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国家公园与塞拉俱乐部

广袤无垠的美国西部地区蕴藏着丰富的自然资源，为了充分拓展西部发展空间，美国自1783年开始了长达一个世纪的西进运动。内战之后，林肯总统于1862年颁布《宅地法》（Homestead Act），规定年满21岁的公民只要支付10美元就能获得西部160英亩的土地，并且在耕种5年后土地归个人所有。这部法律的颁布为公民获得土地进行农业开发提供了制度保障，大批移民涌向西部，西进运动由此加速并推向高潮。1878年，美国第19任总统拉瑟福德·海斯（Rutherford Hayes）颁布《自由伐木法》（Timber Cutting Act）和《伐木与采石法》（Timber and Stone Act），允许落基山脉居民砍伐树木，规定内华达和沿太平洋三个洲的非农业土地可以出售，这项法案对于资源开发利用、社会经济发展、吸引国外移民参与美国“西部大开发”起到了重大的推动作用，西部的自然资源也为当时美国的工业化提供了丰富的物质基础。然而，政府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对土地及自然资源的无节制开发利用疏于管理，造成森林乱砍滥伐、土地流失和野生动物濒临灭绝等一系列生态环境问题。1860～1910年，美国农场数量由200万个增加到600万个，新增耕地面积超过5亿英亩，而原始森林面积由10亿英亩减少到不足2亿英亩。与此同时，随着西部工业的不断发展，工厂日益增多，空气污染严重，“酸雨”频发……在这种社会发展背景下，科学家们逐渐意识到生态环境和资源遭受破坏带来的后果，自然保护主义者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开始呼吁和宣传生态保护，努力唤醒美国民众的环境意识。

加利福尼亚当地农场主盖伦·克拉克（Galen Clark）在摄影师卡尔顿·沃特金斯（Carlton Watkins）以及参议员约翰·康尼斯（John Conness）的支持下，向国会提交了一份议案，呼吁保护约塞米蒂山谷，防止商业利益可能带来的对自然环境的影响。1864年6月，林肯总统同意并签署了创立约塞米蒂州立公园的法案，这是第一块由联邦政府专门规定用于公共使用和自然保护的公园土地。1866年，加州政府成立了由州长组建的约塞米蒂委员会，负责公园的具体管理工作，并委任盖伦·克拉克为公园的第一监护人。但是，成立初期的委员会和负责人在保护方面缺乏有效手段，环境破坏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1880年委员会换届，詹姆斯·哈钦斯（James Hutchings）接替克拉克成为公园新的监护人。哈钦斯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企业家，经营范围包括酒店和工厂，缪尔在山谷定居时曾在其锯木工厂工作过，在州立公园成立之前曾努力争取获得此土地。新一届委员会在防止约塞米蒂山谷遭受过度放牧、乱砍滥伐和商业建设影响等方面没有任何起色，情况甚至在继续恶化。

1889年，缪尔陪同《世纪》杂志的副主编罗伯特·约翰逊（Robert Johnson）考察约塞米蒂山谷，再次回到旧地的缪尔看到的是和10多年前形成巨大反差的景象：成片的树桩、遍地的垃圾、巨杉树的底部被挖空供汽车通过、被人为践踏和被羊群啃食后枯萎的山地草甸…… 约翰逊认为，为了保护和提升山谷景观的完整性和自然魅力，应该把约塞米蒂建成国家公园。缪尔应邀为《世纪》撰写文章宣传建立国家公园的想法，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助推动新兴的自然保护运动。

