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庭环境与叛逆情结

约翰·缪尔的父亲丹尼尔·缪尔幼年时便成了孤儿，他和姐姐共同寄居在亲戚家。成年后的丹尼尔参军入伍，被派往苏格兰东海岸的邓巴（Dunbar）小镇服役，退役后在邓巴小镇从事粮草生意，娶了当地的海伦·肯尼迪为妻。不幸的是，结婚不久海伦·肯尼迪意外去世，丹尼尔后来和镇上的安·格尔瑞结婚，俩人共育有八个子女，缪尔排行老三，前面有两个姐姐。母亲格尔瑞善良温和，热爱绘画和诗歌，喜欢浪漫主义诗人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和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的诗并深受影响。受母亲的熏陶，缪尔从小就喜欢诗歌，对大自然有着一种比同龄人更加强烈的向往。然而这种向往被父亲严格的家教压制，丹尼尔对子女的要求严格到几近苛刻，对他们吃的东西、去的地方、如何安排自己的时间都加以限制，不许孩子们与同龄人一起玩耍，也不许他们去小镇周边游玩，如果违反规定，会遭到严厉的谴责或打骂。缪尔在晚年的回忆录中写到他从五岁开始经常与同伴偷偷跑到海边或田野里嬉戏，但是只要被父亲发现便会遭到严厉的惩罚，这在缪尔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更加渴望摆脱束缚、向往自由的种子。

约翰·缪尔和家人

尽管丹尼尔在家中严肃古板，但他为人正直豪爽，在小镇上深受欢迎，而且精明能干、诚实守信，把生意经营得井井有条。1846年，丹尼尔被选为小镇的议会议员，与其他几个治安法官、议员共同管理小镇事务。丹尼尔是一名虔诚的基督信徒，初到小镇时他并没有加入当地最有影响力的苏格兰教会，而是加入了分离教会（the Secession Church），这是由反对苏格兰教会牧师人选由土地所有者决定这一政策的信徒自发组成的教会组织。随着对教会了解的逐渐深入，丹尼尔逐渐发现分离教会过多地强调人为的权威，存在太多世俗权力的束缚，他决定要解放自己，去寻找“为自己诵读圣经的自由”，也就是他认为的“不受制约地宣扬真理的自由”。1849年初，丹尼尔辞去小镇议员的职务，放弃了辛苦经营的生意，带着家人移民美国威斯康星州马凯特郡（Marquette），在那里买下了320英亩尚未开发的荒地，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垦殖生活。在这个被他们称为“喷泉湖农场”（Fountain Lake Farm）的地方，自然在吸引着缪尔，广阔的田野、浓密的树林、种类繁多的动物，以及喷泉湖岸边的绿色草地与盛开的鲜花……他把这里的自然风光形容为自己“想一读再读的书”。虽然荒野的魅力让缪尔兴奋不已，但开垦工作也十分艰苦，作为家中的长子，年仅11岁的缪尔成为父亲的助手，从事清理灌木丛等工作，沉重的劳作负担影响了缪尔的体格发育，使他成了“家里的小矮子”。

在进行艰苦体力劳动的同时，缪尔对书籍有着浓厚的兴趣，由于居住偏远，附近没有学校，家里也仅有几本父亲丹尼尔的宗教书籍，缪尔只能想办法从邻居那里借书阅读。这期间，他涉猎了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威廉·柯珀（William Cowper）等人的作品，其中有两位作者及其作品激发了缪尔去异国他乡旅行的好奇心和热情。一位是苏格兰医生蒙戈·帕克（Mungo Park），他在《非洲内陆之旅》（Travels in the Interior of Africa）这部书中讲述了在狮群、穆斯林村庄以及奴隶贩子中间的冒险经历，是对所谓黑暗大陆（Dark Continent）的经典描述。另一位是德国的亚历山大·冯·洪堡，他深入委内瑞拉茂密的雨林、穿越安第斯山脉、攀登钦博拉索山、目睹野马与电鳗搏斗、从鳄鱼口中逃脱……缪尔被他们描述的探险经历和奇闻轶事深深吸引，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像帕克和洪堡那样旅行探险。

