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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的山海关已经起了朔风,眼看随着风来就是一场大雨。关外的凌海镇紧挨着海边,镇南边不远有一处十里长的乱石滩,滩上都是粗粝的尖石,一向少有人来。像这样风雨欲来的天气,这里更是应该一眼望不到人影。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竟有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在海边,不时停下来,望着大海连连叹气。
“棋差一着满盘输,输了,完了。”他长吐着气,仿佛要把一腔的郁闷都吐出去。
“唉!”走到一块高出海面数米的巨石旁,那人呆立了良久,终于一跺脚,向上爬了几步,来到岩石顶上,双手拢在一起,对着海面高声呼喊,“玉儿,爹对不住你,爹没用!”喊过几声之后,就要往波涛汹涌的海中跳去。
“慢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倒把这要跳海的人吓了一跳。他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这才看清叫住他的是个年轻后生。
那后生也看清了眼前要跳海的这个人:五十多岁年纪,胡子头发白了一多半,再配上一身的短衣襟和一双长满粗茧的大手,肯定是长年在外跑买卖的生意人。
后生一抱拳:“这位大叔,我要是没看错的话,您怕是想不开要寻短吧!”
这人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点了点头。他是燕门太谷人氏,为人厚道热心肠,年过半百,乡里乡亲都称他常四老爹。燕门商人又名晋商,像常四老爹这样老实巴交的人也做了点小买卖,省吃俭用积攒了二十多年,竟落下一千多两银子,又设法借了一千两,兑了个盐池,打算下半辈子靠着卖盐过日子。
没想到运气太坏了,就在当年,久旱无雨的燕门,竟从惊蛰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直到秋分还是阴雨绵绵。养盐池的人不怕天旱只怕地涝,像这样的雨,通省的盐户没一个不叫苦连天,盐粒的收成还不到以往的十分之一。
别人还好说,虽是不赚钱,靠着往年的积蓄还能勉强维持生计。常四老爹则不同了,他的盐池有一半是向人借欠而来,债主都等着秋后算账,有的要抽本银,有的要拿利息,家里面整日闹得是沸反盈天。
最要命的还不是欠了人家的银子,而是欠了国家的盐。按照清制,盐池的产出里有六成是官盐,到期按足量交兑官府,其余四成的散盐才能卖给持有盐引的盐商。
这一任的太谷县令是个只知抽鸦片的“万不管”,县衙一应事务全都交由他的大管家与几位师爷打理。这些人心黑手狠,根本不看天时,一纸公文下到各乡的盐场,咬定了必须照去年的收成上缴官盐,少一两也不成,到期不交就要没收田籍,并抄没家产充公。
常四老爹火撞心头,摆在眼前的银债和盐债是躲不开的两道坎,他只得请了几个本家亲戚来商量如何渡过难关。其中一人出的主意还算靠谱,常四老爹按他的指点先是摆了一桌酒,将所有债主都请到,请求将债务延期三个月,到时不还,情愿将盐池变卖还债。然后又用自己的房产做抵押,借了一笔二百两银子的高利贷,用这笔钱做本钱,带着几个人直奔关外的营口盐场,计划贩运海边盐场的海盐来抵官盐,顺便再赚上一笔偿付银子的利息。虽然这样还是要亏不少,但总比破家毁业要强。
这算盘打得不错,从燕门到沈水也还算顺利,一行人在营口盐场找到了接洽的卖家,以三成公盐七成私盐的价格买了一批上好海盐,雇了三辆大车,打算一路上行些贿赂夹带入关,没想到在山海关前遇到了大麻烦。
山海关是扼守关内外的重镇,眼下这位守关的曹守备与前几位大不同,不但不要贿赂,而且查验极严,稍有夹带被查出来,轻则罚个倾家荡产,重则在关门处枷号十日。百十来斤的大枷戴在身上,十天里只能在囚笼里站着,每天只有一勺稀粥。如此连着枷死了三个人,没人敢再轻易冒险。凡是带了私货的大车队都在关外不远处的凌海镇打尖歇脚,观望形势。
可常四老爹等不起,他与债主约好了延期三个月,而且借的高利贷也是三个月到期。就算现在即刻启程,也要快马加鞭才能赶回去。所以他忧心如焚,天天跑到关口前打听消息。
方才他到了关门,正赶上一队商贩被搜验出在米袋里夹带私盐。这伙人好话说尽,还递上一百两银子的好处,怎奈那曹守备脸黑得像墨汁,一声令下,将所有货物没收。商队的骡伙计每人被重打四十杖,两个管事的商人则各被枷号十天。常四老爹见状,觉得这一次肯定在劫难逃,不由得心灰意冷,走着走着到了海边,便起了轻生的念头。
没想到这时恰好被一个后生叫住了,常四老爹抬眼打量来人。见这后生长身鹤立,英气勃勃,虽着粗布短衫,神情中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绝非庸碌之辈。再看他眼里含笑,眸子一闪十分有神,好像四面八方的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常四老爹也是阅人无数,一瞥就知道这后生不是歹人,他想了想,扑通一声便给这后生跪了下来。
那后生猝不及防倒被吓了一跳,连忙闪身避开,伸手来搀:“大叔,这可使不得,您有话就说,何必这样。”
常四老爹不肯起来,哽咽道:“年轻人,你说得不错,我是要自尽。可我方才糊涂了,没有交代后事就死,倒累了我身边的人。”
说罢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铜哨:“我叫常四,是从燕门来的商人,车队就歇在前面镇上的来福记。伙计里有个黑大个是我干儿子,名叫刘黑塔。小伙子,我拜托你,拿我这只哨去找他,就说我死了,让他不必找尸首,把货就地卖了,不管多少钱,拿回燕门去还债。然后把我女儿接着,找个地儿过安生日子……”说着说着,常四老爹眼泪落了下来。
那年轻后生也面容戚然,劝道:“常大叔,你不要想不开,谁没有走窄了的时候?关二爷还走过麦城呢。您且放宽心,不管什么事,总有法子可想。”
常四老爹连连摆手:“唉,这次我是看清楚了,过不去了,真的过不去了。”
后生见他这样,怜悯之下倒是起了好奇心,追问道:“到底什么事呢?”
常四老爹本没心思讲自己的事情,但转念一想,既然求人家捎话,也不能吞吞吐吐什么都不说,就简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番,末了加了一句,“可怜我这人做了一辈子生意,从不欺心,这世道是真不让人活啊!”
后生心里有数,这个曹守备新官上任,升官的心比火炭都热,是一心要拿往来行商的身家性命来染自己的红顶子,想从他这里过关,真是千难万难。何况眼前这个人和他的商队竟是一刻也容不得耽误,非要马上进关不可,否则就有家破人亡的危险。
后生也不去接常四老爹一直伸手递着的哨子,他背着手走了几步,低眉敛目沉思不语,随后又抬眼仔细地盯了常四老爹两眼。
后生的神情倒把常四老爹闹了个愣怔,心说这是怎么了,瞧这年轻后生倒好像比我的心思还要重。
过不多时,后生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再次来到常四老爹的面前,一拱手:“对不住,这口信我不能帮您老带了。”
“这……这是为何?”
后生微微一笑:“因为大叔您不必死,我有办法让您把货物带进关。”
常四老爹先是一惊,但马上就想到这应该是后生的一句托词,想来人家也是好心,打算先稳住自己,再慢慢来劝。他是绝了生念的人,只是淡淡一笑,也不搭话。
那后生倒是有些诧异,但他最是机警不过,脑子一转就已明白了常四老爹心中所想,知道自己出言太急,话也说得太满,难怪难以取信于人。
“常大叔,我的办法也不是万无一失,但是只要您愿意试,总还是一条生路。况且我也不是一无所求。”
常四老爹这才认真地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觉得不像是在开玩笑,迟疑着开口道:“你……真的有办法?要多少银子?”
后生道:“花不了几个钱。”
“怎会……”
“这先不提,我先说说我的条件,要是能行,咱们再说出关的办法不迟。”
常四老爹点头,倒不知这后生有何条件,如果是银子,百八十两倒是能凑凑,再多了却也头疼。
就见后生微微一笑:“方才听大叔说,您的车队要夹带私盐入关,我想请您再多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后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你?”常四老爹吃惊不小,“你要入关,何须我带进去,自己到关口径直进去就是了。”
后生不动声色:“这关外几百万人,有的能入关,有的就入不了。如果真像大叔说的那样,我能如此轻易就入关,还用提这个条件吗?”
常四老爹听到这里脑子里忽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你……是流犯?”
后生没言语,只将自己的裤腿向上一拽,露出脚踝,靠外侧打着一个黑色三角的烙印,正是流犯的标记。
常四老爹看得清清楚楚,倒抽了一口凉气,连连摆手:“年轻人,你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不帮你,死我一个,帮了你,要死全家,这如何使得?”