国家公园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40年代。著名的美国画家、作家乔治·卡特琳（George Catlin）在1841年出版的《北美印第安人的风俗习惯和状况》一书中，披露了西部平原的水牛因其毛皮制成的长袍在东部城市非常流行而遭受大规模捕杀的情况，建议政府设立国家公园以保护自然生态，并强调建立国家公园是要让人与动物在这里和谐共存。然而，卡特琳的提议并未得到响应，因为这和当时美国政府颁布的多项鼓励开拓西部荒野资源的政策相矛盾，政府关心的是发展经济、创造价值，民众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开垦荒野、获得土地，很少注意到环境遭受破坏的情况。因此，就当时的社会背景和人们对自然价值的认知水平而言，建立国家公园的想法是难以实现的。1871年，美国再次把目光投向30年前的“国家公园”概念，联邦政府出资支持由费丁南德·海登（Ferdinand Hayden）发起的对黄石地区的科学考察，考察团队由包括地质学家、矿物学家、植物学家以及画家和摄影师在内的共34名人员组成。考察结束后，海登博士向国会提交了包含大量绘画作品和照片的500多页考察报告，引起了国会议员和普通民众对黄石地区的关注，此次科学考察进一步向国会展示了黄石地区自然环境的珍贵性及其地质和生态价值。1872年3月，美国第18任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Ulysses Grant）签署了针对黄石地区的《专用法案》（Act of Dedication），法案规定“建立黄石国家公园是为了人民的利益以及该地区所有的树木、矿石、自然景观处于现有状态而免受破坏”。由此，黄石国家公园成为美国乃至全世界第一个国家公园。

1890年3月，国会议员威廉·范德维尔（William Vandever）向国会提交议案，提议保护约塞米蒂山谷附近大约200平方英里的土地。这个议案涉及的保护范围虽然比缪尔和约翰逊设想的小，不过缪尔还是全力支持并更加坚定了呼吁建立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决心。不久，缪尔在《世纪》杂志上发表《约塞米蒂的宝藏》和《拟议的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特征》两篇文章。前者描述了约塞米蒂的美丽景色，提出建立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设想以呼应范德维尔议案，后者进一步论述了缪尔关于“自然的工具价值和内在价值”的思想，呼吁保护约塞米蒂的自然原始状态，提出了更加广义的以满足人们精神需求和欣赏为导向“对自然的使用”的超功利主义理念。9月30日，国会就范德维尔的议案进行投票并获得通过，此时的议案内容囊括了缪尔文章中提出的所有建议，并且公园面积扩大至200万英亩。本杰明·哈里森（Benjamin Harrison）总统于10月1日签署法案，约塞米蒂国家公园正式成立。

虽然约塞米蒂山谷地区已经正式成为国家级的保护区，但是它仍然归属于加州政府下属的约塞米蒂委员会管理，事实上与约塞米蒂州立公园区别不大，因此国家公园的建立并未真正有效阻止伐木商人等用开发行为对约塞米蒂山谷的破坏。约翰逊与缪尔商议成立一个非政府组织来监督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和森林保护区。事实上，这种想法在美国东部早就付诸实践，比如，马萨诸塞州的威廉斯敦高山俱乐部（1863年）、缅因州的白山俱乐部（1873年）、科罗拉多州的洛基山俱乐部（1875年）和马萨诸塞州的阿巴拉契亚山脉俱乐部（1876年）等，都是致力于环境保护的民间组织。1891年，加州大学教授威廉·阿姆斯（William Armes）致信缪尔，提议依照阿巴拉契亚山脉俱乐部的运行模式，建立一个由市民组成的监管团体——“塞拉俱乐部”，这更加坚定了缪尔创立民间环保组织的信心。经过一年的四处奔走，缪尔获得了广泛的支持，1892年5月28日塞拉俱乐部成立并在旧金山举行第一次会议，缪尔主持会议并被推选为主席，此后一直担任该职务直到1914年去世。

塞拉俱乐部建立之初提出了两个目标，一是推动加州政府把约塞米蒂山谷的管理权交给联邦政府，二是推动建立雷恩尼尔山国家公园。后来俱乐部的影响越来越大，工作内容也不断拓宽，在推动建立更多国家公园、反对赫奇赫奇山谷修建水坝、建立国家公园管理局及完善国家公园管理体系等许多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美国早期的环境保护运动中起到了引导作用，为美国公民就环境保护问题发表言论提供了平台，激发了民众参与环境保护的积极性，为后来各种环保组织的建立提供了有益的探索和借鉴。塞拉俱乐部的成立和发挥的历史作用是缪尔生态保护思想成功的实践，也是国家公园理念得以广泛传播的有力平台。

