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乍起波澜

“韩卿,你有何看法?”

李璟缓声一问,尽管他对于“孙党”一众向来保守的作为有着天然的厌恶,但却独爱“孙党”中的一人,便是韩熙载。

无他,只因酷爱吟诗作词的李璟,对于韩熙载的文采颇为赞赏,故而哪怕贬斥了孙晟,他也舍不得将这位才子放逐地方。

“陛下,臣对此事的看法和他人有所不同。”

韩熙载拱手朗声道:“臣觉得,此事干系极为重大,不论真伪,既能被拿出在朝堂公论,便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而事关赵府,则可能会牵扯到更深。一旦牵扯过深,背后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真相......”

“在这种情形下,若想查清真相,查办的官员尤其是随行领军大将,便不能有丝毫的徇私亦或其他想法。兵出难悔,覆水难收。”

这番类似打哑谜一般的话,令大殿上众多官员都苦思不已,唯有陈觉满脸诧异地跳出来道:“韩舍人,你什么意思?我已自请率军前往抚州,你这是在暗示我陈觉会徇私?”

韩熙载摇头笑道:“我可没那么说,陈枢密掌管我朝枢密军务,自是领军的不二人选,但监军之人呢?陛下,臣提议可以指定一监军人选,军事自然是陈枢密做主,但这个人在旁监督是必不可少的。”

陈觉怒道:“韩熙载,你有话就明说,何以在陛下面前如此诋毁?你这话里话外还是对我的不信任。陛下!臣定然会秉公办理,不会有任何徇私之意,更不会冤枉了李建勋!”

本自懊恼的查文徵忽而心头一动,在旁开口道:“陈枢密如此激动作甚?除去地方节镇,金陵向来发兵都是一军一监,你为枢密副使,岂能不知规矩?”

“前番周虞候领军前往黄州征剿黄梅贼,身边不就是黄梅令陈起作为监军使么?若照你这么说,朝廷莫非是不信任周虞候么?这是规制而已。我倒是觉得韩舍人这话说的不错。”

此时宋齐丘一党心中皆是恼怒,失了魁首的“孙党”竟然还有人敢跳出来搅局,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李璟皱眉道:“韩卿,依着你的意思,你觉得监军该以何人为好?”

韩熙载道:“陛下,依照朝廷规制,监军自是由陛下亲自挑选恰当的人选,为显公允,不该受任何有偏见的人所影响......当然,若陛下认为陈枢密不需监军同行,那么臣也没有其他意见了。”

众大臣嗡嗡议论,韩熙载绕来绕去的这些话他们都不太明白,最后一脚将皮球踢到李璟脚下,等于什么都没说。

李璟却听明白了韩熙载的意思,抬头环视了一圈,尤其是今日共执一词的宋齐丘、冯延巳、陈觉等人,届时此事要是真由口口声声判定赵府谋逆的陈觉独断,恐怕会有很多不透明的地方。

刚才李璟一时心急,没太多想,现在猜到了韩熙载的用意,立刻便意识到了监军的必要性。

可李璟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出现在脑海里,他比较了解韩熙载,此人要么默不作声,要么胸有成竹。

既然提出了此事,韩熙载必是已经想好了解决之道。踢过来皮球向来只是谦虚,自己只需踢回去让他接着,他便会告诉自己他心目中的人选了。

“呃,韩卿说得未尝没有道理,陈卿虽忠心奉公,但出兵干系重大,有一监军在旁出谋划策总是妥当些。那么韩卿,还是由你举荐个人让朕听听罢!”李璟果断将球再次踢了回去。

韩熙载立马接球,闻言拱手,不慌不忙道:“陛下这是给臣出难题了!但,陛下既然垂询,臣自然为陛下分忧。这个监军人选,其一自然是需要公正,在此刻而言,这公正便是指他与朝堂上的诸位、与今日的争论没有过多的瓜葛,这样便能保证公正。”

“其二,陈枢密既亲自领军,如何用兵倒是不愁,此人只需在旁辅助查办之事,应当有些谋略。”

“其三,这个人应该是陛下信得过的人,这才能起到监督的作用,以防有徇私的情形,导致酿出不堪设想的后果来。这三点都符合的话,臣觉得,只能有一个人倒是很适合。”

“谁?”李璟也很好奇这个人选。

韩熙载抬手指向自己的胸膛,坦然答道:“陈枢密毛遂自荐,臣亦然。”

“什么?”

大殿上静了片刻,忽然一片嘈杂。

“简直胡闹!”陈觉甚至笑出了声来。

连李璟也觉莞尔,他可没觉得韩熙载适合。

尽管在他看来,韩熙载的确有才,诗词文采皆通,平日也颇得他的欢心,但那并不意味着这名久处宫闱的近臣能够胜任监军之职,这道瘦削的文人身形,显然与军旅跋涉毫无关联。

“韩卿,还是算了罢。”李璟苦笑道。

众臣此时纷纷朝站在金銮阶左侧的韩熙载露出了略带讥讽的笑意,而他却似乎荣辱不惊一般,自顾淡定地双眼望向龙座上的李璟,对殿上的嗡嗡非议之声,仿佛充耳不闻一般。

“陛下,恕臣斗胆直言。这回的监军之职,臣是最合适的人选,一则臣如今与朝中的官员无过多往来,对此事亦持审慎态度,二则臣有幸服侍在陛下身旁,自认并无大才但也不至于胸无点墨,其三,臣是中书舍人,有幸涉足中枢,作为监军身份上倒也符合。”韩熙载坚持道。

乍起波澜,宋齐丘到底憋不住了,他阴沉着脸道:“韩舍人,这打仗的事情你当是儿戏么?江西何等险地,你怕是连刀剑都没摸过,哪来的底气在此自吹自擂?到时别把命丢在那了......”