也难怪常四老爹大惊失色,大清朝有极为严苛的“逃人法”,该法在清初还仅限用于各王府、旗主的逃奴,后来推而广之,连流犯也包括了进去。这“逃人法”最凶蛮的地方就在于,对窝主和帮助犯人逃亡的人,处罚比“逃人”还严厉,主犯必定斩首,家属充作官奴,家产一律充公。自此法施行以来,有些奸恶之徒甚至冒充逃人,假意四处借宿,然后同伙再借机敲诈,非将人弄得倾家荡产不可。
远的不提,就说现下,如果有人见到常四正与一名流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交谈,给二人安上一个密谋逃亡的罪名,也是不得了的。
常四老爹正是想到这一层,才惊慌不已,甚至还怕眼前就是个“仙人跳”。自己本来已经山穷水尽,万一再摊上这种官司,连家眷都要受连累,那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后生见常四老爹吓得嘴唇都发了白,一时倒也愣住了,想了想才道:“常大叔,您别害怕。我也不瞒您,我姓古,叫平原,安徽歙县人。五年前我在京里摊了场官司,被发配到关外。细的也不说了,我在关外一待五年,什么走私的法子都看过了,就说这贩私盐,我想出了一个绝佳的法子,就连如何混在你的车队里入关,我也有万全之策。只要你点头答允,就算把你我二人都救了。要是不答应,我绝不勉强。”
常四老爹始终在摇头:“不行,不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连累家里人。我还是那句话,你既然是流犯,我的事情也不敢拜托了,就此别过吧。”
听了这话,古平原眼光黯淡下来,掉头向镇上走去,走几步再回头,见常四老爹还是站在礁石上,眼睛望着海面,显见死意未息。
古平原心想,这是能救人而不救,说起来还是造孽。自己在千里之外尚有牵挂之事,何不行此一善,就当积德也好。
念及此,他又往回走,扬声道:“大叔,你先下来,我有话说。”
常四老爹并未转身,只是喑哑着嗓子道:“我是将死之人,你就不要连累我了吧。”
“既然常大叔怕受连累,我也不敢再求。只是那私盐入关之法,大叔可要听听?”
常四老爹闻言一震,缓缓转头:“我不帮你,你还要将那法子告诉我?”
古平原不在意地一笑:“我又不是商人,用不着一物换一物。”
说罢,他干脆又爬上了礁石,伸手指向大海:“常大叔您方才要是跳下去,这海就成了催命的阎王,现在它却是您救命的福星。”
“这话怎么说?”
“我这个法子简单得很,您连夜买上三车最鲜活的海鱼,总共花费不过二三十两银子,然后将水槽里注满淡水,再将那海盐倒入其中。外人看您运的是鱼,其实却是盐,管教神仙也猜不到。”
常四老爹倒吸一口气,重又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真亏你想得出来。好!好!”
古平原一笑:“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瞎琢磨。这些日子没事儿就凑在城门口看热闹,想着自己就是个私盐贩子,该要如何运盐入关。看他们搜检得久了,也看出些破绽来,便想了这个法子。原以为是穷极无聊打发时间,不料今日却有了用处。”
常四老爹连连点头:“你可真是有心人!”
“不过办法虽好,却有两件事情一定要留意。第一,那鱼只能在到关口前的半个时辰放入水里,否则水太咸,鱼一翻白就露馅儿了。第二,这水中掺盐的事只能找你从燕门带来的伙计去做,万不可交给关外的骡伙计,保不齐里面有一心谋财的家伙拿你告官。”
常四老爹听得频频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重皱愁眉:“那入了关之后又该如何是好?这三大车的盐水若是晒起来,没十天半月绝不成,时间上还是来不及啊!”
古平原点头道:“有时间自然可以晒盐,现在时间紧迫,难道不可以煎吗?”
“不错!”常四老爹一拍大腿。
制盐之法有晒、煮、煎三法,煎盐损耗最大,但时间却最快,晒盐法恰好相反。眼下事急从权,平素不用的煎盐法正好可以派上大用场。
死中得了一线生机,常四老爹自是大喜过望。忽又想起这个叫古平原的后生求自己的事,自己实在无法答应,不由得大是尴尬。
古平原笑了笑:“常大叔不必为难,我既然将秘诀和盘托出,自然也就不会以此要挟于您,您只管放心入关吧。”说罢,转身就走。
“等等!”常四老爹为人方正,一辈子不曾欠过人情,眼见这后生一走,自己这人情要亏上一辈子,连忙将他叫住。
“古老弟,我虽然不能帮你逃进关去,但你要是有其他事托付给我,我自当尽力去办。”
古平原想了一下:“算了,我要做的事,若能逃入关去,自己去做,就算送了命也是该着。但要大叔为我冒险……”
古平原的确是个厚道人,办法既然已经和盘托出,常四老爹又不愿带自己入关,再留下去徒然让人家为难,所以他拱了拱手:“老人家,您回去准备吧,一切留神在意,我先就告辞了。”说罢,头也不回向镇子上走去。
“哎……”常四老爹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咽了回去。他方才一个冲动想把古平原叫住,答应帮他逃亡,闪念间又犹豫不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古平原渐渐远去。
2
“古大哥!我可找着你了,你去哪儿了?好半天没见你的人影。”古平原刚走到凌海镇,就被迎面过来的一个面色焦急的年轻人叫住了。
“我去那边城门口看枷人了,然后又到海边转了转。”古平原刚刚放过一个逃出关的大好机会,心头难免有些牵碍。
“还那么严?”
古平原点了点头:“刚才又枷了七八个,看样子这曹守备是铁板一块,难撬得很。”
“那也不见得,沈水大营的军马,他敢拦吗?”
古平原与面前这个叫何世非的年轻人是相交莫逆的好友,但二人都是戴罪在身的流犯,由关内被流放到尚阳堡,受沈水大营管制。历朝历代,流犯里都有不少读书人,这些读书人在不打仗的时候有很多用处。古平原就是读过大书的人,能敲算盘,会写文书。到了关外没两年,正赶上笔帖式[1]报丁忧回籍,营官们一商量,干脆不补人了,让古平原顶上这个位置,活儿有人干了,笔帖式的俸禄则被几个营官吃了空饷。
不过古平原也不吃亏,无论如何这比到深山里开矿或修桥挖路要轻松得多,而且得着机会还能照顾照顾自己亲近的人。像这一趟,他跟随许营官来山海关接京商为沈水大营采办的军马,就把自己的好朋友何世非一起带上了。
听到何世非说曹守备不敢拦军马,古平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怎么,我说得不对?”
“兄弟,你想一想,京商的人早就到了山海关那边,可就是过不来。要真是军马,许营官这几天又怎会急得如同火上房?”
何世非眨巴眨巴眼睛:“古大哥,你是说……”
“这几个营官里,许营官最贪,保不齐他早跟京商的人串通好了,用没有勘合的劣马来冒充军马,反正那些勘合文书只由许营官来验真伪,他不说,谁知道?”
何世非用手搓搓前额,张大眼睛道:“我的天!怪不得京商迟迟不过关,原来是不敢啊!”
“嘿,这个曹守备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钱不要,人情不讲,连沈水大营的面子都不给,许营官拿他也没辙。眼瞅着到了交接的期限,再这么等下去,难免更多人起疑,对他可是不利啊。”古平原说话慢悠悠的,何世非听得可是心里发急。
“那怎么办呢,总不成就这么耗下去吧?”
古平原满腹心事也被逗得一乐,一拍他的肩膀:“兄弟,你急什么?马匹过来了,那是我们的事。过不了关,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要小心提防着许营官找人出气就是。”
何世非恍然地点了点头。
关内不远处的一片草场上,京商马队的帐篷紧挨着拢了一个圈,正好将那些“军马”都围在其中。在众人搭建的帐篷上风口,有一顶结实敞亮的牛皮大帐,帐里住着的不是寻常伙计,而是京商大掌柜张广发。
正如古平原猜的那样,京商这次运送的“军马”其实就是从乡下低价收来的劣马,有些老母马生过五六胎,肚子都拉了下来,松垮垮的。只因有许营官做内应,所以京商这一次有恃无恐,没想到却遇上了个“门神”曹守备。京城里前日送来了信儿,叫张广发做了这趟生意就赶紧回京城,有要事相商,故此张广发这几日也是急得不行,一干伙计则十分戒惧,不敢擅离营地,更不敢轻易靠近大掌柜的帐篷,免得触霉头。
但此时就偏偏有一个小伙计大大方方从营地外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做事的众伙计,笑了一下,随后竟一掀帘,径自走进了张广发的大帐。
“我到关上转了一圈,看明白了,这个曹守备是连一两不上税的油都不肯从关口漏出去。”小伙计一进帐篷便说道。
“先不说这个。”站在他对面的中年人紧拧着眉,看样子有些气恼,想用手点指这小伙计,却又放下,“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出关去呢?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他转头看看四周,又压低声音,“我怎么和东家交代?”
小伙计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他看上去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乍一看是个俊少,但细一瞧这人却眼神无定、嘴唇极薄,仿佛随时都准备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我说张大叔,你带的这些都是什么伙计?一个个只知道睡觉,商队出了事儿,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我要是不去打听打听,你还能指望谁?”
“那也不成,你就老实待着吧,我这边银票已经准备好了。俗话说得好,世上就没有不沾腥的猫。我就不信,这一沓银票递上去,那曹守备的脸还能不开晴!”张广发也是咬着后槽牙说。如此一来,这趟买卖的利润就少了许多,回去仍是不好交代。
小伙计一听这话,双手抱臂,脸可就沉下来了:“你和我爹一样,就会给当官的塞钱。我就不明白了,这买卖不这么做就不成吗?”