伴随着美国乃至全世界日益严重的环境问题，塞拉俱乐部不断调整和完善关注范围和工作重点，提出要进一步探索与推动欣赏和保护荒野，促进对地球资源和生态系统负责任地利用，鼓励和教育人们保护并修复自然环境，并运用一切合法手段完成这些目标任务。目前，塞拉俱乐部已发展为美国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关注度最高、成绩最突出的民间环保组织，会员人数超过200万，分会遍布美国各地。俱乐部在几乎所有的环境保护热点和重点领域都积极发声，涉及农业、生物技术、能源、环境公平、森林与荒野管理、全球化、政府与政治、土地管理、军事争议、核、海洋、污染物与废弃物处置、预防原则、交通运输、城市与土地利用、水资源以及野生生物保护十七个领域。此外，俱乐部还在国际捕鲸委员会（International Whaling Commission，IWC）和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IUCN）等重要环境保护组织中扮演积极的角色。

1901年，《我们的国家公园》（Our National Parks）由霍顿·米夫林出版公司（Houghton Mifflin）出版，这是缪尔最具影响力也是最畅销的著作，被誉为“感动过一个国家的文字”。书中描绘了黄石国家公园、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以及格兰特将军国家公园等的独特自然景观，从多个角度向读者展现了荒野的自然魅力以及国家公园的功能与影响。《我们的国家公园》融自然美学、自然遗产价值、大自然保护理念与方法为一体，可以看作缪尔生态保护思想走向成熟的标志性著作，它的出版对于进一步唤醒人们的自然保护意识具有积极的作用，同时也大大提高了缪尔的社会影响力。

缪尔的理论观点和生态实践引起了美国第26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的注意。1903年，罗斯福邀请缪尔前往约塞米蒂国家公园露营。途中缪尔向总统提出了以建立“国家公园”的形式，利用联邦政府的资源来保护美国自然环境的设想，引起了罗斯福总统的兴趣。通过交谈和了解，罗斯福对于自然保护问题有了进一步的考虑。离开约塞米蒂之后罗斯福宣布扩大塞拉森林保护面积至沙斯塔山，并在1905年推动国会通过议案，明确在全国范围内建立国家公园体系。罗斯福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还几次抽出时间与缪尔一起考察大峡谷、约塞米蒂等国家公园，缪尔的生态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罗斯福以及美国相关政策的制定，促进了国家公园理念的传播，推动了国家公园体系的建立。罗斯福执政期间共批准设立了5个国家公园、18个国家纪念碑、55个野生动物保护区、150个国家森林公园。

约翰·缪尔（右）与西奥多·罗斯福（左）在约塞米蒂国家公园

如果说国家公园的建立将生态保护思想广泛传播开来，那么赫奇赫奇山谷水坝事件则引发了一场席卷美国的自然保护运动。赫奇赫奇山谷是位于加州的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谷，蕴含着丰富的自然资源。1890年，在缪尔等人的呼吁下，赫奇赫奇山谷被划入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管辖范围并被缪尔称为“约塞米蒂壮丽风光的重要组成部分”。19世纪末，随着人口增长，旧金山城市耗水量激增，用水危机日益凸显，经过美国地质调查局的勘测，赫奇赫奇山谷能够筑坝蓄水，而且水量充沛、水质干净，不仅可以满足旧金山及周围各地居民的生活用水需要，还可以用来修建水电站。从统筹和长远规划的角度考虑，以市长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为首的旧金山政府多次申请在赫奇赫奇山谷修建水坝，不过这一计划遭到了以缪尔为首的环保主义者的反对。

1901年，国会通过《通行权法案》（Right of Way Act），赋予内政部部长批准修建运河、管线、隧道或其他引水管道的权力。此时的缪尔和塞拉俱乐部成员并没有提出异议，因为该法案并不涉及任何大型水库，而且它还规定内政部部长必须遵守国家公园建立的初衷，保护国家公园的自然状态。时任内政部部长伊桑·希契科克（Ethan Hitchcok），分别于1903年和1905年两次拒绝了旧金山提交的关于在埃利诺湖和赫奇赫奇山谷修建水坝的申请。1907年，詹姆斯·加菲尔德（James Garfield）继任内政部部长后重开听证会，讨论在赫奇赫奇山谷修建水坝的问题，遭到缪尔及塞拉俱乐部成员的强烈反对，以费伦为代表的支持阵营和以缪尔为代表的反对阵营展开了激烈的论战。1908年5月，加菲尔德宣布允许旧金山在埃利诺湖和赫奇赫奇山谷修建水坝，但是在实施前必须征得三分之二旧金山选民的同意，而且必须在埃利诺湖的供水达到极限时才能在赫奇赫奇山谷筑坝蓄水。缪尔阵营只得勉强妥协。1909年，国防部部长威廉·塔夫脱（William Taft）当选总统，1905年担任美国林业局首任局长的吉福德·平肖（Gifford Pinchot）继续担任林业局局长，理查德·博格林（Richard Ballinger）担任内政部部长。费伦阵营不希望长时间等待，他们拒绝接受此前加菲尔德的决定，多方游说内政部和国会，甚至多次请愿塔夫脱总统，围绕赫奇赫奇山谷的争论逐渐白热化。