与许多孩子一样，青少年时代的缪尔精力充沛、兴趣广泛，在陶醉于大自然探险梦想的同时，缪尔对机械发明也有着浓厚的兴趣和很高的天分，经常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研究机械设计，他用废旧的铁皮、木料、绳子、钉子等制造出许多新装置。缪尔的第一个发明是一台自动锯木机器模型，还发明了水轮车、自动喂马器、田地温度计等。苏格兰人认为发明机器是智慧和聪明的表现，而且邻居们觉得缪尔的发明具有很高的创造性和实用性，能大幅减少体力劳动，因此很喜欢他。然而父亲丹尼尔却认为体力劳动是神圣的职责，逃避劳动的发明设计是魔鬼的玩物。父亲的固执和不认可使得倾心于机械发明的缪尔十分苦恼，他经常产生逆反情绪甚至萌生了离家出走的想法。

由于家庭特别是父亲严酷的管束，缪尔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一直伴随着抗拒及叛逆情结。1860年，22岁的缪尔独自离家前往威斯康星州的首府麦迪逊，参加了当地的博览会并展示了一些自己“设计独特的机械样品”，包括不带箱体的时钟和“镰刀形温度计”。缪尔的这些展品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和赞扬，还得到了《威斯康星州报》和《威斯康星州爱国者晚报》的特别报道。在这次博览会上，缪尔遇到了对他今后人生轨迹产生很大影响的珍妮·卡尔（Jeanne Carr）。珍妮是一位大自然的爱好者、植物学家，她的丈夫埃兹拉·卡尔（Ezra Carr）是威斯康星大学的化学教授，也是一位博物学家。珍妮出生在一个新英格兰家庭，她聪慧睿智、博览群书，从小表现出对自然科学的兴趣，9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家里收集了将近700种植物。珍妮也是英国自由思想家哈里特·马蒂诺（Harriet Matineau）、超验主义创始人拉尔夫·爱默生和亨利·梭罗以及哈佛大学博物学家路易斯·阿加西（Louis Agassiz）等人的追随者，收藏了很多与他们有关的经典著作。受珍妮影响，次年春天缪尔申请进入威斯康星大学学习。在通过面试之后，缪尔进入预备部学习并在学期末顺利通过了各项考试，第二学期缪尔选修了埃兹拉·卡尔的课程，这是缪尔接受正规科学训练的开始，也是他与卡尔夫妇亦师亦友关系的开端。在校期间，求知若渴的缪尔经常到卡尔教授家里拜访，在这里缪尔不仅能当面向卡尔夫妇请教地质学、植物学等领域的科学知识，还能接触到爱默生、梭罗等人的经典著作。卡尔夫妇在科学思想上给了缪尔重要的启蒙和引导，在学业和生活上也给了他许多及时的帮助，缪尔对此心存感激，他在离开麦迪逊多年后仍然和卡尔夫妇保持着书信联系。

事实上，缪尔的大学生活并不顺利，入学时美国南北战争（1861～1865）已进入白热化阶段，战争的混乱打破了校园的宁静，课堂内外围绕战争的各种问题争论无休无止，这一切使得带有反战情绪的缪尔无法平静地学习，他希望能够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找到平静却无济于事。战争初期南方军队占尽各种优势，北方军队处于被动局面，为了扭转战局，北方各州政府每年大量征兵，威斯康星州则要求18～45岁的男性向征兵部门报名并做好服役准备，因此缪尔面临着随时被征兵入伍去前线作战的可能。同时，缪尔和父亲丹尼尔在生活观念、宗教信仰以及对大自然的态度上存在较大分歧并演化成父子间的隔阂，尤其是在离开喷泉湖农场前往麦迪逊之后，缪尔和丹尼尔的关系僵持，此时的缪尔在经济上已经很难得到家庭的支持。另外，缪尔还面临着职业生涯选择的困惑，进入大学之后，缪尔爱上自然科学并逐渐放弃了做发明家或工程师的想法，后来卡尔教授鼓励他选修医学成为一名医生的建议也并未付诸实践。这些都给他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压力和迷茫，最终影响他做出了逃离现实的决定。

