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寿宴上。
和煦的午后微风掠过桌面，盛在青花瓷盘里的食物散发着黑气。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颗寿桃裂开个口，桃尖渗出暗红色血珠，在日光里凝成琥珀色。
宾客们拿着各自喜好的食物，大快朵颐着，黑气伴着菜肴被一同吞入腹中，结果下一秒，他们便都被同化了。
几缕黑线从他们头顶冒出，顺着额头缓缓流淌，如汇入江河的小溪，尽数被那些寿桃吸噬殆尽。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妙法莲花教的众人。
当然，除了那两位被猪怪踩碎的青衣道人。
“长寿婆婆宴！献寿礼！”
随着一道呐喊声袭来，宅院内突然响起锣鼓声。
几个身着白麻布衣的童女，画着惨白妆容甩着“水袖”从后院涌出，绕着院墙转起了圈。
她们头顶供盘，每经过一张八仙桌，桌上的寿桃就自动飞到盘子里，对应的童女口中也会念唱一句“福如东海”之类的祝寿词。
后院，西厢房中。
白寿身下的椅子咯吱作响，空荡荡的椅背上搭着件百寿袍，衣领处隐约现出半张青灰色的脸。
后辈紧紧依靠，白寿好似并无注意到这些。
此刻，他正目光呆滞的注视着面前的道道火红。
是童女。
好多的童女。
她们排着队，走进房中，一个接一个的来到白寿身前，端出寿桃。
放好后，又一一离开，开始下一轮循环。
白寿握着脚踩着白骨和苦瓜，盯着那些泛着血光与黑雾的桃子，眼皮直跳。
他其实并不是很饿，可不知怎的，看见这些诱人的寿桃摆在眼前，他不自觉的就流出口水，仿佛某种必要的生理需求，迫使他吃下。
“咕噜！不行的，这些是客人们送给婆婆的寿礼，我不能吃的。”
白寿咽了口唾沫，自言自语道。
“小娃娃，想吃就吃吧，婆婆还有很多呢。”
枯朽的老妪声钻进耳朵，但白寿并没看见长寿婆。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随便吃婆婆的东西呢！”
白寿继续摇头。
“没事的，孩子，吃吧，这些本来就是婆婆给你准备的……”
“给我准备的？”
“是啊，还记得婆婆刚才跟你说的吗，婆婆收到的寿礼太多了，根本没有地方存放，所以才希望你来帮帮婆婆。只要吃下去……把这些寿桃存在你的肚子里，这样婆婆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真的吗？”
白寿回过头，看向椅背上百寿袍浮现的人脸，眸光闪烁着激动。
“当然了！”那张脸口吐人言：“吃吧，孩子，婆婆在这儿看着你……快吃吧！”
听着耳畔响起的声声催促，白寿眼神坚定，不再压抑自己。
拿起一颗寿桃，吞入腹中。
汁水横流，鲜甜饱满的果实充斥着整个口腔，白寿双手并用，将一颗颗硕大的桃子塞进嘴里，放肆咀嚼。
“唔……香，香啊，好香啊……”
腹腔被大块大块的烂肉塞满，白寿狼吞虎咽，即使再吃不下，他也依旧没停，继续吃着“寿桃”。
直到他的肚子被撑胀，圆滚滚的肚皮挤破衣衫。
终于，百余个盘子被全部清空。
白寿堆坐在地上，庞大的躯体动弹不得。
他转动脑袋，回头看向坐在莲花宝座上的长寿婆婆，打了个饱嗝：
“婆婆，我吃完啦！”
“哎，真是个乖孩子！”
仅是张人皮的长寿婆立在莲花台上，神色激动的绕着山洞飞了一圈。
洞壁上斜插的烛火忽明忽暗，她停在白寿面前，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
“孩子真乖，你可是帮了婆婆大忙了！”
“不过……婆婆这里还有一件事，希望你不要拒绝。”
白寿的肚子越来越肿胀，此刻，他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坐在湿润冰凉的泥土地上，他抬头望着飘在空中的人皮长寿婆，问道：
“什么事？”
“帮婆婆把寿礼炼化。”
白寿呆呆的望着她，不解其意。