“当然不成!”张广发也急了,“你懂什么,靠着官船好过江,东家这么做生意做了一辈子,无往而不利。”说完他抓起那沓银票往外走,想了想又回头嘱咐道,“钦少爷,求求您可千万别再乱跑,不然别怪我回去跟东家说。”
等到午夜时分,张广发气急败坏地走进帐篷。一进来就一愣,只见那钦少爷正坐在小几上,用瓦罐在熬着什么汤,味道竟是怪得很。
“这是我从洋行带回来的正宗锡兰茶,里面有香料,要连茶带水一起煮才有味道。英国人都这么喝,要是有奶油放进去一点就更好了,现在这样只能将就。”钦少爷用汤勺尝了尝,一脸的失望。
“我说你就别摆那洋行的谱了,东家送你去天津,又不是让你学这个。”张广发无奈道。
钦少爷又是鄙夷一笑:“看样子,事情不顺吧?”
张广发张张嘴,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银票被没收了,过关也休想,我说得没错吧?”
“那个王八犊子,真不知道是从什么畜生肚子里生出来的。我刚说了几句,连要运什么货都没说出口,递上去的银票就被当贼赃没收了。明天天一亮,我非到山海关总兵那儿去……”
“行了,我的张大叔,你没去之前我就知道是这结果。这当口,银票也不灵光了,真要是想过关,还得动生意人的脑筋。”钦少爷指了指自己的头。
“什么意思?你还能有什么主意?”
钦少爷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等到主意说出来,张广发大为兴奋:“嘿,我说少爷,你这主意成啊,可真是不简单,虎父无犬子。”
钦少爷本来笑嘻嘻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脸色顿时一沉。
“我跟我爹不一样!”
3
第二天时近中午,关门上的士卒正在盘查过往车辆,就见远处甩开来一极长的车队,往关口缓缓而来。待车队到了近前,发现领头的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人和马都披红挂彩。再往后看,双挂的马车有好几十辆,也都红绫缠颈,彩带高飞,清一色地挂着亮湛湛的铜铃。厢车不多,用来拉货的车倒是不少,车上空无一物,一看就知道这是接亲的车队。
“我说你们这是……”关口上的头目刚开口问了半句,那神采飞扬的新郎官已然跳下马,扬着眉道:“几位,辛苦了。我们是从半壁山来的,到南泥洼台接我老婆过门。”
“哦,远道来的,怪不得一口子京味儿。不过,这接亲怎么来了这么多车啊?”
新郎官一笑,凑近了低声道:“我老丈人手面阔,让我多带车来拉嫁妆。”
“你娶的是?”
“女家姓耿,耿连庄耿大善人您听说过吗?”
“哎哟!”小头目一愣,这耿连庄别说在南泥洼台,就是在关外也有这么一号,年节都要请山海关的总兵到他们家赴宴。小头目连忙堆上巴结的笑脸,“敢情您是耿财主的准姑爷,他老人家嫁闺女,好说好说。”小头目踮着脚看了看,发觉大部分的车都是空的,又走了几步,掀开几辆厢车看看,也都是空的。
“道太远了,就没带女眷来,说好了都是耿家负责。”新郎官看出他心里疑惑,上前补了一句。这新郎官当然就是昨日在张广发面前出主意的钦少爷。他出的这个主意妙极——找几家大车店只雇车不雇马,再买几匹红绫扮作接亲的队伍,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闯到了关前。
张广发扮作寻常伙计藏在车队里,昨天他和曹守备见过,担心被认出来坏事。他一直紧张地看着前面,虽然听不到钦少爷与守关头目的对话,但看两人那表情,心就放下了大半。
小头目见来人没什么走私嫌疑,又是不能得罪的人,便挥了挥手想放行,突然就听从上面城门楼子里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往上一看,打箭眼里伸出一只手,向自己招了招。
他苦笑一下,冲新郎官道:“你等一下,曹守备叫我,我去去就回。”
过了没一刻钟的工夫,小头目匆匆地跑了下来,脸色却变了,大声一呼:“把这车队围起来,挨辆搜,守备大人说了,哪儿见过这么多接亲的车,没准就藏着私货。”
新郎官听了倒是不在乎,抱着臂站在一旁看士卒们施为,嘴里冷冷道:“行,你们搜吧,要是搜出来,我也戴大枷站站笼。不过,要是搜不出来误了吉时,哼,我那老丈人可不是好惹的。”
任他这么说,县官也不如现管,曹守备就在上面看着,士兵们谁敢偷懒?可就是把大车队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行脚用的帐篷铺盖,一样私货都没找出来。
“满意了?”新郎官问道。
“这……”小头目直想打自己嘴巴,心说我里外不是人,这差使当得太窝囊。他再往上看看,城门楼子里也没了动静,赶紧侧着头挥挥手,“走吧,走吧,别忘了缴人头税。”
车队轰轰隆隆过了关口,走出好远,张广发这才从后面赶过来,一把将钦少爷从马上拦腰抱下,喜道:“你这一出《文昭关》唱得真行,回去我非和东家夸你不可!”
要说这次出门,开始的时候没人发现这少年就是钦少爷。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上少年自己也没刻意隐瞒,总跟张广发在一起。慢慢地,就有人猜着了他的身份。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车队都知道大老板的独生子也跟在车队里。现在,钦少爷立了这样一桩大功,谁不要过来逢迎两句?钦少爷扯了红绫带,起初还没什么,后来车队里的伙计都上来七嘴八舌这么一夸,他脸上也渐渐露出得意之色。
“去,找到沈水大营许营官的住所,就说我们已经带着马匹出来了,请他们尽快验马。”到了这一步,张广发便得心应手了,他派出伙计与许营官联络,同时派人找客栈歇息。
晚饭之后,京商出关的消息就在沈水大营来的人中间传开了,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流犯,来到这儿充作领马的苦力。古平原和何世非在吃饭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何世非抓抓腮:“古大哥,这一招还真不错,以后别人要偷运马匹也可以如此办理。”
“马匹的运量很少,尤其是入关出关。除了大营用军马,其余都是各地就近配种贩卖,哪里用得着经山海关来走私?这一招对普通商人没什么用。不过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人也不简单就是了。”古平原说着说着,呆呆地出了神。
古平原这副样子何世非也是看熟了的,他知道古大哥心里主意多,此时不晓得又在想着什么,也不便去打扰,吃过饭自己跑去外面的路边茶馆听书。今儿茶馆里讲的是袍带书,《隋唐演义》中的“程咬金劫皇杠”。这一段煞是精彩,讲的人手舞折扇充作宣花斧,绘声绘色,听的人更是两耳竖起,生怕漏了情节。
就在这当口,忽听茶馆外面传来喧哗之声,好像是有人吵了起来。刚开始何世非也没在意,仔细一听不对,里面有个声音好熟,再一辨,可不就是自己古大哥的声音嘛。何世非这才一惊站起身往外就跑,来到大街上,借着昏黄的天色一看,只见古平原正紧紧抓住一人的衣领,眼睛瞪得几乎绽出来,不住地大声叫道:“怎么不是你?你不开口还好,开了口我更认准是你。你这……你这恶徒,为什么陷害我?为什么!”
古平原连声质问,声音凌厉,已经惊动了不少人。这镇上本就困住了许多商队,人人闷得发慌,巴不得有人生事好看热闹,很快就聚了一大群人,围成一个圈。
何世非在一旁看呆了,在他印象里古大哥温文尔雅,向来是动心不动手,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他了?愣了半晌,他才返过味来,慌忙分开众人,挤进圈内。
就见被古平原抓着的那个人,国字脸,留着一字胡,看穿着打扮都是掌柜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袖口绣着三道金丝,这是京商的标志,此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慌,神色却是不变,只不过始终避着古平原的视线,一个劲儿地说:“你放手,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
“放屁!”古平原破天荒地动了粗口,咬牙切齿道,“认错人?你这张脸,我无时无刻不在记着,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京商掌柜的身边也跟着两个伙计,伙计看掌柜的被人揪住了,扑上来就要打古平原。
“这是怎么了?别动手,有话好说!”何世非过来相劝,只是不知前因也不知后果,硬是无从劝起。
“姓古的,你一个流犯嚣张什么?小心吃军法!”那京商掌柜见古平原被人抱住,手却始终不撒开,不由得急挠挠说道。
古平原一听这个话,陡然之间静了下来,一双眼睛却还是不错目地盯着面前这个人,目光森然,眸子里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古平原虽然不说话,却比说话时还要慑人。京商掌柜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喃喃道:“怎么,你还不服气,要不要我去找你们营官?”
“不必了,我在这儿!”说话间,从人群外走进来一个矮墩墩的军官,吊梢眉,狮鼻阔口,一脸凶相,身边也带着两个军卒。此人一进来就沉着个脸,向左右看了看,随即呵斥古平原道:“你灌了黄汤失心疯了不成,这是京商的张掌柜,给我们送军马的,你揪他做什么?”
何世非知道大营六个营官里就数这个许营官又贪又凶,一听他说的话,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赶紧过来掰古平原的手,小声说:“大哥,快撒手!”
古平原慢慢把手松开,退开一步,也没看许营官,只盯着张广发,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只问你,你说不认得我,怎么知道我姓古?又怎么知道我是流犯?”
一句话把张广发问愣了,周围的人也都觉得古平原问得有理,等着看张广发如何回答。
不料张广发脸色变了变,转而对许营官拱了拱手:“营官大人,我张某人虽是初来关外,可是京商与沈水大营不是一回两回买卖了,关外的规矩我还真就闹不懂,这流犯怎么审起良民来了?”