1912年11月，托马斯·威尔逊（Thomas Wilson）入主白宫，并任命富兰克林·莱恩（Franklin Lane）为内政部部长。莱恩是费伦的好友，上任后支持在赫奇赫奇山谷筑坝蓄水。1913年，国会议员约翰·瑞克（John Raker）提交一项议案，提议允许旧金山在赫奇赫奇山谷修建大坝。平肖在国会听证会上表示“自然保护政策的基本原则是更好地利用自然资源，每一片土地及其资源应该服务于大多数人”，这一观点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人们认为赫奇赫奇山谷能够为面临用水危机的旧金山提供足够的水源，从这个角度出发，修建水坝更加符合旧金山发展的实际需要。因此，国会迅速批准了瑞克提出的议案，威尔逊总统于12月19日签署了该议案。

虽然赫奇赫奇山谷水坝事件以缪尔阵营的失败而告终，但是从客观上分析，在当时的社会经济背景下，在赫奇赫奇山谷修建水坝符合旧金山的发展形势和城市民众的实际需求，支持修建水坝的林业局局长平肖和内政部部长莱恩又具备不可忽视的政治影响力。表面上看，这场争论是民间环保组织与政府的论战，本质上则是以缪尔为代表的自然保护主义和以平肖为代表的功利资源保护主义的争辩。从历史的角度看，长达12年的赫奇赫奇事件引发了社会、公众、政府和非政府组织等多方面的关注和参与，对于唤醒和提高人们的环境保护意识，进一步加深对国家公园意义的认识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赫奇赫奇事件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有组织的环境保护运动，在美国甚至世界环境保护史上都具有重要的地位。

这一阶段也是缪尔的著作连续出版的丰盛期，包括《斯蒂肯》（Stickeen）（1909）、《夏日走过山间》、《哈里曼》（Edward Henry Harriman）（1911）、《约塞米蒂》（The Yosemite）（1912）、《我的青少年生活》，以及在缪尔1914年去世之后出版的《阿拉斯加之旅》（Travels in Alaska）（1915）、《墨西哥湾千里徒步行》、《科温号巡游》（The Cruise of the Corwin）（1917）、《陡峭的小径》（Steep Trails）（1919）等。这些经典的自然文学作品在描绘与赞美自然的同时不断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生态环境保护问题，深受读者的喜爱并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为传播自然保护思想理念发挥了积极作用，也为国家公园管理局的建立以及国家公园管理体系的完善营造了氛围。

1916年8月25日，美国总统威尔逊签署关于成立国家公园管理局（National Park Service）的法案——《组织法案》（Organic Act），以加强对美国境内的国家公园、国家纪念碑、国家历史遗址、国家历史公园等自然及历史遗产的保护和管理。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隶属于内政部，它的成立标志着美国的国家公园管理开始向规范化转变。1933年，美国颁布一项行政法令，将当时的63个国家纪念碑和军事纪念碑从林业局及军事部门转交给国家公园管理局进行管理。从此，国家公园管理局实现了对美国国家公园体系的统一管理。截至2020年底，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共管理着423个独立单元，包括63座国家公园（National Parks）、61座国家历史公园（National Historical Parks）、74座国家历史遗址（National Historic Sites）、31座国家纪念馆（National Memorials）、84座国家纪念碑（National Monuments）、19个国家保护区（National Preserves）、18个国家游乐区（National Recreation Areas）等，覆盖美国50个州以及哥伦比亚特区总共超过8500万英亩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