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初融的清晨，许明远站在紫霄宫后的青石平台上练习站桩。山间寒气未消，他却只着单衣，呼吸间白雾缭绕。这是他在武当山修行的第七个月，每日寅时起床练功已成习惯。
“气沉涌泉，神聚百会。“清虚道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真，今日气机不同。“
许明远没有答话。过去三个月，他按照道长传授的呼吸法门修炼，体内似有一股暖流沿着特定路线游走。此刻，这股暖流正在脐下三寸处盘旋，如同即将破茧的蝶。
“师父，弟子脐下温热，似有气旋...“
清虚道长缓步上前，二指轻点他丹田处：“勿助勿忘，顺其自然。“
这一点如醍醐灌顶。许明远顿感那股暖流冲破阻滞，沿脊柱上行至头顶，又经胸腹回归脐下，完成一个完整循环。刹那间，耳聪目明，连远处松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善。“清虚道长颔首，“小周天初通，可习大周天法。“
许明远收功睁眼，恰见一片枯叶随风飘落。他下意识伸手，那叶子竟在掌心上空寸许处悬停片刻，方才落下。
“这...“
“莫着相。“清虚道长拂袖道，“神通本是寻常事，守得平常方为真。“
正说话间，玄诚师兄匆匆而来：“师父，山下有信至，指明交予明真师弟。“
信封上歪斜地写着“武当山许明远收“，落款“北山厂马“。许明远心头一紧——马主任怎会突然来信？
清虚道长似有所感：“未时来静室，传你心法。“言罢飘然而去。
拆开信纸，潦草字迹间夹杂着几处水渍：
“明远：
你母病重，厂医诊为肝疾。现住市医院三科。她不让说，但我觉你当知。马。“
信纸在许明远手中微微颤动。他想起离家那日，母亲将积攒的一百二十元钱缝进他衣角的场景。一年多来，他只寄过三封短信，都说“一切安好“。
午斋时，许明远神思不属，将菜汤洒在道袍上。玄诚见状，故意提高声音：“修行人当时时勤拂拭，某些人却心系红尘，也配称修道？“
膳堂霎时寂静。许明远握筷的手紧了紧，终是默然起身。
未时静室，檀香袅袅。许明远跪坐良久，清虚道长方开口：“心不静，何以闻道？“
“师父，弟子母亲病重，欲归家探望。“
茶壶悬在半空，清虚道长抬眼：“归后如何？“
“若需长期照料，弟子或须...“许明远喉头滚动，“暂离山门。“
“可知当初为何说你'尘缘未了'？“
许明远摇头。
“你入山是为求清净，非是真正超脱。“道长斟茶声如清泉，“世间苦便入山，山中苦又当如何？“
这番话如晨钟暮鼓。许明远恍然惊觉，自己确将道观当作避风港，甚至暗自庆幸不必面对山下琐碎。
“请师父指点。“他额头触地。
清虚道长从书架取出一卷《黄庭经》：“道在闹市何须山？归去尽孝亦是修。若能红尘持静，方见真功夫。“
许明远双手接过经卷，忽有所悟：“师父早知今日？“
“春种秋收，皆是自然。“道长语带深意，“明日早课后，自行离去便可。“
退出静室，斜阳将许明远的影子拉得修长。玄诚倚在廊柱边：“恭喜师弟得偿所愿，可回家享天伦了。“
许明远驻足，首次直视这位处处刁难的师兄：“玄诚师兄，道法三千，各修一面。何必执着形迹？“
玄诚一怔，未及回应，许明远已转身离去。
收拾行囊时，许明远发现《南华真经》中夹着一纸字条：“丹江口草店镇青山村17号“。他猛然想起白云观那位神秘老人——清虚道长这是在指引他寻访那位师伯？
次日辞行，王志刚等几位同修送来干粮：“其实...我们都羡慕你。在这里日复一日，也不知为何。“
下山路上，许明远回望云雾中的紫霄宫，心境比来时更为澄明。一年前他为逃避而来，如今为责任而去，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修行。
长途汽车颠簸一日，终抵故乡。熟悉的厂区街道两旁，“勤劳致富“的标语比去年更多。许明远先回家取母亲衣物，推门却见桌上自己的照片纤尘不染，前供一盘干瘪苹果——那是母亲离厂前最后的供奉。
“小许？“邻居刘婶瞪大眼睛，“马主任说你去南方了，怎么这身...“
“刘婶，我妈病情如何？“
“唉，你走后她接了不少零活...“刘婶摇头，“那病是累出来的。“
市医院消毒水味刺鼻。许明远远远看见母亲蜷缩在病床上，正艰难地够水杯。
“妈！“
母亲转头，浑浊的眼里骤然亮起：“明远？“她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脸，“南方...吃得惯吗？“
许明远握住那双枯枝般的手：“妈，我在武当山...学医。“
出乎意料，母亲竟无多少惊讶：“早该想到...你从小爱看那些玄乎书。“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剧咳，指缝渗出血丝。
医生诊断显示肝硬化晚期，伴有腹水。“除非肝移植，但...“医生没说完，只是摇头。
那夜，许明远尝试以清虚道长所授“导引术“为母亲调理。虽见效甚微，但母亲说疼痛稍减：“别累着...妈只要你过得好。“
次日马主任来探视，见他这身打扮直皱眉：“现在正整顿风气，你这...小心些。“
许明远这才注意到马主任胸前崭新的党徽。时代在变，而山中不知。
他安顿下来，白天照料母亲，用道观学的推拿手法缓解她的痛苦，夜晚则在病床边温习《黄庭经》。某日下午，两名干部模样的人突然闯入：
“有人举报你搞迷信活动！“
病房鸦雀无声。许明远从容取出武当山开具的修行证明：“国家批准的宗教场所，探亲穿教服，何罪之有？“
这份清虚道长预先准备的证明，让来人悻悻而去。
“你长大了。“母亲虚弱地微笑，“从前遇事就躲...“
秋分那日，母亲病情骤变。弥留之际，她紧握许明远的手：“别自责...妈知道你找到路了...好好走...“
丧事毕，许明远站在空荡的家中。工厂来函可复职，街道要安排工作，但他明白，自己已无法回到从前。
夜深人静，他展开那张写着地址的字条。秋风穿堂而过，仿佛在催促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