“流犯古平原!给张掌柜磕头赔罪!”许营官被他这么一问,脸上着实挂不住,一瞪眼恶狠狠地望向古平原。
古平原就像没听到一样,不遵令也不回答,依旧是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张广发。这下子许营官可真被激怒了,从腰里拽出马鞭,一步迈过来,劈头盖脸地朝古平原打下来。他下手可真狠,鞭子打到脸上顷刻就是一条条血痕,古平原的衣服也被打开了花。人群中的一堆闲汉开始时还挂着笑看着,间或吹两声口哨,后来见古平原咬着牙硬挺,渐渐都不出声了。
“营官,您手下留情哪!”何世非吓坏了,看古平原不躲不闪不求饶,石雕一样站在这里,知道今儿这事儿要坏,赶紧跪在地上给张广发磕头:“大掌柜,您帮着说句话吧,我大哥他今儿是痰迷了心窍,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老是活菩萨……”
张广发也觉得这样子不是了局,趁机下了台阶,咳嗽一声开了口:“许大人,咱们不是还有买卖要做嘛,别为了个流犯生气,倒把正事给耽误了。回头镇上最好的酒楼我请客,这事儿就算了吧。”
“算不了!”许营官把鞭子一甩,气鼓鼓地指着古平原叫道,“我先去接军马,等回来再收拾你,非把你捆在拴马桩上抽死不可!”
“算了、算了。”张广发好说歹说把许营官劝着一起走了,临走时回过头瞅了一眼,发觉古平原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怒火不减,心不由得又是一缩。
他们走了,人群也渐渐散了,何世非从地上爬起来,见古平原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广发离开的方向,脸上颈上血痕纵横,忍不住抱住他的腿哽咽道:“古大哥,你这是干吗呀,你要吓死兄弟我吗?我可是头回看见你这样,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古平原沉默片刻,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声音低沉道:“你还记得我被人陷害的那件事吗?”
“记得呀。”
“就是这个人!”
“他?你别是认错了吧?”何世非猛回头看去,张广发早就走没影了。
“错不了!”古平原的声音斩钉截铁,“当时他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我印象太深了,他说话的声音也是一模一样,我认准了就是他。再说我方才问他的那句话怎么解释?你没看到他有多慌张吗?”
“可人家是京商大掌柜,无冤无仇,怎么会跑去陷害你呢?”
“天叫我遇到他,这次非弄个清楚不可。”
何世非害怕:“古大哥,要我说还是算了吧,你刑期都过去一半了,剩下的忍一忍就……”
“这不是还剩几年的事儿!”古平原说完发觉自己的口气有些硬,歉意地降低语调,“兄弟,我和你不一样,你的事儿虽然也冤,你心里也怨,毕竟知道个因果。我呢?糊里糊涂就被埋在这关外的活棺材里了。十年哪……”他眼圈一红,差点掉了泪。
听他这么一说,何世非也不言声了,知道这位大哥想到家里的老母弟妹触动了情肠。何世非与古平原交情莫逆,古平原平素拿他当弟弟看,事事护着他。他身子骨本弱,流犯里颇多凶恶之徒,这几年要不是得古平原照应,早已被人欺侮得客死异乡,因此对古平原感激得是无可无不可,一切事情听凭这位大哥做主。在他眼里,古大哥就是《水浒传》里及时雨宋江一样的人物,还带上点智多星吴用的计谋,时至今日他才算看到了古平原内心深处的隐痛。
“张大叔,怎么着,听伙计说你方才在街上被个流犯给生擒活捉了?”张广发交接了军马,请许营官等吃喝完,刚回到客栈就被钦少爷堵住了。
“没有的事,误会一场。”张广发不愿在这个题目上多说。
“我可听伙计说得活灵活现,好像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儿。”钦少爷却不容他打马虎眼,嬉皮笑脸道,“张大叔,打小你就照顾我,真看不出来你还挺坏的,回去我得跟爹说说。”
“你可千万不能跟老爷说!”张广发一下子紧张起来,“这是我的私事,你少管。哎,你这是要干吗去啊?”他看钦少爷长衫马褂,穿着打扮已不是伙计身份,看样子像是要出去。
“关外我也是头回来,我去镇上到处转转,开开眼。”钦少爷说着便往外走。
4
古平原满腹心事,他让何世非先回了流犯住的火房子,自己在镇子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想到当年被人陷害时那惊心动魄的情景,一时又想到今儿老天爷有眼,让自己在关外遇到了仇家,不能轻易放过。但是自己手里没凭没据,许营官眼看着也不会为自己做主,要如何弄清楚当年的真相,可真是让他犯了难。
他只顾低头琢磨事情,忽然旁边一扇角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小伙子赤着上身,被从门里重重推到街上,脚下一绊正巧跌在古平原身前。
门旋即关上,小伙子也随即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大叫:“王八蛋,有你们这么做买卖的吗?欺负我不懂行是不是?天津卫九街十八坊我都逛过,有名的婊子我都睡过,你们这破烂地儿,丑怪婆儿,也敢坑人?我……”
小伙子气得在地上直打转,捡起地上一块残砖,不偏不倚把左边门上挂着的一个大红灯笼给砸了下来。
古平原听到小伙子说话是京城口音,心里一动,又看见他把人家挂的红灯笼给砸下来,顿时又是一惊。
妓院、赌坊这些地儿的灯笼,左边那个叫“招财”,右边那个叫“进宝”,打从年头挂到年尾,碰坏了视为大忌。古平原情知等妓院的打手一拥而出,这小伙子不被打死也得打残。想到这儿,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拉着那小伙子就跑。
小伙子猝不及防,被拉着跑了十几步,后面打手们蜂拥而出叫骂着追了上来,他连忙撒腿跟着古平原跑。二人一路逃,七拐八转,竟然绕出了镇,来到一处小树林,这才歇了口气。
古平原心想好人做到底,把外套脱了给这小伙子穿上,往西边的一条小道一指:“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看见第一座桥就可以拐回镇子。”最后,到底还是加了一句,“可别再拐到钵子街去了。”说完,扭头就要走。
“兄台,请留步。”小伙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勉强说道,“今日之事多亏兄台,改天我一定重重谢过。请您留个姓名住址,明儿个我好把这衣服还回。”
古平原原本对他心存几分瞧不起,一听这话,觉得此人还算是通情达理,这才回道:“我叫古平原。衣服不值几个钱,还不还的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冒昧问一句,听您是京城口音,莫非是京商的人?”
“这个……”小伙子自然就是京商的钦少爷,他今儿可是触了大霉头,此刻古平原问他是不是京商的人,他一时不敢开口回答。
古平原看他脸色,心里猜到了八九分,自顾自往下问道:“这一趟京商运马出关,听说主事的姓张。要是方便,这张掌柜的事儿,我想跟您打听打听。”
钦少爷听他问张广发的事儿,心里更是一惊,但人家刚救了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你要问什么?”
“这张掌柜五年前是做什么的?”
“五年前?”钦少爷先是疑惑,随即一挑眉,“哦,我明白了,你莫不就是今天下午在街上揪住张大叔的那个人?”
古平原也是一怔:“你叫他大叔?”
“嗨,他原先……他……”钦少爷猛然觉出自己说走了嘴,这一下不但把自己是京商的事儿挑明了,连自家的来历都要说了出来,便忙把嘴闭上。但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猝然刹住,脸上的尴尬也就可想而知了。
要搁在平日,古平原见他有难言之隐,绝不会硬逼着他往下说。但今天不同,这个事儿对他太重要了,容不得面前这人打马虎眼,于是他一双眼紧紧地盯着这人不放。
钦少爷愣了一下,眼珠一转忽然捂住了肚子。
“哎哟,古兄,真对不住,方才没穿衣服想是受了凉。这一会儿内急,你我改日再叙,改日再叙……”他边说边挪脚步,说完了撒腿就跑。
“哎!”古平原没防他这一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低头却看见那人脚下掉了什么东西,捡起来看时是一方上好的汉玉章,阴文刻的是“李钦”两个字。螭钮镂空,想必是拴在腰带汗巾上,又掖在里面,这才没被老鸨子搜了去。
这玉晶莹透白,一望可知价值不菲,古平原便清楚此人绝不是京商寻常伙计,喃喃道:“李钦……李钦……他和张广发是什么关系?”
古平原出去转了一大圈,救了个人,捡了块玉,回到火房子时何世非正在眼巴巴地等他。
“有件事大哥听了肯定欢喜。”何世非一直担心古平原,见他平安无事回来,这才放了心,“你现在是不是最怕那姓张的跑了?告诉你,京商被困住了。”
“哦?”古平原向前倾了一下身子,立时机警起来。
“你不是跟我说过,许营官这一趟来公私两便?公的是接军马,好处咱就不说了。私的,原来是他暗地弄了一批私盐来,讲好了卖给山东的一个盐脚子。”
古平原点点头:“这事儿我知道,我还知道那盐脚子看关上盘查得严,不敢运这批盐,这几日一直央告许营官,想吃些亏把货退了,听说昨儿都跪了,可许营官连正眼都不看他。”
“已经退了。”何世非插言道。
“退了?不能吧,盐退回来就要砸在许营官自己的手里,他能干这善心事儿?”古平原难以置信,忽又想起方才何世非说京商也被困住了,恍然道,“这批盐让京商买下了?”