“寿礼现在全在你的肚子里，虽然得以存放，但却无法取出。所以接下来，婆婆帮你快速消化掉它们，这样婆婆以后食用……吸溜，不不不，是取出的时候，才会更加方便，不是么？”
长寿婆边说着，口中边流着口水。
看得出，她已毫不掩饰心底欲望。
毕竟此刻的吞下巨量烂肉的白寿就犹如待宰羔羊，没有半点反抗能力。
即便他不答应，长寿婆怕是也有许多手段，将其强行炼化。
“乖孩子，你的肚子太大了，这样下去会撑炸的，来吧，跟着婆婆过来，婆婆帮你缓解一下！”
长寿婆不停蛊惑着，她的皮囊飘飘摇摇的深入山洞，白寿朝那边看去，只见一口三足铜鼎立在当中，周围的地面上摆满了褐色烂肉。
鼎锅里猩红色沸水翻腾，那张人皮扭曲着五官，口中不断催促着：
“孩子，过来吧，来婆婆这边……”
“哦。”
白寿愣柯柯的点头，尝试往那边挪动，结果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下半身。
“婆婆，我吃得太饱了，动不了。”
“没事的，孩子，只要你同意，婆婆来帮你！”
说着，人皮“咻”的一声飞来，宛如一张硕大的裹布缠绕住白寿圆滚滚的身体，带着他飞到鼎锅上空。
“噗通！”
白寿落入鼎中。
铜鼎下炙焰翻腾，长寿婆绕着鼎锅跳起了舞。
人皮扭动，格外欢快。
豆大的汗珠坠落，白寿只觉得身体愈发燥热。
滚烫粘稠的血水浸满全身，白寿坐在锅里，只露出个脑袋。
他低着头，口中问道：
“我感觉好难受啊，这样……真的对吗？”
“对的对的，孩子。”
“我觉得自己快融化了，而且眼睛好花啊……”
“不要在意那些，继续保持。”
“我感觉好饿，可是我已经吃不下了，我明明刚吃了那么多桃子……”
“孩子，等你做完这件事，婆婆让你吃个饱！”
“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好像瞎了……我好困啊，我想睡了。”
“别睡，孩子！坚持住，很快，很快就要成功了！”
一人，一皮，你一言我一语，交流个不停。
在长寿婆眼中，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在白寿眼里，世界一片黑暗……因为正如他所言，他真的瞎了。
另外，其实对于长寿婆的那些回答，他也一字一句没有听到，毕竟他的那些问题，也不是在与长寿婆讲。
“嗡嗡嗡！！！”
身下发出剧烈颤动，骨师父的回话模糊不清。
由于双目失明，白寿渐渐地连感知都消失了……
他的下半身泡在鼎锅里，变成一坨坨蠕动的活物，越来越不受控制。
蜷曲在烂泥里的“白骨”嗡嗡作响，白寿充耳不闻。
他的表情越来越痛苦，直到五感全失，他再也忍不住了。
操控着早已不成人形的双手，白寿缓缓举起十指，猛地插进眼底，用力搅动，抠出两颗硕大的丹丸。
下一秒，他看见了。
……
白寿看到：
有一座墓穴，墓外阴雨连绵，墓门洞口处刻印着“毗湿奴”三个大字。
三道熟悉的身影被困于地下二层，坐立不安，直到一个孩童推门闯入。
他费了好大气力，吃掉了所有藏匿在墓穴的虫豸蚣蛛，直到雨水落尽，孩童才带着几人离开。
……
白寿还看到：
一座客栈，街口随风摇晃的牌匾写着“黄虚客栈”的字样。
依旧是那个懵懂的孩子出现，店里的小二迎着他进店，掌柜也从后院出来，带着账房前来收银。
那孩童以物换酒菜，账房收过“米肉”回到后厨，不一会儿就端上来几道佳肴，供其享用。
第二日早，孩童想要离去，掌柜的却叫来厨子拦路，妄想“杀其夺宝”“烹而食之”，结果却都被孩童吸了精气，削去四肢，做成“人彘”，塞进了厨房的缸里。
孩童潇洒离去。
阴暗角落处，几个相貌诡异的家伙自觉扣了眼睛，失了记忆。
不久后，一个青年走进阴暗小屋，跪伏在地，对上位莲台上的老者汇报着：
“赵爷爷，那家客栈它……消失了！”
……
……
……
孩童继续往前，他沿着图纸一路前行，从枯骨山出发，一直往深处前进。
白寿死死盯着他，画面一转，他再次看见：
枯骨山百里之内，一座巨大的坟包高高拱起，十二张纸人立在坟头，它们颜色不一，大部分青色，唯有两张，一金、一白。
孩童走到坟前，俯身挖去，大量泥土翻滚。
