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天启十七年,秋。
独孤诚按着腰间的佩刀,站在太医院偏殿的廊柱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院中每一个角落。三更的梆子声早已响过,整个太医院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月光透过云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无数张扭曲的人脸。
这是第三个失踪的御医了。
独孤诚无声地叹了口气,右手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纹路。作为御前带刀侍卫,他本不该管这等闲事,但圣上震怒,勒令三日之内必须查明真相。前两位失踪的御医都是在值夜时不见的,没有打斗痕迹,没有血迹,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
“独孤大人。“
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独孤诚回头,看见药童小六子缩在阴影里,脸色惨白如纸。
“说。“独孤诚简短地命令道。
“张、张御医他...他刚才说要去药库取些朱砂,可去了半个时辰都没回来...“小六子的牙齿咯咯作响,“我、我好像听见药库那边有动静...“
独孤诚眉头一皱,大步朝药库方向走去。夜风突然变得阴冷,卷着几片枯叶在他脚边打转。药库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张随时准备吞噬猎物的嘴。
他抽出佩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浓重的药香混合着某种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独孤诚屏住呼吸,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见药架上的瓶瓶罐罐整齐排列,并无异样。
“张御医?“
无人应答。
独孤诚的靴底踩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忽然停住脚步——地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药架一直延伸到后面的小门。那是通往地下储药室的路。
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沾脚印上的液体。黏稠、暗红,带着铁锈味。
血。
独孤诚的心跳加快了。他握紧刀柄,沿着血迹向地下走去。石阶湿滑阴冷,墙壁上的火把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有从上方透下来的一线微光,勉强照亮前路。
下到最后一阶时,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盏打翻的油灯,灯油洒了一地。借着微光,独孤诚看见墙上有一道新鲜的血迹,像是有人被拖行时留下的。
地下储药室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一排排高大的药柜如同沉默的守卫,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草药、酒精和某种说不出的腥臭味。独孤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附骨之疽。
“谁在那里?“
他的声音在地下室中回荡,无人应答。突然,一阵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从最里面的角落传来。独孤诚屏息凝神,缓步靠近。
角落里摆着一张手术台,台上散落着几把形状怪异的手术器械。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把青铜手术刀,刀身呈暗绿色,刀刃却异常锋利,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青光。
独孤诚的呼吸一滞。那把刀...他似乎在哪儿见过。
就在他伸手想拿起手术刀查看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响。独孤诚猛地转身,刀尖直指声源。
“独孤大人...“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从药柜后踉跄走出。独孤诚认出那是张御医,但他的样子极为骇人——脸色灰白如死人,双眼布满血丝,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更可怕的是,他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伤口,透过肋骨能看见里面缓慢跳动的心脏,却没有多少血流出来。
“张御医?你——“
独孤诚的话戛然而止。张御医突然扑了上来,力气大得惊人。两人一起摔倒在地,独孤诚的佩刀脱手飞出。张御医的双手如铁钳般掐住他的喉咙,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必须...完成手术...陛下等着...“
独孤诚奋力挣扎,右手摸到了掉落的佩刀。他毫不犹豫地刺入张御医的腹部,但对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手上的力道反而更大了。就在独孤诚眼前发黑时,一道青光闪过。
张御医的头颅突然滚落在地。
独孤诚剧烈咳嗽着推开无头的尸体,看见那把青铜手术刀不知何时悬浮在空中,刀身上沾满鲜血。更诡异的是,那些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刀身吸收。
手术刀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是在...欢欣?
