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飞龙在天之无韵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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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汉庭立国,已经五十余年,国家大定,天下太平。

马氏家族、耿氏家族、窦氏家族等外戚豪族,祖居西京长安三辅扶风郡等地,留恋西京长安的昔日荣光,欲荣归故里,图谋将都城,重新迁回西京长安。

南阳阴氏家族、邓氏家族等外戚大姓,河北豪强,班固、班昭兄妹则认为,东都洛阳,土地肥沃,王气所在,而西京长安地处西陲,直面匈奴威胁,且城池破败,土地贫瘠,水源不足,不宜劳民伤财,动摇国本,坚决反对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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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三年(70年)春,洛阳城头的夯土未干,校书郎班固在兰台闻见新烧的宫砖混着槐花香。

他蘸墨写下《两都赋》末句“图皇基于亿载”,笔锋忽滞,昨日退朝时,太仆郭况的玉笏正压在他袖口,意味深长地说道:

“班校书笔下长安,可比得上东都云台的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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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梆子敲过两遍,班固将《秦纪论》的残稿塞进陶甑。妻子窦颖默然添柴,火舌舔舐竹简的噼啪声里,她忽然开口道:

“父亲当年曾说,灞桥旧驿存着始皇东巡的刻石。”

青烟腾起时,班固瞥见她手背新添的灼痕,那是三日前有黑衣人翻墙抢夺《隗嚣载记》时留下的。

卯时初刻,班固抱着修补好的《史记》进宫。

过朱雀阙时,一阵邪风掀开他怀中简册,有“始皇暴虐”字句的简帛,字正落在郭况脚下。

国舅的麂皮靴碾过竹简,笑声混着环佩叮当,意味深长道:

“班校书博闻广记,可知咸阳宫的青砖缝里,还嵌着百家典籍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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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南的匠人正在雕刻灵台铜圭,班固立在飞溅的火星中记录尺寸。

忽有老儒生马备,拄杖而来,袖中抖落袖藏的半卷《西京杂记》,质问道:

“班家小儿,可曾见过未央宫前的铜驼?”

班固傲视不答,只将手中营造尺,插入湿润的黄土,尺上刻度显示,此处的夯土层比长安少三尺七寸。

当夜暴雨,窦颖用织机压住被风掀起的《两都赋》草稿。她借着闪电补写被雨水晕开的句子,忽见“洛邑之中,天地交会”的“交”字旁,夫君班固用朱笔标注“实测晷影差三刻”之句。

窗外传来马蹄声,她迅速将图纸卷入织梭,来人在雨中冷笑,大喝道:“郭太仆请校书往灞桥一观旧碑。”

云龙殿的蟠螭铜灯吐出十二道青烟,明帝指尖划过《秦始皇本纪》,询问文武百官道:

“太史公言'秦政不改周城',诸卿以为如何?”

校书郎班固,出列时踩到袖口裂帛,那是昨夜窦颖为取回灞桥碑拓被撕破的裙裎。

“陛下明鉴,始皇所毁非周城,乃取北阪新制。”

班固展开浸过米浆的残碑拓片,“咸阳宫基较镐京偏移十五度,恰应紫微垣变动。”

博士郗萌突然抢步上前:“班固暗引图谶,光武皇帝已经明令禁止,其心可诛!”

殿外惊雷炸响,班固看见博士郗萌袖中,露出半截郭府特有的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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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时雨未歇,班固在宫门拾到片碎玉珏。窦颖的绣鞋从身后缓缓浸入水洼:

“这是父亲从武库旧档找到的,始皇收天下之兵的铜人熔铸记录。”

她鬓边金簪忽闪,簪头朱雀衔着的珍珠泥块,正是被郭府爪牙扯落的《两都赋》原稿的封泥。

霜降那日,洛阳灵台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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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陪侍明帝,立于观星台上,望见城南太学方向升起青烟,那是郭府在焚烧,反对迁都的联名奏疏。

窦颖将新缝的护腕套在他腕上,内衬缝着灞桥碑文残片:“妾闻太史公受刑之日,天降血雨,夫君当记。”

冬季,《两都赋》终成。班固在末简夹入始皇收兵铜人的合金比例,起身时忽听兰台书库传来裂帛之声。

窦颖手持断梭,立在满地竹简间,面前摊开的《秦纪论》草稿上,赫然留着郭况的靴印与半片带血指甲。

“明日朝会,该商讨正式定都洛阳了。”她笑着举起龟甲,上面刻着新测的日晷影长。

宫外传来匠人雕刻《两都赋》碑文的凿击声,每一下都震落兰台梁上的陈年墨屑。

班固忽然想起少年时父亲班彪的教诲:“青史如镜,照见的都是不肯屈服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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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班固站在兰台最高处的飞檐上。洛阳城十二万盏灯笼在夜空中连成星河,他却无心观赏。

案头那叠即将要完成的《两都赋》稿纸被宫灯熏出了焦边。檐角铜铃突然剧烈摇晃,惊起一群灰鸽,扑棱棱的翅膀掀起的气流里,似乎还夹杂着关中口音的叫卖声:

“长安米价百钱三斗,洛阳米价百钱十斗!”