“不是买下。”何世非向左右看了看,“方才许营官把那个张广发叫到客栈,用这批盐抵的军马钱。”
古平原的脑筋动得极快,心里盘算着,缓缓点头:“这一下子,连那盐脚子吃的亏算在内,他至少又多赚了几百两。可是京商刚打关内冒险过来,盐能不能运出去心里有数啊,怎么敢做这笔交易?”
“许营官逼他们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京商就同意了。”
“他们的军马是劣马,这不是正经买卖,所以许营官要黑他们,他们也不敢吭声。反正没处报官去,这就是不按规矩做生意的结果。其实论起来,这批盐运进关的收益倒是在卖马钱之上,只不过运不出去也是白搭。”
“我看见那个张掌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用问,他也没什么好辙儿。这么一来,古大哥你大可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了。”
这一夜古平原也没睡实,等到天边已然放了白,街上也有了骡马走动的声音,他索性不睡了,一翻身爬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客房。
此刻天蒙蒙亮,门前已有大车队奔往关前。古平原见那车队上插着盐旗,便想起昨日在海边救的那个燕门商人,不知是否已然准备妥当安全入了关。想着想着,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小时候在徽州家乡听过的一句话——钱是救命药,亦是杀人刀。
“一体两面,既然我能用这个法子来帮人,那我何不……”古平原喃喃自语,眼神中忽地放出光来。
5
京商投宿于本地数一数二的连福客栈,古平原急匆匆赶过来,在来告帮[2]的人群中挤上前去对着伙计开口道:“小兄弟,麻烦你,我想进去找京商的张掌柜。”
他这一说不打紧,身后几个人把他往外面一拽,口中喝骂:“哪儿来的不长眼睛的家伙!爷们在这儿等了一夜了,你刚来就想横插一杠子,没那么便宜的事儿,边上候着去!”
古平原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来告帮的,我找张广发有事儿!”
他口气不善地提名道姓,眼瞅着就不是那低声下气之人。客栈伙计也是一愣,刚要问问,打里面出来一个京商的人,店伙计连忙一弯腰。
“爷,您睡好了。您看看,这儿有几个人来找张掌柜,还有一个说不是来告帮的。”
出来的是商队的大伙计,昨晚许营官用私盐付了马钱,张广发一回到客栈就召集手下人开会,商量怎么把盐运出去,但任谁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大伙计正为这事儿头疼,抬起眼扫了店伙计一眼,口中说:“掌柜的正在想买卖上的事儿,没工夫见他们!咦?”
他“咦”是因为看到了古平原。昨天古平原当街揪住张广发,大伙计也在场,不由得把眼一瞪:“我说那个流犯,你还嫌昨天的鞭子挨得不够多是不是?居然还敢找上门来,快滚!”
“你们正在为难的事儿,我可以帮忙。”古平原不想和他一般见识,忍下一口气说。
“就凭你一个臭流犯,你能帮什么?”大伙计冷笑一声,对客栈里的伙计道,“别人还好说,就这小子要是敢往里闯,你们就捆翻了送到沈水大营军爷的住处,自然有人收拾他!”说完,转身进去了。
古平原见那几个店伙计也是一副仗势欺人的样子,知道自己要是硬闯非吃亏不可,只得暂时退到一旁。
等了没多一会儿,从门里又出来一位穿绸裹缎之人,此人走出门左顾右盼,显见还没想好往哪儿去呢,古平原一见这人眼睛顿时就亮了,高喊一声:“李钦!”
出来的正是那位钦少爷,他是出来遛早的,一出门就被人叫住,转头看见古平原,脸色顿时就变了。
古平原含笑迎上来,店伙计呵斥着要拦,古平原一指李钦:“我跟这位爷说两句话,你们问他想不想听?”
李钦没办法,走前几步,一扯古平原,低声道:“咱们一边说去。”
等走到僻静处,李钦瞪了古平原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古平原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印章,冲着李钦晃了晃,“是你丢的不是?”
“说吧,你想要多少钱?”李钦下意识地一摸腰间,这才发现自己的印章不见了,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了。
古平原一愣,知道他误会自己是来讹钱的,便干脆将他的手拽过来,把印章拍在他手里。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这下子李钦彻底糊涂了。
“能帮我安排见张掌柜一面吗?”
李钦听了没言语,重又打量起古平原。他看古平原的时候,古平原也在看他,昨儿夜里天太黑,彼此的长相只是看了个大概。现在再看李钦,就见他眉眼长得很俊俏,手指细长,想来必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但大概是夜夜笙歌的缘故,他的肤色有些苍白,眼圈略发黑,看上去有华贵之姿却非沉静之人,特别是眼神中带的那丝轻狂傲慢,与商人的待人接物格格不入。
二人相互端详了几眼,李钦开口道:“这位古朋友,你昨儿救了我,要说帮你个忙也没什么。不过你和张大叔之间一定有事,不说明白了,我是不会帮你的。你也别打算蒙我,要论动心眼,十个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古平原尽管心里不舒服,还是拱了拱手:“你说得不错,我与张掌柜之间确实有笔账要算。老实说,我之所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成了关外的流犯,全拜这位张广发张大掌柜所赐。但我一没得罪过他,二并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害我,我打算找他当面问个明白。”
“行,那我带你进去弄个清楚。”李钦到底是年少好事,听罢眼里露出兴奋之色,“你可别打错了主意,里面都是我们的人,要是闹起来,可没你什么好果子吃。”
李钦带着古平原往里走,伙计们自然谁也不敢拦。二人穿堂入室,一直走到客栈的东跨院,也就是京商包下来的那个独院。
大伙计也在院子里面站着,一看李钦把古平原带进来了,吓了一跳。心里暗自埋怨这位钦少爷不懂事,迎上来道:“少爷,您怎么把他带进来了,他是个流犯!”
“我知道。”李钦把眼一瞪,“张大叔呢?”
“大掌柜在屋里和账房李先生议事呢。”
说话间,正房的门已开了,一个干瘪老头拧着眉毛摇头晃脑地走出来,一指大伙计:“我没什么好主意,你有主意你进去说吧。”
大伙计也是一摇头。古平原精明,一猜他们就是为了那批私盐运不进关而苦恼,当下扬声喊道:“我有运盐的法子!”
在场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同时看向他。房间里传来脚步声,张广发出现在门口,他一见古平原,脸上顿时惊诧至极。
“是你!”
“是我!”古平原一改昨日态度,见张广发要喊人,向前一步道,“张掌柜,我在关外不是白待的,你这盐除我外,没人能帮你运进去!”
张广发轻抽了一口气,再三端详古平原,考虑半晌才一侧身。
“请!”
古平原进了屋,李钦也跟着走了进去。张广发把门关好,坐下一言不发地盯着古平原。
古平原昨日已然看出,张广发是个精明内敛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于是直奔主题。
“五年前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骗我,害得我要被充军流放整整十年?”
张广发声音冷得像冰:“你进来就是要说这个?我昨儿已经说了,你认错人了!”
“我无凭无据,你自然是不肯认的。”古平原早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转口说,“现在我能帮你把私盐运出去!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张广发不置可否,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用盖儿拨着碗中的茶叶,眼皮子垂下来压根不看古平原。一旁的李钦好奇地看着两人,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
“怎么?你不信?”古平原急道。
“年轻人,你到底还是嫩了些。”张广发突然笑了,“我来问你,你若是我,敢答应这样的条件吗?私盐、私盐,走私嘛,各有各的道,但都要经过那道关门。先不说你的法子能不能用,就算是真能用,我的车队过关的时候,你抽冷子蹦出来,把我们爷们卖了,我哭都找不着坟头。你说是不是?”
这说得也有理,古平原一时也愣住了。
“这个嘛,我有好办法!”李钦眼珠转了转。
“你写一张字据。”他冲着古平原道,“就把你这个法子明明白白地写在上面,落上你的姓名,交给张大叔。过关的时候你要是告密,就等于是把自己也告了,流犯犯法罪加一等,你自然没那么傻,这不就结了嘛。”
果然好办法,张广发听着脸上已经有了笑容。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急得很,东家让他办结了这一趟的差事后抓紧回京,偏偏又遇上以盐抵账的事情。若是贱价将盐就地卖了,这里是海盐的产地,必然卖不上好价钱,自己在京商里的名声就算砸了。若说用走私之法混进关去,从昨晚到今天,车队中的几个头领人物想破头也没想出万无一失的办法,偏偏古平原就在这时候闯了进来。
“这样说来,你就先把运私盐的法子说出来,让我听一听。”他对古平原道。
“笑话,我说了,你叫人来把我撵出去,我怎么办?你先说!”
“我说了,你不肯说那法子又怎么办?”