1863年6月底，缪尔和两位朋友带着帐篷和采集植物的装备，横穿艾奥瓦州开始了一场地质学和植物学的徒步旅行。在这个过程中他重新感受到荒野的美，暂时忘却了国家战乱与动荡带来的忧虑和困扰，完全沉浸在享受大自然的乐趣之中，并对深入北美地区进行野外考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此之后，缪尔再也没有回到威斯康星大学，而是投入他后来毕生从事的荒野研究工作之中。缪尔在《我的青少年生活》（The Story of My Boyhood and Youth）（1913）一书中，讲述了离开麦迪逊时的不舍，但是对离开威斯康星大学的真正原因并未给出太多解释。

1864年3月，缪尔跨越美加边境来到加拿大，向着多伦多北部的荷兰河（Holland River）前行，穿过锡姆科（Simcoe）、达佛林（Dufferin）和格雷（Grey）县，一路上见到了点缀着落叶松、香脂冷杉、铁杉的广阔湿地和盛开着布袋兰（Calypso Borealis）的山脉。出于生存需要和研究自然的便利考虑，缪尔在位于安大略省的米福德小镇暂住下来并在一家锯木工厂受聘担任机械师。不幸的是，1866年2月底锯木工厂意外发生火灾被烧毁，所有机器和产品都被烧光，其中还包括缪尔的植物标本和田野日记。此后不久，缪尔又跨越美加边境回到美国，在印第安纳州的一家马车零件制造厂找到一份工作。尽管在这里缪尔能够施展他在机械发明方面的特长，但是工厂到处充斥着锯子震动的滋滋声、机器发动的哒哒声、木材落地的撞击声，缪尔每天要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工作10小时以上，每周最多只有半天的休息时间用来考察周边的自然环境。这份忙碌的工作影响了缪尔探索自然的初衷和计划，珍妮得知后为此感到担忧，她认为缪尔在自然中创造的价值会远远超过工厂，而且她无法想象或接受曾经对自然表现出疯狂热爱的缪尔竟然被这里的喧嚣和轰鸣所束缚。于是珍妮写信给缪尔希望他重建和自然的联系，她在信中写道：“与现在你周围的环境相比，你不觉得在加拿大的自然中更自在一些吗？”珍妮还向缪尔推荐了法国著名诗人和政治家阿尔冯斯·拉马丁（Alphonse De Lamartine）及其著作《圣普安的石匠——一个乡村故事》（The Stone Mason of Saint Point—A Village Tale）（1859），拉马丁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一，他的作品充满追求精神自由的自然主义思想，珍妮希望这种思想能进一步激发缪尔对自然的热爱。

1867年3月，缪尔在组装一个新的圆盘锯时发生意外，手中的锉刀刺破了他的右眼眼角膜，这之后缪尔一度很悲观，他说“我的右眼再也看不见一朵花、看不见美丽的风景”，想到自己策划了很久的前往美国南部、西印度群岛和南美洲以及欧洲的探险无法实现，他陷入失望和痛苦甚至无法工作。珍妮写信安慰他说，这场给他带来痛苦和磨难的事故是上帝要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他感知自然的能力，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帝最好的安排，走出逆境将会迎接彻悟和重生，他终将成为一个自然的洞察者、一个有着非凡视觉的人。珍妮在信中还转达了她丈夫卡尔博士的重要建议：在确定眼睛永久失明之前应该尽可能咨询权威的医生。果然，眼科医生在仔细检查缪尔的伤势后告诉他，受伤的眼睛将会在几个月内康复，视力也将逐渐恢复。几周后珍妮再次来信，她非常欣慰缪尔很快会恢复视力，这意味着缪尔将可以继续进行考察旅行，她建议缪尔学习西班牙语以辅助将来的远游，还向他推荐了一个新的考察目的地——加利福尼亚州的约塞米蒂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