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目光若烛火一般明亮:“指挥使大人大驾光临,小僧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他站起来,恭敬行礼。
“恕罪,恕什么罪?”朱允炆站起来,拉住他的手,“我叫人捉了几百个和尚,除了被我们杀掉的,没有一个人说要自杀的,你是唯一的一位,你对吾皇的一片忠心,赤诚可鉴啊!”
博洽却反问道:“指挥使大人,若我死了,是可以证明我是清白的,还是无法证明我是清白的?”
朱允炆继续说道:“受辱事小,失节事大,长老颇有气节,是这朝堂内外的肱骨之臣的楷模啊。”
博洽坐下,盘腿在蒲团上:“指挥使大人既然这么说,小僧便明了,我心一事大,而于叛党一案一事小;我之节一事大,而于诸多冤死之僧一事小。”
朱允炆也跟着坐下:“如果你找我来,只是为了讨个说法,那也太无趣了。”
“北镇抚司衙门的事,小僧不敢置喙,我只是听说指挥使大人年纪轻轻,处事不凡,出手便如雷霆一般,小僧心生向往,百闻不如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你也拍我马屁?锦衣卫中想要拍我马屁的人多的是,既然你如同怨妇一般埋怨我,抱怨我,不讲经不说法不谈玄,那我走了。”
朱允炆起身欲走,博洽这才开口:
“我听闻来复在杭州时,曾有一件轶事,说他曾在庙中研读经文,听到后门有啼哭之声,便去看,原来是被丢在门外的襁褓孩童。
他以衣裹之,却听到后院古树传来叹息:贫僧五百年前便在此处,只因说'善心不落因果',堕为树身。
来复惊问:既是善行,为何受报?
树声渐远:善心本无因果,执善为功,反成枷锁。待你悟透'不昧因果'时,枯枝自会发芽。
次年春,枯树绽出新芽,孩童化作白狐隐入山林不见。”
朱允炆摇摇头:“我不参野狐禅,不懂这些机锋,待事情查明之后,我自然会给他一个公道。”
真不知道吗?
这等机锋,其他人可能听不懂,
但这和尚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来复身陷囹圄之中,确实沾染了因果,
不过他并非邪教中人,有似老树一般的“至善之人”可以做保,
只不过那人已经仙去了,因此博洽给他做保,希望朱允炆能网开一面,
朱允炆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定,但毕竟还有话口在,博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面色沉寂:“来复还有一件故事。
他在山寺施粥时,总见粥锅腾起青烟。
老僧笑言:那是饿鬼道众生在借暖,施主可曾想过,这粥是因何而来?
来复答:为救贫苦百姓。
老僧指空碗道:碗空则满,施粥者若执善念为功德,便是野狐禅。真正的慈悲,是锅下火候不偏不倚,粥中五谷本自具足。
当晚,来复梦见群蛇衔来野果,次日山民发现粥锅竟自动添满。”
说着,博洽竟从袖中递了一张纸片给朱允炆,
朱允炆心神一颤,将纸片打开,上面只有两个字:蒋瓛!
他脑中杂念一闪而逝,看着博洽的眼睛,
这个故事,真正有两层意思,
第一,是说来复执善为功,不偏不倚,正念功德。
第二,却是蒋瓛在说来复“自具足”,相当于一层背书,
难道来复也是蒋瓛的人,或者说他们俩之间有自己不知道的,更密切的联系,甚至作为线人之类的存在?
虽然朱允炆没有查看朝中重臣档案的权限,更没有驱使几大千户的权力,
但他也知道,历史上蒋瓛调查的乃是蓝玉这一线,
作为明初有重大贡献的武将,蓝玉贵为大都督府佥事,封永昌侯,可以说深得朱元璋器重,
虽然蓝玉身邀宠眷,志满气溢,既不能急流勇退,复不能恭让自全,
最后以“谋逆之名”被处死,
但此案在历史上已有定论,是朱元璋构陷的“冤狱”之一!
朱元璋疑心深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是众所周知之事,
若是知道朱允炆贸然接触朝中重臣,甚至是素有“骄横跋扈”之名的蓝玉一线,他所受的恩宠,一定会被马上剥离!
朱允炆捏紧了纸片,感觉有些烫手,
本能让他不要掺和进这件事里,不要和任何人私相授受,
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朱允炆在心底里无声呐喊,脸上却挤出笑容:“既然如此,我一定好好办理此案,还来复一个公道。”
“指挥使大人明察秋毫。”
博洽起身再拜,这一次一躬到底。
朱允炆手里紧紧攥着纸条,就想是在考试里打小抄的学生,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望向皇城的方向,叹了口气:“博洽,我下个月中将于金陵城中广开义学,三日之后你执度牒来东宫,我有东西送给你。”
“谢指挥使大人赠宝,小僧一定到访。”
博洽是个聪明又迂腐的和尚,
这样的和尚和方孝孺一样,是朱允炆所需要的,顶好用的人,
博洽没有推辞,甚至没有犹豫,就说出了多谢指挥使大人,躬身再拜,
他也认为自己的能力没有人识得,被埋没,
如今得到太孙的赏识,脸上自然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所以朱允炆适时地给他泼了盆冷水:“来复至少一个月后才能出来,你且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