独孤诚的背脊一阵发寒。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手术台后面的墙上有一道暗门,此刻正微微开启。门缝中透出微弱的烛光,还有...呻吟声。
他捡起佩刀,警惕地靠近暗门。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
门后是一个圆形石室,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手术台。台上躺着一个人——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那具躯体被开膛破肚,内脏暴露在外,却仍在微弱地蠕动。四周站着五六个身穿御医服饰的人,他们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手里拿着各种手术器械,正在那具躯体上忙碌着。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手术台正上方悬浮着那把青铜手术刀,刀身散发出幽幽青光,照射在那些“御医“身上。独孤诚认出其中两人正是之前失踪的御医。
“回魂续命之术...“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独孤诚猛地转身,看见一个白发老者站在暗门处。老者身穿太医院院判的官服,面容枯槁,双眼却异常明亮。
“司马院判?这是怎么回事?“独孤诚厉声问道,手中的刀指向老者。
司马昭没有回答,而是缓步走向手术台。那些“御医“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依旧机械地进行着所谓的手术。
“二十年前,先帝病危。“司马昭的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太医院束手无策。直到我在古籍中发现了'回魂续命术'...用这把噬魂刀,可以摄取他人精气,延续生命。“
他伸手握住悬浮的手术刀,刀身立刻青光大盛。那些“御医“同时停下动作,转向司马昭,如同等待命令的士兵。
“但他们不知道代价。“司马昭继续道,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被刀摄取精气的人会成为行尸走肉,而使用者...最终也会被刀反噬。“
独孤诚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左臂不知何时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流向手术刀。
“你...对我做了什么?“独孤诚咬牙问道,试图抵抗那股吸力。
司马昭笑了:“独孤侍卫,你难道不觉得这把刀很眼熟吗?二十年前,你重病垂死,是先帝用这把刀救了你。现在,是时候偿还了。“
剧痛中,独孤诚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片段——高烧中的自己,床边站着的先帝,还有那把泛着青光的手术刀...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对这把刀有莫名的熟悉感。他不是来调查失踪案的,他是被这把刀召唤回来的。
手术刀的嗡鸣声越来越大,整个石室开始震动。那些“御医“们齐刷刷地转向独孤诚,伸出苍白的手。
“来吧,独孤诚。“司马昭的声音如同催眠,“加入我们...永生不死...“
独孤诚的视线开始模糊。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一个念头闪过——这把刀需要宿主,但它只能有一个主人。
用尽最后的力气,他将佩刀掷向司马昭。老院判猝不及防,被刺中胸口。就在他分神的刹那,那把青铜手术刀突然调转方向,刺入了他的眉心。
石室内爆发出刺目的青光。独孤诚感到身上的吸力骤然消失。他踉跄着后退,看见司马昭的身体如同干枯的树皮般迅速萎缩,而那些“御医“们则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化为尘埃。
青铜手术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青光褪去,刀身变得黯淡无光,仿佛只是一把普通的手术器械。
独孤诚跪倒在地,大口喘息。当他再次抬头时,石室已经恢复了平静。手术台上只剩下一具干尸,穿着司马昭的官服。
他颤抖着捡起那把青铜手术刀,刀身冰凉,再无半点异常。但当他试图将它放入刀鞘时,刀鞘却诡异地与刀身融为一体,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
独孤诚知道,这把刀选择了他作为新的主人。而太医院的秘密,将随着司马昭的死去永远埋藏。
当他走出太医院时,东方已经泛白。新的一天开始了,没有人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有独孤诚知道,他的腰间多了一把永远无法摆脱的刀。
而皇宫深处,年迈的皇帝从病榻上睁开眼,喃喃道:“噬魂刀...找到了新主人...“
独孤诚回到侍卫值房时,天已大亮。他木然地解下腰间佩刀,手指触到那把青铜手术刀时,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刀鞘上不知何时浮现出细密的血色纹路,如同人体血管般微微搏动。
“独孤大人,您脸色很差。“同僚赵寒递来一杯热茶,“昨夜查案可有收获?“
独孤诚下意识捂住左臂的伤口,那里的皮肤下隐约有青色脉络延伸。“没什么,只是太累了。“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茶水入口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更鼓敲过三响,独孤诚猛然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无数苍白的手从地下伸出,抓着他的脚踝往下拖。他喘息着坐起,发现枕边的青铜手术刀正在发烫,刀鞘上的血管纹路比白天更加明显,甚至能看见有液体在其中流动。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独孤诚握刀靠近窗缝,看见月光下几个佝偻的身影正在院墙下挖掘。当他们转过脸来,赫然是白日里已经下葬的那几位御医!他们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幽绿的鬼火,嘴里机械地重复着:“不够...还不够...“
