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科举

‘碧蓝的天空,开满了菊花的大地,西风猛烈吹,大雁从北往南飞。清晨,是谁把经霜的枫林染红了?那总是离人的眼泪。’

陈安坐在后台,靠着木箱,合起膝上的剧本。这里本是莫里哀剧团的驻地,而在这位文豪继续巡演后,就在马萨林的示意下挂上了‘这就是塞力斯’的牌子。

但片刻后,他又低下头,重新翻看起了剧本,神色凝重。

说实话,对于这版《西厢记》他并不自信——毕竟选剧、翻译、改编、排演,全靠他一人操刀,没有莫里哀惯有的冷嘲热讽与节奏剪裁。

他知道巴黎的观众很挑剔,那些贵妇们爱浪漫,还有学士们爱讽刺,而市井百姓则爱听点带颜色的段子。

所以他放弃了更“对味”、更讽刺的《范进中举》,选了《西厢记》。

因为《西厢记》的爱情是糖衣,它能让巴黎人嚼出味来。当糖果在嘴里融化后,他真正想说的东西——科举,就冒了出来。

“恨相见得太迟,怨离别得太快。柳丝虽长,却难系住远行人的马,恨不能使疏林一直挂住那斜阳。”

这是《长亭送别》的高潮,张生赴考,莺莺相送,思情绵绵。

侧幕边的伊莎贝尔已红了眼眶,哪怕她已跟着陈安看了三遍排练,依旧止不住地鼻头发酸。她知道这戏写的是爱情,却也隐隐明白——这背后还有更深的东西,不然陈安的神色不会如此凝重。

“我这一去,一定不费力地考取一个头名。正是青天有路终会到,金榜无名誓不回。”

“你这一次赴考我没有什么相送,吟诗一首,为你送行——”

至此《长亭送别》在歌声中结束,帷幕缓缓落下,掌声伴着啜泣在剧场里回荡。

随后陈安和先前登场的演员们重新站到了舞台上,向来宾表示感谢。

在一片赞美声中,一个突兀的声音终于插了进来:“请问,陈先生,我们的男主角为什么要前往首都,去参加一场考试?他不是想和我们的女主角在一起吗,他这是逃婚了吗?”

一阵短暂的静默。

陈安转头望去,这位不是普通观众,而是马萨林安排进来的“托儿”。

“不是逃婚。”陈安缓步走上他平日说书的位置,“张生赴京,是为了一场考试。”

他顿了顿,扫了一眼全场,有不少年轻的学生。

“这里,我不妨给大家剧透一下后面的故事,我们的男主角在考试中考了全场的第一名,崔夫人的侄儿郑恒知道这件事后就造谣他已经另娶,但最终真相大白,男女主角终成眷属。”

“而正是那场考试,改变了张生的命运。”

“至于为何他仅凭一场考试能娶得公爵之女?”

陈安在舞台中央稍稍停顿,声音沉稳而清晰,像一颗石子落入池中,在观众席间荡起涟漪。

“这需要提到我们塞力斯的一项制度——科举。”

他缓缓环视全场,看到有不少年轻的学生。

“那是一种——通过考试选拔官员的制度。”

剧场忽然安静了半拍,仿佛每根椅背都被谁轻轻按住。

许多观众本是喜欢听他在这里说书,这些来自东方的新奇玩意比戏剧更要吸引他们。

“只凭文章,只靠学问。”

陈安和马萨林的信使对上了目光,看到后者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些更激进的话。

“在我们东方,差不多每三年举办一次大考——从乡村到都城,所有读书人,无论贫富出身,都可参与。以诗文论高下,以经义辨优劣。”

他语调平静,却如一柄刀缓缓落下。

“一个农家的孩子,一个在破庙里点灯读书的孤儿,只要能在那张考卷上写出惊才绝艳的文字,就能从乡试走进殿试,走进朝堂,甚至执宰天下。”

台下静得几乎听得见呼吸声。

有人眼中闪出炽热的光,也有人开始低头窃语。最前排一位教士沉下了脸,而一旁的年轻贵族却若有所思地捏紧了手里的羽毛扇柄。

陈安轻轻一笑,语气中带上了点点自傲:

“当然,我也通过了这场万里挑一的考试。”

接着,帷幕在一阵迟疑的掌声中缓缓落下。

前排的女贵族拍了两下掌,便停了手;一旁的教士低头不语;几个年轻学生仍意犹未尽地注视着舞台。

有人站起来鼓掌,有人悄然离席,也有人——脸色铁青,掩袖退场。

剧终,灯灭,夜冷。

待人群彻底散去后,剧场又燃起了一把火。

那不是什么热烈的气氛,而是一场真正的大火。

最初只是窗棂的一道火舌,像是悄悄的挑衅;转瞬间,却化作烈焰,将帷幕、木台、幕布、藏书、道具,一并吞噬。

剧院里有不少木结构的,那种点燃就停不下来的老木头——干燥、吱响,像在火中发出愤怒的呻吟。

黑烟顺着天窗涌出,染黑了半边夜空。

但火光又把那些黑烟映得通红,如同某种审判,审判某些离经叛道的言论。

水桶、湿毯、破布都来不及扑救——因为没有人扑救。巡夜的守卫只是远远围了一圈,赶走试图灭火的民众。邻近的教士学院冷冷关闭了窗户,甚至连教堂都没有敲响火警钟。

它,注定要烧毁。

第二日清晨,雾还未散尽,陈安和伊莎贝尔便站在废墟前。

剧院如今只剩下一圈半塌的梁柱,像断骨撑起的一具尸躯。

焦炭遍地,后台那尊小神像连底座都看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空气中还残留着木料燃尽的酸味,带着一丝微微的油墨苦味。

晨光透过雾与灰尘洒下来,一页半焦的剧本页从瓦砾中翩然翻动,缓缓落在陈安脚边。他弯腰捡起,指尖一碰,纸边立刻脆裂一角。

露出的那句他翻译台词——

“恨不能使疏林一直挂住那斜阳。”

他低头凝视良久,像是还在咀嚼昨夜那场无法落幕的戏。

伊莎贝尔站在他身旁,眼底布着红丝,语气低哑:“他们……怕你说的,会被马萨林真的执行。”

“而且,安德森……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所以昨晚,才一个个把剧团的人都赶回了家?”,她的声音几乎被风卷走。

陈安没回头,只轻轻地将那张烧焦的纸折起,收进怀里:“看来是给他们迎头痛击了啊,但那又怎么样。”

“只是……”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给莫里哀交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