韩熙载眨了眨眼,伸手一指微笑道:“看,太保怎么学着陈枢密也妄下定论了!”

“赵府是否谋逆尚未查明,你怎知道这仗一定打得起来?再说不是还有陈枢密么?他才是领兵主将,难道太保不信任陈枢密么?”

宋齐丘嘴角微微抽搐,继而别有一番深意道:“韩舍人,老夫可从未下过定论!只是为你的安虞担忧罢了。你可是我朝有名的贤士,不说战场刀枪无眼,行军途中亦是艰苦非常,若是半路出了什么意外,那该如何是好?你说是么?”

韩熙载岂能不知其中深意?正开口欲辩,却见李璟微微摆手道:“你二人不必再言。韩卿,你还是替朕重新考虑一个人选罢。”

韩熙载淡定道:“陛下,臣还是觉得自己可以胜任。陛下,何不征求众臣的意见再作定夺?臣是没有随军的经验,但凡事总有第一回不是?”

“先帝在时,坐镇中枢的重臣往往都亲任监军,臣不过区区一个舍人,又何敢计较个人生死,只愿为国效命耳!这一次且让臣为陛下分忧,臣定不辱使命,不负皇恩!”

李璟愣了愣,皱眉道:“可这一次不比以前,或许凶险异常,韩卿,你是认真的?”

韩熙载拱手道:“圣驾当前,臣又岂敢戏言?”

李璟还是给韩熙载面子的,虽然知道他这个人选必然通不过,但还是决定给韩熙载最后的台阶,于是叹声道:“唉,也好,众卿,你们认为韩熙载能担此重任否?”

话音刚落,宋齐丘甚至都不用示意,依附于他的一干官员的反对之声便已经鼓噪不休,而看起来反对之声竟然足足占了八九成人数。

韩熙载冷笑不语,他巴不得反对的人越多越好。

他可是韩熙载,大半时间都陪在陛下身旁饮酒赋词的极少数人,以陛下的性情,这帮看着宋齐丘眼色行事的人越是鼓噪,便越会引起陛下的反感。

而恰恰这位新皇最反感的事情之一,便是被人裹挟逼迫行事,这一点韩熙载可比那位老顽固孙晟摸得透多了。

果然,李璟心中已经生起了不快,皱眉喝道:“此乃朝会!诸卿乱哄哄的作甚?成何体统?”

众臣这才赶忙住嘴。

李璟又沉声道:“陈卿,你为枢密副使,又是此行主将,你好好说说,对于韩卿任监军使可有异议?”

陈觉立即拱手道:“陛下,臣知道韩舍人颇有才能,但这到底不是去写词作文而是随军从征,怕是无法胜任。”

李璟头转向冯延巳,后者亦躬身道:“陛下,臣也认为韩舍人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臣心目中倒是有合适的人选......”

这话已是十分露骨,但李璟认为冯延巳似乎把他当成是傻子,就你和陈觉方才一唱一和的模样,焉能推荐出一个不失偏颇的人选?继而皱眉道:“冯卿,朕问的是韩卿可否胜任,不是让你推荐人选。”

但李璟到底还是猜不中冯延巳的如意算盘,此行有立功机会,他自然是想借机安排自己的人前去,但这个自己人必须是彻彻底底的“自己人”,并非“宋党”中人,譬如自己的弟弟冯延鲁。

但此时既被李璟一口回绝,显然是没有机会了。

而问到韩熙载是否胜任,冯延巳的答案自然也呼之欲出,要知道冯延巳同样以擅做淫词出名,一直以来对受尽圣宠的“同行”韩熙载心怀妒恨,何况韩熙载可是不折不扣的孙晟一党。

所以,未等冯延巳再度回话,李璟却已不耐烦地转问他人,这回他询问的对象,则是近日抱恙从而一言不发的魏岑。

“陛下,臣仔细思考了一番,韩舍人说的这几点确实有些道理。监军到底并非领军主将,不需要掺和太多打打杀杀的事情,只需忠心侍君,兼之观察入微、缜密思考便可。”

李璟皱眉又道:“那你认为韩卿可以胜任监军一职了?”

魏岑笑道:“人选嘛,倒不一定非韩舍人不可。符合韩舍人所言之人,中书的三四位舍人皆可选用,他们都是陛下最宠爱的天子近臣,与朝中的大臣之间也没有什么深厚的交往,特别是和赵府之间没有瓜葛,无瓜葛便无好恶,这便是公正的前提。”

魏岑自然与查文徵看法相同,不过虽然他厌恶陈觉,却也素来对韩熙载并无好感,于是便采取了较为折中的说辞。

但李璟却似乎颇为满意,咳嗽了数声后眉头舒展开来,突然偏头又问道:“少监,你觉得呢?”

“啊?我?”

站在皇帝身侧的刘辅似乎有些猝不及防,打了个战栗手中拂尘轻挥,俯身道:“陛下,老奴觉得谁去都合适,前提是他必须恪尽职守,不能徇私。”

李璟不快地说道:“你这是没有回答朕啊。”

韩熙载笑道:“陛下,刘少监这话其实是认为臣可以胜任的,他说了谁去都合适,并没有觉得臣不合适。”

陈觉冷声接道:“韩舍人脸皮可不要太厚,刘少监哪来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