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消磨多少豪杰

呼呼风声里,万象宗内门执事金铭望着眼前准备上缴供奉的修士们,又想起了父亲对他嘱托的那个昏暗的晚上。

那是个月落参横的夜。

他跪在寒玉蒲团上,袍角沾着夜露。

案几前一盏琉璃灯。

这盏灯的灯芯是小妹出嫁前剪下青丝做的。

跳动的火焰扎得他不敢直视。

白天里他劝告过父亲不要再和陈家作对。

父亲什么都没说。

晚上却将他叫到这里跪下。

“铭儿......”

身为金家老祖的父亲用枯瘦的手掌按在桌上,指甲深深嵌进木纹,

“这张桌子的来历你可还记得?”

他当然记得。

这张桌子的木料来自莫家祠堂的梁柱。

沉重地点头。

“没忘就好。”

父亲定定地看着他,

“你可还记得你当初的炼气法是从何来的?”

他自然也没忘。

“是三哥拼了命换来的。”

三哥是个极爽朗的汉子。

平日里总爱拍着他的肩膀然后递给他一份灵果。

为了一门顶级炼气法,活生生被剥了皮吊死。

“你可还记得供你修炼的灵脉是怎么保住的?”

他闭眼。

“是拿五弟的命换来的。”

五弟是个安静的少年。

为了他舍弃修炼资源终日在田里劳作。

晒得黝黑。

当年莫家放话要断金家灵脉,是他孤身引开那名炼气七层的大修士。

“很好。”

父亲偏不要他闭眼,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我最后问你,你可还记得你的小妹是怎么死的?”

“记得,父亲,我都记得。”

他痛苦地落泪。

当年莫家逼迫日甚,还是个娃娃的小妹嫁给了莫家那个老鬼。

不出三日就只送回一具残破的尸身。

沉重的往事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当年他是金家子女中天赋最高的。

为了供养他一个独苗,金家耗尽了心血。

“那你今天怎么敢和我谈放过陈家!”

父亲暴怒地将那盏灯掷于他的头上。

霎时头破血流。

“清溪地界,地贫人乏,只容得下一个金家!”

“当年莫老鬼踩着我的脊梁骨,说金家儿郎只配给他家祠堂当门槛......”

“那是因为他也知道这清溪只容得下他一个莫家!”

“那陈家和我金家当年何等相似!”

“你自小饮尽兄弟之血,如今你兄弟的后人还在苦苦争那一线仙缘......”

“你怎么敢侈谈放过陈家!”

“你要学王家那个杂种绝情断性视家族为无物吗?”

“是在万象宗多年让你觉得你兄弟们的血白流了吗?”

“他们可都在看着你!”

父亲的话像一把把的利刃将他凌迟。

一瞬间他好似真的看到了一双双注视着他的眼。

在那一双双眼下,他炼气圆满的修为和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

他只能跪下磕头。

他只能跪下磕头!

——

陈嶂阙匆匆赶了一夜的路终于在清晨前来到万象宗的地界。

收取各家供奉之地并非在万象宗门内部,而是附近一座小山上的金台。

“此地好生繁华......”

清溪地界四面环山,唯有一条溪水流过。

就算是在青州内也称得上是偏僻——

连筑基修士都出不了的地界,谁说不是穷乡僻壤?

万象宗乃是青州最大的宗门,自然位于青州灵气最为充盈的齐郡。

陈嶂阙抬头望向天空上蜿蜒的流光,喉结不自主滚动。

那是各世家驾驭的或大或小的飞舟。

此地界有禁飞的阵法,除了万象宗的白鹤,唯有那高过阵法覆盖的飞舟才能通行。

到达宗内后那禁飞的阵法才会失去作用。

“何时我陈家也能有上那么一艘飞舟......”

陈嶂阙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赶。

此地道路极宽,周围楼阁鳞次栉比。

“新鲜出炉的清灵丹!玉衡峰今晨开炉,品质有保障!”

“玄铁精魄换三百年份的龙血藤——”

“让道!东莱李家云纹车驾到!”

陈嶂阙侧身避让的刹那,七匹通体雪白的踏云驹擦肩而过。

身旁传来窃窃私语:

“不坐飞舟偏要乘云纹车,好生霸道。”

“那可是有金丹修士的东莱李家,连万象宗都敬他三分。”

“怪不得......”

陈嶂阙也不多言,刻意收敛气息不掺和进闲言碎语。

唯恐给家族招来祸事。

——

“价格也太贵了......”

陈嶂阙本想顺路为家中带点稀奇。

结果一问。

老老实实继续往上缴供奉之地赶。

各个地界上缴供奉之处各不相同。

当陈漱渊到达清溪地界指定之处时,金台上早立着二十七道身影。

这些清溪地界一个个修仙家族的话事人都有些拘谨。

陈嶂阙好似看到了自己,摇头苦笑默默站至一旁。

“陈贤侄来得巧。”

清溪李家上缴供奉之人乃是一中年人,朝着陈嶂阙友善的行礼。

陈嶂阙微笑点头。

李家和陈家相隔较远,没什么利益冲突。

并且李家由于有四名炼得真气的大修士也一直遭到金家打压。

两家自然亲善。

“肃静!”

金铭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肃穆。

他又面无表情地看了陈嶂阙一眼。

“迟到者,需多缴三成供奉。”

陈嶂阙顿时皱起眉头。

他乃是第一次上缴,可他记得规矩里头没这一条。

并且就连上缴的时间也只限今天之内。

不过他没有发作,只是拱手。

他来之前就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

若只是多缴三成的话,陈家咬咬牙也能挤得出来。

陈家如今尚弱,面对金家还得隐忍。

周围各大家主也都讷讷不敢言。

老老实实地一个一个缴纳供奉。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嶂阙越发心惊。

只因好几个与金家有过节的家族都被苛责。

比实际缴纳的多了一两成。

尽皆敢怒不敢言。

一份份不同的储物袋渐渐堆积成小山。

“江家”

“李家”

......

“吴家”

“陈家”

终于轮到排到末尾的陈家。

陈嶂阙行了一礼,将清单与储物袋一齐交给金铭。

陈家今年是五百斤灵稻,三十枚下品灵石。

和其他刚立族的其他小族没什么区别。

可金铭却并不查验。

反而只是目光冷冷地盯着陈嶂阙:

“灵石杂质逾三成,按例当折半计数。”

“你!”

陈嶂阙咬住牙。

这些灵石.......

可都是家中辛辛苦苦攒来的!

想到二弟一日又一日的在店铺画符,想到三妹一炉又一炉的炼丹,想到四弟殚精竭虑的制阵.......

还有父亲。

终日在田里只为多刨出那么几块灵石。

陈嶂阙只感觉怒火冲上天灵盖。

金铭却不理会,只是冷笑:

“这些灵稻也是劣品,须得再加三成。”

“记得还有迟到的三成!”

炼气十层的百谷玄气悄然扩散,可金铭却丝毫不让。

他炼气圆满多年,所成真气亦是三品真气。

何况此地乃是齐郡,乃是万象宗地界,他又有何惧!

陈嶂阙看向其他各个家族。

俱是低头。

他忽然感觉全身卸了力。

他又能怎么办?

真与这金铭闹上一场吗?

他得了一时畅快,可家中又该怎么办?

他必须忍。

他只能忍。

他不得不忍!

偏偏此时。

天空传来鹤啼。

是不受禁飞限制的万象宗白鹤。

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可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这声音中潜藏的怒意:

“谁敢欺我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