不一会，他就钻入坟底。
在这里，孩童看到了一个破烂不堪的纸人，它四肢带着焦黑，被几根钉子钉死在棺材上，无数虫卵覆盖在身上。
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孔正对着孩童，几道细微的声音响起：
“求求你，救救我，也救救他们……”
孩童点点头，迈步上前，拔出了钉子，又张开大嘴吞下虫卵，淡淡回道：
“这坟已经烂了，我守不住了，最多不过百年。”
说着，孩童拿起下肢碎裂的纸人，又从一旁随手捡起张白纸做的猪，把它们拼在一起。
做完这些，男孩才带着他离开坟包，手中拈起一根红香，对其说道：
“百年因果已尽，于此轮回之界，业力未消者不可入，你且离去，待到‘因’来之日，方可二堕轮回……”
说罢，一阵阴风卷起，纸人被吹出了枯骨山。
……
孩童继续深入，又过数百里。
他来到了一处深不见底的红褐色湖泊。
白寿再次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这是他方才在墓穴里瞧见的那几个人，不过此时，他们都已是纸人形态。
他们跟在一位青色的纸人身后，绕着湖泊转圈，始终也追不上前面相互撕咬的那些蛀虫。
直到男孩到来，帮他们捉了虫，但是却拈着香，对青色纸人提了个要求：
“你，寿永昌，不堕轮回！”
……
……
……
孩童绕回了枯骨山边缘。
或许，枯骨山本就是个环……任凭他再怎么走，也只会在这里打转。
不过这次，白寿看到了自己记忆中的景象。
虽有所不同，但他依旧记得：
庙。
阳光从屋脊直射而下，穿过顶部破烂不堪的木板，留下一道道辉煌的光柱。
空气中，尘糜浮动。
男孩坐在庙里，手拈红香，允诺给来往过客们一个又一个因果，任其生根发芽。
他这般坐了许久。
直至一个年轻人走进来。
他背着书包，攥着手机，屏幕上播放着考研复习资料，他心无旁骛的闯入，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到了哪里。
“你，所求何事？”
男孩轻声吐露，那位年轻人表情一怔，抬头看他：
“咦，小道长，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男孩充耳不闻，继续发问：
“你，所求何事？”
年轻人走过去，摸了摸男孩的脑袋，笑眯眯看着他，亲切道：
“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当了道士啊？你师父呢？”
男孩不为所动，问了第三遍：
“你，所求何事？”
这回，年轻人终于回答：
“我想考研！”
说着，他又沉吟数秒，解释道：
“其实吧，我只是陪我室友来求个姻缘，我倒是没什么要紧事。”
男孩听闻，抬眼望他：
“我许你一门姻缘可好？”
“哈哈，小道长这么有本事？”
“一切皆有因果，食人阳寿者，不可放行。”
“什么乱七八糟的。”
年轻人撇了撇嘴，随口道：
“小道长，你要是真有能耐，就让我考上研究生吧，再给我个漂亮体贴心善的女朋友，嗯……不对，你直接给我一百个亿，这样最干脆！”
听见这话，男孩一成不变的脸上终于露出表情。
他咧嘴笑了，说道：
“一百个亿，好，我烧给你。”
“诶，你特么的，你这小孩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呢！我……”
年轻人骂了一句，可话音未落，他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不一会儿，便昏死过去。
昏迷之中，他瞧见了许多奇异景象。
有头戴冕旒、身穿长袍、双足着靴的男人；
有浑身上下被黑袍包裹，蟒眉蛟目，面似虎首的生物；
有头戴宝冠，身披天衣的女子……
他茫然的立在一众神祗当中，耳边梵音四起：
“你，不可放行！”
几息后。
他悠悠转醒。
……
再度睁眼，“白寿”看见了：
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