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张鲁所推行的制度是否存在弊端,答案是毋庸置疑的。这种将宗教教义与政治权力紧密捆绑的统治模式,从本质上看便存在着结构性的内在矛盾。
五斗米道在初创阶段,凭借着宗教信仰的凝聚力,确实迅速在汉中地区建立起了一套相对稳定的社会秩序。信徒们因共同的宗教理念而汇聚,使得教团在短时间内便实现了人口的吸纳与资源的整合,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自给自足的社会生态,这也是其前期能够展现出蓬勃生命力的重要原因。
然而,历史的经验早已表明,任何以教派为根基的政治实体,往往都难以跨越“由盛转衰”的历史周期律。
就像后来兴起的太平天国运动,其初期借助拜上帝教的思想武装,迅速凝聚起强大的军事力量,一路势如破竹、攻城略地。
但随着政权的稳固,宗教光环逐渐被权力欲望所侵蚀,内部的腐败堕落、权力争斗便如潮水般涌来,最终导致整个政权分崩离析。张鲁所面临的模式同样面临着这样的历史困局。
他张鲁面临的问题是一方面,五斗米道的宗教招牌是维系人心、巩固统治的核心纽带。在这个群雄割据、战乱频仍的年代,普通百姓往往缺乏稳定的精神寄托,宗教信仰成为了他们寻求心理慰藉与现实庇护的重要途径。一旦放弃这一宗教招牌,就如同抽掉了整个政权的精神支柱,极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引发统治基础的崩塌,导致人心涣散、分崩离析的局面迅速出现。
另一方面,其本身所蕴含的宗教权威性与政治世俗性之间的冲突,在政权发展的后期必然会逐渐凸显。宗教所倡导的平等、慈善等理念,在现实的政治运作中,往往会被权力的集中化、官僚化所扭曲,最终演变成特权阶层谋取私利的工具。
对于他而言,承接五斗米道的宗教招牌,既是一种顺应时势的主动选择,也是一种维系政权存续的无奈之举。
目下汉中地界民户逾十万,然以一方物力供养三万大军,已至强弩之末。古语有云“兵贵精而不贵多”,张鲁心下明晰:眼前虽聚得数万部众,却多为临时征募的乡勇流民,甲胄不整、号令难一,直如散沙聚堆,纵有人数之众,终非能征善战之师。
若要在这乱世中稳据汉中,必得以精兵为根基——需得剔除老弱、汰选青壮,聘良将整训队列,制铁铠磨砺兵器,教以战阵之法、明其赏罚之规,方能将这看似庞杂的“乌合之众”锻造成虎狼之师。
虽说练兵之事千头万绪,但张鲁手中亦有足以倚仗的资本:三万大军虽未精训,却已是汉中地界最堪驱使的武力;治下十万民户耕织不辍,汉川之地又素称“财富土沃”,沃野千里间稻谷盈仓、桑麻遍野,更兼四方关隘险固环伺——阳平关控西北之要冲,米仓山锁西南之天险,东凭大巴山与荆州相望,北依秦岭与关中对峙,真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胜之地。
遥想先祖张道陵在蜀地创五斗米道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如今他据有这般富庶险固之所,麾下又握雄兵数万,恰似身着锦衣执金戈,他张鲁可未曾打过这般富裕仗。
但金山银海终须人守,精兵强将方保无虞。待得那三万部众尽成精锐,甲光向日、刀枪如林,便参与是群雄逐鹿之时。
张鲁遣人速召功曹阎圃入府议事。
待二人匆匆至堂前,见案几上已铺开汉中舆图,朱砂笔圈点处尽是田亩聚落。
张鲁负手而立,目光扫过二人,沉声道:“目下天下扰攘,汉宁虽暂得安宁,却如累卵之危。
某有一策,欲使汉宁百姓于农闲时节参与军训练习——春播之后、秋收之前,各乡选青壮齐聚校场,教以列阵、弓马、刀盾之术。”
他见阎圃作思索神态,续道:“凡参演者,可免当年徭役;演武优异者,按甲等、乙等之别,减免三成至五成赋税;若有膂力过人、武技精熟者,更以布帛、粟米重赏。如此一来,农时不废,民力可聚,更能从乡野之中择取骁勇。”
指尖轻点舆图上蜿蜒的沔水,张鲁语气渐沉:“诸位可知,秦之耕战为何能强兵?农兵合一,方得长久。
我欲将此辈编为‘预备军’,战时可补战阵之缺,平时则为护乡之勇。待烽烟起时,十万户中可征精卒数万,何愁汉中无屏障?”