刀身突然剧烈震动。独孤诚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出窗外。他踉跄着跌入院中,那些活死人立即停下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
“噬魂...之主...“他们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吼,腐烂的手指同时指向太医院方向。
独孤诚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颅内有声音在低语:“地宫...祭坛...“他鬼使神差地迈开脚步,活死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如同恭迎君王。
太医院地下的石室比昨夜更加阴森。墙壁上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汇聚成一道道符咒般的纹路。中央的手术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青铜祭坛,上面刻满与刀鞘相同的血管图案。祭坛中央凹陷处,正好能放下那把手术刀。
当独孤诚将刀放入凹槽的瞬间,整个地宫剧烈震动。祭坛裂开一道缝隙,涌出粘稠的黑雾。雾中浮现出数十个透明人影,有御医、药童,还有不少穿着平民服饰的陌生人。他们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面容扭曲痛苦。
“这些都是祭品。“
独孤诚猛地转身。皇帝不知何时出现在石室入口,明黄色龙袍下摆沾满泥土,仿佛刚从墓穴中爬出。更可怕的是,陛下的胸口插着半截断裂的青铜刀片,伤口处却没有流血。
“二十年了...“皇帝的声音忽远忽近,“这把刀每代都需要一个宿主。司马昭太贪心,居然想独占...“他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竟是黑色粉末。
祭坛上的黑雾突然凝聚成一只巨手,掐住皇帝的喉咙。独孤诚想拔刀相助,却发现自己的手与刀柄已经长在了一起,皮肉交融处生出细小的青铜尖刺。
“快走!“皇帝嘶吼着扯下颈间玉佩砸向祭坛,“它要的不是宿主,是——“
话音未落,黑雾巨手骤然收紧。皇帝的躯体像干裂的陶俑般碎成齑粉。与此同时,独孤诚的左眼突然剧痛,视野被染成诡异的青绿色。透过这只眼睛,他看到祭坛下方躺着无数纠缠的骸骨,最上面那具赫然穿着自己小时候的衣物!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二十年前的根本不是什么重病,而是作为童男祭品的仪式。先帝用这把刀割开他的喉咙时,刀突然反噬,阴差阳错让他活了下来。
“原来我早就是死人了...“独孤诚惨笑。刀鞘上的血管突然暴长,刺入他的手腕。剧痛中,他看见黑雾里浮现出司马昭扭曲的脸:“你以为结束了吗?每杀死一个宿主,刀就会更强...“
地宫开始崩塌。独孤诚用尽最后力气将玉佩按在祭坛上。玉碎瞬间,所有冤魂发出尖啸,黑雾被吸入刀中。青铜手术刀疯狂震颤,最终“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当禁军冲进太医院时,只找到一间塌陷的地窖。独孤诚的佩刀斜插在废墟上,刀身布满锈迹。有人注意到刀柄上缠着一缕暗红色的丝线,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而在皇宫深处,年幼的太子从梦中惊醒,发现枕边多了一把生锈的青铜小刀。窗外传来沙沙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窃笑。
二十年后,大梁国疆域扩张了三倍。
太子继位后,世人皆称他为“血武帝“。
他十五岁亲征北境,率三千铁骑冲入敌阵,身中十七箭而不倒,敌军溃逃。那一战,他的胸口被长矛贯穿,可三日后,他竟又披甲上马,伤口处只余一道青黑色的疤痕。
二十岁,他御驾亲征南蛮,深入瘴气之地。士兵们一个个倒下,唯有他步履如常,刀枪不入。南蛮大祭司以蛊毒暗算,他却只是冷冷一笑,抬手拧断了对方的脖子。当夜,南蛮王帐燃起大火,无人知道是谁放的火,只听说血武帝站在火光中,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柄出鞘的刀。
二十五岁,西域三十六国联军犯境。血武帝单骑出阵,一人一刀,杀穿敌营。他的刀锋所过之处,敌将纷纷暴毙,尸体上找不到伤口,唯有眉心一点青痕。有人说,那刀太快,快得连血都来不及流。也有人说,那根本不是刀,而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三十岁,大梁的铁骑已踏遍四方。血武帝的容貌却始终未变,依旧如少年般锐利。只是他的眼睛越来越冷,偶尔在深夜,侍从们能听见他在寝宫里低声说话,像是在和谁交谈。可推门进去,却只有他一人,手中握着一把生锈的青铜小刀。
三十五岁那年,血武帝突然下令停战。他不再上朝,整日待在太医院旧址下的地宫里。有人说他在炼长生药,也有人说他在找一把刀。
直到某一夜,皇宫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禁军冲进寝宫时,只见血武帝倒在地上,身体干枯如朽木,皮肤下布满青黑色的脉络。他的胸口插着那把青铜小刀,刀身锈迹斑斑,却诡异地泛着微光。更可怕的是,他的嘴角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笑。
三日后,大梁王朝崩塌。
新帝登基时,在太医院的地窖里发现了一本残破的竹简,上面记载着一种名为“噬魂续命“的邪术。竹简的最后一页被人撕去,只余一行血字:
“刀噬主,主亦噬刀,轮回无尽,唯死可解。“
而在新朝的国库深处,一把生锈的青铜小刀,静静地躺在锦盒里,等待下一个拿起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