“夫君,喝药!”窦颖的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她提着漆盘,盘中瓷碗里浮着几片当归,“太医说这方子能促眠安神,有大补之效。”

班固转过身时,瞥见爱妻发间新插的牡丹玉簪,这是他去年奉召慰劳守边戍卒时,特意用买来的于阗紫玉为爱妻雕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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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很快过去,班固站在兰台最高处的飞檐上。洛阳城十二万盏灯笼,在夜空中连成星河,他却无心观赏,案头那叠即将完成的《两都赋》稿纸,被宫灯熏出了焦边。

檐角铜铃突然剧烈摇晃,惊起一群灰鸽,扑棱棱的翅膀掀起的一股气流。

深夜的兰台弥漫着松烟墨与檀香混杂的气息。班固握着狼毫笔在绢帛上挥毫,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木屐声。

他迅速将写好的“建武都城,法天象地”八字,藏入砚台底层,抬头时正对上马融咄咄逼人审视的目光。

“班令史可知,这‘法天象地’四字犯了朝廷的忌讳?”马融指尖轻点案上《史记》道,“光武帝乃汉室中兴之主,亘古未见的第一君,怎可效仿秦始皇'营建阿房'的暴政?”

班固的脊背瞬间绷紧,袖中铜刀硌得掌心生疼,那是父亲班彪临终前留给他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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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秋雨来得格外凄冷。班固在云龙门议政厅外徘徊整夜,雨水打湿了他腰间那方祖传的端溪砚。

晨光初现时,他终于等到博士贾逵被释放的消息,却听说马融已在宫中散布谣言,称《两都赋》中夹带有“班氏私货”。

“夫君,他们抢走了你的简牍,恐怕要成为你的罪证。”

窦颖的声音带着哭腔。她颤抖着展开染血的绢帕,班固这才发现,砚台底部被人刻下“含沙射影,妖言惑众”八字。

窗外传来梆子声,班固突然想起十年前在长安,父亲班彪握着他的手说:

“史家之笔,当如春秋之刀,要有削骨还父,剔肉还母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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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密室里,班固就着油灯,抄写《秦纪论》。

纸页上的墨迹突然被烛火烧焦,他望着跳动的火苗,仿佛看见始皇在骊山之巅仰天长笑,叱咤风云。

当马融的亲信马勋破门而入时,他正用砚台砸向墙壁,飞溅的墨汁在墙上形成狰狞的鬼脸。

窦颖在染坊连夜赶制蜀锦时,指尖被染料划破,也浑然不觉。她将班固的《两都赋》残稿拆开,用金线在背面绣出反驳关中士绅的论据。

当她捧着绣满批注的锦缎闯进兰台时,正撞见班固与马融的亲信马勋对峙。

“此乃班氏家学!”班固展开蜀锦,泛着金光的丝线在烛火下宛如流动的星河,“光武帝建武二十六年,洛阳太仓粟米积至九十万斛,西京岂是长安可比?”

马勋脸色骤变,腰间玉佩突然碎裂,那是他故意安排的陷阱,锦缎上的金线竟是熔化的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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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诏狱里,班固戴着镣铐,抄写《秦纪论》。

狱卒禅云送来的饭盒底层,藏着窦颖塞进的青瓷瓶,揭开泥封时,他似乎闻到了扶风郡故乡的艾草香。

当晨曦透过铁窗时,他蘸着鲜血,在墙上写下:

“秦亡非天命,乃人祸也,六国遗民未灭,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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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夫君孟坚虽然迂腐耿直,穷且益坚,不谙世事,但也不失为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兄长何苦要意气用事,为一时之愤,记恨孟坚,让孟坚身陷囹圄,蒙冤而死呢?”

窦颖哭泣着,向大哥虎贲中郎将窦宪,求情道。

“兄长不是不知道孟坚的为人。兄长并不是一个是非不分,不知道正邪好坏的歹人,要存心为难孟坚。

兄长只不过是想挫挫孟坚的傲骨,杀杀孟坚的傲气,让孟坚为兄长所用而已,我们兄妹情深,岂是想让孟坚这样的正义之士,流下傲血呢?

我窦氏数代公卿,累世公侯,哪里会没有见识气度,岂无笑傲天下,傲视群雄的本事,哪里是那些寒门小户子弟,能够比拟的呢!

兄长宁愿被人骂做跋扈将军,剥夺文治武功,身死命灭,也不愿意留下一个焚书坑儒的恶名,被千夫所指!

小妹放心,孟坚获救,不过是兄长在陛下面前一句话的功夫而已!”窦宪豪气干云,哈哈大笑道。

“多谢兄长仗义相助!小妹一定好好劝说孟坚,改改迂腐执拗,耿直倔强,不通时务的坏毛病,跟兄长贴心,不要处处跟兄长作对!”窦颖转忧为喜,向大哥窦宪承诺道。

“如此甚好!兄长欲立功异域,求贤若渴,正需贤士辅佐,共建大业。

虽然兄长常常被人骂做胸无点墨的纨绔公子,跋扈将军,但也是惜才爱才之人,岂能够不欣赏孟坚的绝世才华,耿耿傲骨呢?”

大将军窦宪再次大笑,上前爱怜地擦擦小妹窦颖眼角的眼泪,转身离去。

回想当初,夫君班固,刚被任命为校书郎的难忘情形,窦颖又情不自禁地留下了热泪,感叹岁月弄人,祸福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