言罢,他望向阎圃:“阎公博古通今,熟知民政,以为此策可行否?”
阎圃手抚长髯,目光沉静地微微颔首:“师君此计如拨云见日,将兵戈藏于阡陌之间,待烽烟骤起时,田间耕夫皆可执戈卫土,当真是妙棋。“
他忽然敛了笑意,食指重重按在胡须末端,眉峰微蹙道:“只是细究之下尚有两处可琢之处——若敌寇猝然犯境,州县仓促之间恐难将散在四野的丁壮迅速聚成阵列,如同一盘散沙难筑壁垒;再者眼下正值农桑大忙时节,若强征青壮操练,怕是会让百姓左手握犁右手执矛,两头难以兼顾。“
说到此处,他身子微微前倾:“以在下之见,可按山川地势将治下分为八处团练区域,每处选定农闲三季中的半月为集训之期,让青壮们在州府校场上演武习阵,既不耽误春日播谷、秋日收仓的农时,又能让兵卒知晓金鼓号令。
“更需在各乡设立军正之职,专管兵甲器械的造册与训练考勤,待战时可按图索骥迅速点兵。“
“至于犒赏一事更是重中之重,需将斩将夺旗、护粮守寨等功绩分作九等,每等赏赐皆用刻有官印的竹简明明白白书录在册,还需着监察司每月核查粮饷流向,若有贪墨之徒敢在牙缝里抠取兵丁的血汗钱,定要让他们剜肉补钱,以儆效尤。如此这般,方能让耕战之策如臂使指,待师君挥师南下之日,遍野青壮皆成虎狼之师。”
先生乃我之左膀右臂,今日便将此事尽皆交付。
望二位早日拟出那既能安邦又可保民的万全之策——汉宁十万生民的安危冷暖,便全在先生筹谋之间了。
窗棂吱呀声中,阎圃望着张鲁负手而立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道剪影与记忆里某个片段悄然重叠。
他看见那年入仕时在雪夜叩开州府大门,墨色长氅上的冰碴子簌簌落在朱漆门槛上;又看见二十七岁的自己站在县衙公堂之上,掷地有声地喝止强占民田的豪族,惊起梁上尘埃纷纷;还看见三十八岁的自己伏在案头批改军报。
喉结忽然滚动着咽下口苦意,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想起今早铜镜里那个眼角堆着深纹、两鬓霜雪欺人的中年男子。曾几何时,他也是怀揣“致君尧舜上“的少年,背着书箱走过洛阳街头时,连靴底都沾着太学里的墨香。可这些年在官场沉浮,他见过太多将“爱民如子“挂在嘴边的上官,却在灾年克扣赈粮时眼都不眨;听过太多“中兴之策“的高谈阔论,却终究逃不过“兴,百姓苦“的轮回。
百姓才是这江山社稷的根脉,望先生莫要顾虑太多。
他忽然挺直腰背,向来有些佝偻的肩线在烛火下显出几分少年意气。袖中多年前太学同窗所赠的狼毫笔杆硌着掌心,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抱负忽然顺着笔尖漫上来。
“师君既以国士待我......“
“圃定当效仿豫让吞炭、纵是肝脑涂地,也要让这治下百姓,户户有存粮,村村无饥民。“
说罢撩起长衫下摆,在青砖上重重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