李钦听笑了:“得嘞,你们二位这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这样吧,今儿我来做个保人。古兄你先说,只要这个法子有用,我保证让张大叔说出你要的答案。实话告诉你,我是他的少东家,他不敢不听我的。你昨晚上救了我,我不会恩将仇报,你就放心吧。”
“他昨晚救了你?”张广发听得一愣。
“哦,遇上几个地痞,小事,小事。怎么样,你信不信得过我?”李钦怕去妓院的事儿露了馅,连忙乱以他语,然后问向古平原。
“行!”古平原想一想,不这么办,这事儿就是僵局。看看李钦说的像是实话,于是在纸上写出运盐的法子,落上自己的名字交给张广发。
张广发拢目细看,李钦这边也凑上来,等到看完了,二人一对视,目光同时一闪,都缓缓点头。
“这法子使得,难为你想出来这么绝的办法。”李钦看向古平原。
古平原淡淡一笑,并不言声。徽州商人经商的方式共有五种,“走贩”排在了第一位,接下来方是囤积、开张、质剂、回易。徽商最善于走贩,夹带私货的手段不胜枚举。古平原家中几代都是买卖人,从小到大身边邻里更是商贩无数。适逢乱世,苛捐杂税繁多,不夹带私货则走贩必定血本无归,所以古平原每日听的都是回乡的行商讲述与各地税关斗智斗勇的故事。加之天分极高,所以别人一筹莫展,他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想出了万无一失的法子。
李钦见他不搭话,干笑了几声,转回头对张广发道:“张大叔,人家可是对咱们和盘托出了。你别让我这个保人为难,该说的你也说吧。”
张广发一看李钦那副认真的样子,暗地一皱眉头,站起身来,冲着古平原拱了拱手。
“对不住,我先出去一趟!”
“去哪儿?”古平原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张广发没有理会他的剑拔弩张,很轻松地笑了笑,解释道:“当年的事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你要是想听我细细说来,那就容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一下。你方才说的那一计,我现在就要让伙计们准备起来,今晚就要入关。这样办两不耽误,你看如何?”
话说得在理,古平原虽然心里急,但是还是点了点头放他去了。
张广发出了院子,点手把大伙计唤来,就照着古平原传授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安排了下去。大伙计一听是这么个好办法,大为兴奋。张广发则不同,把事情交代完毕,脸色一沉。
“还有件事,你现在就去做,越快越好!”
等他说完,大伙计有点蒙了,“掌柜的,这人生地不熟,去哪儿找这种药啊?”
张广发压低声音:“你就寻那偏僻的小巷子,凡是卖春药的必定都有这种药。”
这样一说,大伙计领命而去。张广发先不急着回屋,在前后院子里转了几圈,等到大伙计回报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才慢悠悠返回屋中。
李钦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原本想和古平原套套话,问问这里面的究竟,可是古平原性子沉稳,一个字也不肯多说,所以李钦巴不得张广发赶紧回来破解谜团。
“张大叔,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嗯,事情不少,都要一一吩咐准备。这可不是小事,万一被逮到了,那站笼岂是好去处?再说,眼看时已近午,我准备了一点酒饭,大家边吃边谈吧。”张广发一摆头,几个客栈的伙计已经把几盘精美的菜肴连同一个酒壶、三个酒盅送了进来,随后关上门退了出去。
古平原心想你是我的仇人,我一心想知道这里面的隐情所以才忍气吞声,怎么还能和你在一桌上吃酒聊天呢?但他刚要开口拒绝,张广发抢先一步端起离自己最近的酒杯,斟满一杯一饮而尽,亮着杯底道:“我先干为敬。”
“好!”李钦是大家公子哥,酒楼歌坊常进常出,这些场面更是不在话下,端起酒壶把古平原那杯斟满了,又把自己那杯也满上,“来,我也敬一杯!”
古平原沉吟着,迟迟不举杯,张广发一笑:“莫不是怕我在酒里下了毒?”
“笑话!”侧座作陪的李钦一扬眉,“这是一个壶里倒出的酒,张大叔要下毒,岂不是连自己也毒死了。既然你这么信不过我们京商,来,我俩换换酒杯。”说着,他拿过古平原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然后把自己那杯推给古平原。
话说到这份儿上,古平原也只得拿起杯子喝了。他确实有点怀疑张广发在酒里动手脚。但看李钦的神色无异,杯子又换过了,他这才放下心来。
三个人坐下,古平原机警得很,轻易不动筷子。看张广发让得殷勤,偶尔夹一筷子菜也必是张广发动过的那一盘。张广发都看在眼里,却不露声色。酒过三巡,按理说就应该入正题了,没想到张广发还是只字不提当年之事,古平原一问,他就顾左右而言他,说起了皇城根儿的老故事,把古平原气得直想拍桌子。
这一次连李钦都看不过去了,把酒杯一放,直截了当地说:“张大叔,咱做人可不兴这样的,你是不是想耍赖?”
张广发一愕,随即仰头大笑了两声,然后眯眼笑着说:“钦少爷说得不差。姓古的,我实话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从我嘴里一个字都掏不出来。不过我还真得谢谢你,你那条计真好,我张某人这一趟买卖,出关靠钦少爷一条计,入关靠你的一条计,来,我再敬你们二位一杯。”
古平原和李钦的脸色同时都变了,古平原的脸煞白,李钦却是涨得通红。古平原看了看李钦,李钦则看着张广发,随即怒道:“张大叔,你别忘了,我是保人,我是李家少爷,这是我家的商队,我要你说,你就得说!”
张广发神色不变,微微低了一下头,算是表示歉意:“对不住了,少爷,今儿这事,还真就不能听你的。再说这一趟出来,东家要我拿你当寻常伙计待,这伙计也不能命令掌柜啊。”
“你……”李钦气急,手指张广发,“言而无信,你这不是败坏我京商的名声吗?”
“信?”张广发一乐,“东家说得好,买卖做成了才有诚,钱赚到手了才叫信。你若是个叫花子,就是一身文遍仁义礼智信,也没人搭理你。”
啪的一声,古平原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他再也听不下去了,知道今天自己被人从头耍到尾,于是冷冷地对张广发道:“这些年来,有时午夜静思,我还总对自己说或许当年之事有什么误会,现在看来,你果然是个卑鄙无耻之徒。我那张字条想必你也不会还给我了,要用它来要挟我不去报官,那你就打错主意了!古某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受你如此之欺,就是拼了同归于尽,你也休想把那私盐运出关!”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想到来到门口一拉房门,阳光兜头这么一照,顿时头晕眼花,勉强再往前迈了一步,就如同踩在棉花堆里一般,人不知不觉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李钦一见大惊,再回头一看,张广发的嘴角露出诡秘的笑容。便也腾地站起身,刚要说话,没料想头一晕,竟然站不住。双手扶桌勉强一抬头,冲着张广发:“你居然连我也……”
张广发这才过来扶住李钦,慢慢地让他躺下。看着李钦眼睛渐渐闭上,叹了口气:“钦少爷,谁让你非管这档子闲事呢?算大叔对不住你了!”
6
古平原一睁眼,只觉头疼欲裂,他踉踉跄跄走到院中,天已经全黑了,嘶哑着声音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哪!”
“哟,爷您醒了?”随声跑进来的是店伙计。
“张广发呢,京商呢?”
“张掌柜带着商队早就入关了。临走多结了一天的房钱,说您吃醉了酒,嘱咐小的让您睡好,谁也别来打扰。”
古平原还没听完,就已经冲了出去,他抱着万一的希望来到关门前,向守夜的士兵一打听,果不其然,京商车队早就扬长而去。
古平原心里的火一股股地往上拱,双拳攥紧,指甲不知不觉嵌进了肉中,竟也不知疼痛。他漫无目的,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客栈前,与几个骡伙计擦肩而过,听到这样一句话。
“你说这常老板也真有意思,前几天急得火上房,昨儿又出昏招,说是要把盐卖了换鱼。这一来二去,不净是赔钱的买卖吗?”
又一个声音道:“你管他那么多呢,咱是伙计,听人的命,让咱干啥咱就干啥。”
古平原听到这儿便知道他们说的是那个燕门商人常四,敢情他还没走呢。再一想便恍然,常四的商队是临时雇来的,自然不像京商那般令行禁止,准备的时间必定要长,反倒是京商雷厉风行,一日之间便可乔装过关。
古平原站在街边想了想,认定眼下只有这一条道可走了。于是转到客栈后身,踮脚扒着矮墙看了看。果不其然,后院里常四老爹放风,旁边一个黑大个赤着上身,热汗直流,正一铲铲地把盐往水车里兑。
古平原又想了好久,终于一咬牙,翻身越过了矮墙,扑通跪在地上。
前日常四老爹与古平原分别后,回到客栈把这条好计说与干儿子刘黑塔。父子二人不敢轻信他人,所有的事情都是两个人亲力亲为。原打算今天一晚将盐水准备好,明儿一早出关,不料正在此时居然有人翻墙闯了进来。常四老爹吓得眼前一黑,差点心疾发作。刘黑塔则将铁铲一举,瞪大双眼护在老爹身前。
“是你?古老弟。”常四老爹稍微缓过神来,一眼就认出了古平原,赶紧叫刘黑塔把铁铲放下,过来搀扶古平原。
怎奈无论他如何用力搀扶,古平原就是垂头跪着,不肯起来。
“唉!”常四老爹一看这情形便明白了。其实他这两日何尝睡好,闭上眼睛就想起古平原期盼的目光,只觉得欠了人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心里不时难过。现在古平原找上门来了,常四老爹绝不认为他是有所要挟而来,看那样子必是遇上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走投无路才来求自己。
“古老弟,你先起来,你是我家的恩公,怎么能跪着说话呢,你是不是想让我老头子也给你跪下?”常四老爹颇重感情,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叫过刘黑塔,两人一边一个把古平原搀了起来。
古平原心里也不是滋味,本来自己无偿献计,洒然而去,现在却出尔反尔,就是这么一跪,已然让人家万分为难,自己所求之事到了嘴边硬是说不出口。故此他虽然站起身来,仍是怔怔地默不作声。
常四老爹虽然是个实诚人,但一辈子做买卖,什么人没见过?在心里品了品,就明白了古平原此刻的心情。不仅他明白了,就连刘黑塔这粗人都看出古平原必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他肚子里藏不住话,一开口便道:“爹,咱们就把这位古大哥带出去吧,好歹这计也是人家想的。一条计活两家,岂不是好!”
“你先别插话。”常四老爹摆摆手,转而对古平原和颜问道:“古老弟,那日你只说了半截话,这流人逃亡一不小心就是死罪,你干吗要冒此大险呢?”
“我……唉!”古平原提到此事,心情复杂,他与张广发之间的事情与常四老爹毫无干系,贸然说了出来,又担心常四老爹胆子小会被吓坏。好在自己还有一个急着入关的理由,此刻倒不妨说出来。
想到这儿,他一声长叹:“我自幼丧父,全靠家慈将我拉扯大。五年前遭此大难,从此与家中音书不闻。前月我听说逆匪已经快要打到我家乡了……”
常四老爹一抬手:“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去探望令堂。”
“对,听说当地的青壮年已经扶老携幼纷纷逃散。我母已年迈,家中弟妹尚未成年,不知能否逃离险地,我现下心中真是急得像油烹一般。”说着说着,古平原触了情肠,为人所欺的愤懑,加上思念亲人的悲苦,俱化作了眼中的热泪。
常四老爹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心头一痛,想想自己也是壮年丧妻,一直未续弦,吃苦受累将独生女儿拉扯大。将心比心,这姓古的后生为人热诚,又重孝道,实在是个好人。纵然是流犯之身,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有罪谁没罪,又怎能分得清楚。
此刻他已是有七八分心活,试探着再问:“你说要混在车队中入关,自然已有了万全之策,不知是何好计?”
古平原听他问到此节,已知事情有望,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常四老爹边听边点头,末了两手一拍:“好,好,既然如此,我带你入关便是!”
古平原闻言,心头一震,他方才只是抱了个万一的希望,倒也没想到这位老爹竟是如此古道热肠。感动之余,倒头又是一跪:“如果能顺利入关,大叔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身边的后生娃,都叫我老爹,你也这么叫吧。”常四老爹将古平原搀扶起来,一时间两个人心中都有感慨。原本是陌路相逢,几日之内竟然休戚与共,等于把彼此的性命都拴在了一起,人世间的际遇竟是如此奇妙。
古平原依言改了称呼:“老爹,我这藏身之法更要隐秘,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常四老爹道:“这你放心。不密不成事,更何况这是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大事,我一定小心就是了。此事只有我们父子两个去办,好在所费工时不多,我恰又懂点木工,应该不会耽误明日出关。”
古平原又是一拜:“累老爹为我担这么大的干系,我真是……”
“莫说了,莫说了,别说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就凭你如此孝顺,也不该窝在这关外等死。只是你现在便要藏身在这客栈吗?”
古平原摇摇头:“此时还不可以,我是随尚阳堡军营的军需官来此办差,虽说此处不似尚阳堡管得那般严,但若是天黑之时还不回营,万一追究起来,便会坏了大事。老爹只管放心去准备你那边的事情,半夜子时我一定前来与你会合。”
“好,一言为定,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常四老爹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
刘黑塔在一旁本来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突然一步跨过来,粗声粗气道:“这次要不是你,我们这趟买卖算是砸了。等入关之后,我替老爹给你磕头道谢。”
古平原知道他们爷儿俩要忙的事情还多,也来不及客气,拱了拱手,又从矮墙翻出。走到街上,远远望了望山海关那巍峨雄壮的楼门,深吸了一口气,暗道:“死活就是这一遭了。”
7
古平原回到火房子,找到何世非三言两语将自己要逃出关去的事儿说了,一向受他庇佑的何世非立时难过得红了眼。他二人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客栈的朱老板代替营官例行点名,等点到古平原时,抬头一笑,冲着他点头:“古老弟,许营官有请!”
古平原心头一怔,强作镇定走到朱老板面前:“我今儿吃过饭之后有些不舒服,弄了剂诸葛行军散,正躺在床上发汗。您帮我回个话,明儿一早我去见许营官可好?”
“哎哟,古老弟,这我可不敢,许营官只说叫你去,没说让我代你请假。我要是贸然答应,万一营官怪罪下来,我这买卖家可吃罪不起,您多见谅。”
古平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知道要叫这个看起来胖得有些蠢,其实圆滑无比的朱老板,代自己担这样的干系是绝做不到的事情。他只得随朱老板出了屋向客栈走去。
一路上,古平原想从朱老板口中问个究竟,怎奈朱老板一问三不知,只管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还走得是又急又快。他把古平原带到二楼,说了声“许营官在天字二号房”,就悄没声地退了下去。
许营官正在屋中等他,“小古,有件事非要你做不可。”
“是,请营官吩咐。”古平原听见是交代差事,先放了一半的心,甭管是什么难事儿,先领了差再说,拖到明儿那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过不几日,我们这一趟的差事就结了,回营要向总务官报账。你也知道这一次我们是用盐顶的京商的马钱,这笔账前前后后倒了几遍手,账也不在一个册上,显得不够漂亮,回去在总务官面前难免要多费唇舌。要说通文笔懂算盘,哪个也不如你。”说着他把一本厚厚的账册丢了过来。
“你来帮我合合账,所有杂七杂八的账目都合到一本账册上。你既然充作笔帖式,这件事情我就全权委派给你,数目就按照我给你的账册来合。至于交接验收一应的签字都由你来签,统共一夜做完它。回营之后我给你记上一功,保不齐免你两年的刑期。”
古平原越听越是心惊,等听到最后竟然不由自主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这哪是要给自己记功,分明是要栽赃嫁祸,诿过于人,将这一次买到劣马的罪名全都推到自己身上。回营之后这许营官必定翻脸。有道是官官相护,自己到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难免落个人头不保。更何况常四老爹那边不等人,丑末寅初,山海关大门一开,车队就要入关,自己再要等上这么一个机会不知是何年月了。
想到这儿,他赔笑道:“这件事哪能劳烦大人,小人自当效劳。不过在这里合账怕打扰了大人休息,不如让小人将账册拿到营房下处……”
“胡说!”不待古平原说完,许营官一拍桌子,“营房里人多手杂,这账册能随便带到那种地方去吗?我找人来吃酒要吃上一宿,你就在里屋做事好了。”
古平原心下雪亮,许营官怕别人不信是流犯做的账,叫来吃酒的这些人做见证。看来自己若是今夜入不了关,留在营中也难逃一劫。但眼下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见机行事。
卧室的窗前有一个条桌,古平原坐在桌前,打开账册,一条一条细合。他的性格是内方外圆,既来之,且安之。他侧耳细听前厅的动静,来的三个人有两个是随行的军官,还有一个是贩马的客商,彼此吃酒闲聊,内容无非是某某将佐克扣了多少军饷,盛京哪个堂子里来了好看的窑姐。小半个时辰过去,还只是听许营官在那里胡吹大气,窗外却已经打了二更。
“不妙,四更天一到城门就开,这样耽搁下去非误大事不可。”就在此时,窗棂咯地一响,开了一条缝。古平原连忙假作研墨,走到窗前一看,窗外之人正是何世非。
古平原大惊,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世非兄弟,你怎么来了?”
“大哥,我都知道了,这样你走不了,我来替你。”何世非双脚踩在窗外引雨用的木槽上,两只手扒着窗沿,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
“不行,我逃了,你就是从犯,要将这罪都担起来,还不要了性命?”
“我应付一阵之后就跳窗逃走,回营房去睡大觉,谁也不会想到是我在冒充你。”
“这……”
“没时间了。”何世非轻轻一推窗,极小心地迈了进来,古平原怕惊动外厅众人,只得用手一搭,何世非双足落地,便推古平原,“快走,快走。”
古平原知道此时迟疑不得,连嘱咐的话都没时间多说。好在两人穿的都是流犯常穿的粗布灰衣,换衣都不必,何世非只需坐在那里背对着众人就可冒充。
古平原心乱如麻,幸好这客栈他来过不止一次,轻车熟路摸了出去,撒腿如飞向来福记客栈跑去。
常四老爹等得心急如焚,买鱼、化盐水的事情进行得都很顺利,车内供古平原藏身的机关也已设好,没奈何那个约好的小伙子迟迟不到。常四老爹甚至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这是官府布的一个局,有意引自己上套……他晃头不敢再想下去。
刘黑塔的想法却与他不同:“爹,你放心,咱这就叫贵人相助,那位古大哥说的话不像是编出来的,天底下哪有那等丧尽天良的人会拿自己的母亲开玩笑?”
“唉!”常四老爹未语先叹气,“你还不晓得人心的险恶,这等性命交关的事谁敢轻忽,那姓古的年轻人迟了时辰,必定是出了什么想不到的事,我们的计划看来要改一改了。”
“这……”刘黑塔也不住地犯难,只得踮起脚尖四面望着,盼着出现条人影。
居然真被他盼到了,一条黑影从大道那边贴着墙根跑来,刘黑塔忙叫道:“爹,你看,这是不是……”
常四老爹精神一振,连忙迎了上去,一看果然是古平原,喜不自胜。见他跑得脱了力,忙与干儿子一边一个架住,扶到车边。
古平原要了一瓢水喝下去,常四老爹见他喘匀了气,这才开口问道:“古老弟,你怎么这早晚才来,可急死我了。”
古平原抱歉地笑笑:“教老爹受惊了,出了点岔子,好在耽迟不耽错,总算没误事。东西都准备好了?”
刘黑塔向院内一指:“三辆大水车不够,临时又加了一辆,装七百斤的鱼,其实是四大车的盐水。古大哥,你这计可真够绝的。你要弄的这机关也不难,就是在水车底下装上一块板子,里面能躺一个人。”
“关键是这暗槽一定要装在水车里面,只有这样搜验的士兵才不会怀疑。”古平原一边检查一边道。
“也难为你了,要在水里躺上至少两个时辰,全靠一根苇秆换气。”常四老爹说道。
“东西准备好了,其余的就看运气吧。”此时古平原心里倒是平静下来,接下要做的就是往水里一躺,等到再起身的时候,不是钢刀架颈,就是已经入关重获自由。一死一生,全看今天了。
眼看就要三更天,天边开始有些蒙蒙放亮。古平原不再多想,脱下衣服交与刘黑塔,自己爬到做好了机关的大水车里。刘黑塔递给他一根苇秆,看着他潜入水底躺好,将一块盖板盖在上面。
“去叫伙计们起来,吃过饭立刻出发,我们第一批入关。”常四老爹也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拼就拼这一把了。
8
常四老爹的车队果然第一个赶到山海关前,这些天因为关禁森严,原本最热闹的秋集也萧条了许多,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关口前的那几排站笼上,只见那几个站笼里的人早就没了气息。
“我呸,官府砍脑袋还要过上几堂,这可倒好,说枷死就枷死,也忒不拿人当人了。”刘黑塔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
“噤声!”常四老爹连忙压制义子,“这可不比镇上,等入了关随你说。”
车队到了关前,守关的士兵尚自哈欠连天,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这么早就要入关,赶着奔丧哪。”
刘黑塔听他嘴里不干净,眼睛一瞪从车上蹦下来,常四老爹赶紧拦在他的身前,满面赔笑道:“军爷,大清早的辛苦你了,这点小意思,您老留着和弟兄们买包茶叶。”
十两银子的一个红包递上去,守关的态度自然大不相同,那小头目眉开眼笑。“算你识相,不过,”他话锋一转,“想来你也听说了,我们这儿的曹守备办事最严,要是咱们没查出来却被他查出来,大家都要挨棍子。你的车队只要没问题,就尽快放你们出关。”
“那是,那是。”常四老爹哈着腰,脸上挂着笑。
“车上都是什么啊?”
“鱼,都是鱼。趁新鲜赶着入关卖个好价钱。”
“嗯。”小头目不置可否地围着大车转了一圈,指挥着手下的士卒,“你们上去检查检查。”
几个士兵跳上车去,掀开车盖子,用长枪在水里搅了搅。那鱼本就被浓盐水“杀”得难受,盖子一开,又被一搅和,噼里啪啦直往外蹦。
“头儿,几辆车都是鱼。”
小头目也不答言,解下佩刀,用刀鞘在车身上敲打了几下,又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几辆车都是如此。
敲了几下没发觉有什么异常,小头目一挥手:“行了,就这么着吧。放他们入关。”
常四老爹大喜过望,想不到这“鬼门关”竟如此轻易地就闯了过来,生怕夜长梦多,连忙道谢。指挥伙计拽马赶车,就要入关。
想不到怕什么来什么,就听从通往关上的楼梯处传来一声尖刻的叫声:“等一下!”
常四老爹心里一哆嗦,面上却笑容不改,向上望去。
就见来的这个人,穿着五品的守备武官服,只是前后的补子上都遮了素布,顶子也是白缨子。咸丰爷龙驭上宾还不到两个月,整个大清国无论官民都在服百日大丧,因此做此打扮。这武官白净面皮水蛇腰,一双眼珠滴溜乱转,嘴角微微向下,显见是个极难应付的主儿。
“这就是关上的曹守备,你自己小心着点。”那小头目低声说了一句,双手一垂,两眼望向地面,等着守备大人问话。
“这车里装的是什么?”
“回大人话,小的已经验过了,这四辆车里装的都是海鱼。”
“把路凭拿来给我看。”曹守备一伸手。
“是。”小头目要来常四老爹等人的路凭,双手递给曹守备。这路凭是行商必备的通关凭证,上面记载着商人的省籍、姓名。曹守备一边翻看,一边上下打量着常四老爹,咯咯笑着问道:“燕门来的?”
“回大人话,是。”
“来的时候运的是什么货啊?”
“草民来时匆忙赶路,拉的是空车。”
“为什么匆忙赶路?”
“这……”常四老爹突然想起这句实话不能说,可临时改口又没有那份急智,只憋得是头胀脸红。
“哼!”曹守备冷哼一声,把路凭往地下一摔,回过头去呵斥把关的士兵,“你们这群混账东西,也不想一想,这车队大老远从燕门来,难道就是为运几车臭鱼回去吗?这里面要是没有夹带,我自己挖了这双眼睛去。”
讲完,他把脸转向常四老爹,又是咯咯一笑:“怎么着?是要我验,还是你自己认了?”
常四老爹心想,何止有夹带,还夹了一个大活人呢,而且还是个流犯。但此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说什么也没有自己主动认账的道理。于是牵了牵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大人开玩笑了,草民们都是守法的商户,再说大人虎威草民都早已听闻,哪个敢轻捻虎须。”
“漂亮话说得倒是好听!”
曹守备阴笑着从士兵手里拽过一杆长枪,掖了掖袍带就要上车,那小头目赶忙拦住:“守备大人,这……这不劳您亲自动手。”
“滚开,让你们瞧瞧我的手段。”曹守备拿长枪向车里一立,将枪拔出来,看看水渍浸到的地方,又将枪在车外比了比,确定车内的水深与车体大致高低相同,这才不言声走向第二辆车。
这一招正打在致命的地方!古平原的那辆车吃水明显要比别的车浅。常四老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刘黑塔摸摸腰里系着的九节链子鞭,悄悄将就近一辆车的拴马扣松了松。他打算一旦事情败露,立刻上马挥鞭,抢上老爹逃出关口。
不过连续三辆车验下来都无异状,曹守备自己也有点意外,他停下来,重新打量了一下这车队里的人。伙计们倒是个个若无其事,甚至有的还在哼着小曲,不像是装出来的。
曹守备疑惑地皱了一下眉头,又将目光投向领头的二人,这一看却吓了一跳,只见那黑大个眼中出火,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曹守备一怔,再看那老汉,脸上虽然还是带笑,却明显面容僵硬。
人的脸就是一面镜子,不说话比说话还要清楚。曹守备验了那么多车队,什么人没见过。此时已经可以确定,这最后一辆车肯定有毛病。
曹守备心想:“老王八蛋,还敢跟我嘴硬,一会儿大枷套在头上,看你服不服软。”想罢,抄起长枪向最后一辆大车走去。
常、刘二人的呼吸都要停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关门的另一侧,传来马挂銮铃的声音,声音急促,显见马上的人正在打马飞奔。
在场的人都是一怔,就见一匹快马直奔关口而来,看那样子是要冲关。
守门的士卒见状顿时慌了手脚,他们守关有责,一旦被人冲出关去,就要吃军法。小头目抽出腰刀冲上前去,虚劈一刀,喝道:“什么人,还不下马!”
马上人拽住缰绳,带起一阵的尘土,也不知跑了多少路,身上都是土,灰扑扑的,连衣服的本色都看不清了。
“城门官在什么地方,立即叫他来见我。”这人下马后一张口,气喘如牛,声音嘶哑。
小头目趋前喝问:“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们大人……哎哟、哎哟!”原来他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一马鞭抽在了脸上。
“反了,兄弟们给我上!”小头目一蹦三尺高,腰刀一举就要下手。
“慢着!”曹守备看了多时,他眼尖,发现从马上下来这人,尽管衣服上都是灰土,但分明是一身武官的装束,只是没戴顶子,想来是飞马疾驰嫌碍事,收在行囊里了。
曹守备向前一拱手:“兄弟是守这城门的守备,未请教阁下……”
“少废话!”来人横得很,一伸手将自己身后背的一个长条布包解了下来,抖一抖,拿出一卷公文,“兵部八百里加急,带我去见总兵大人。”
“八百里加急?!”曹守备脑子里轰的一声。
历来朝廷与地方上的公文往来,在传驿递报上都有严格的规定,半点也错不得。普通公文用不上加紧二字,走邸报便可。若是急报,依轻重有“二百里”“四百里”与“六百里”三种加急,“六百里加急”只限极少几种情况使用,大多与兵事有关,如总督、将军、巡抚、学政因故出缺,又或者重要城池失守或克复,地方上才能采用这种最为紧急的汇报方式。而朝廷对地方几乎从不使用六百里加急,为大家熟知的一次,还是康熙年间,皇帝擒鳌拜,老谋深算的孝庄太皇太后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密令驻守热河的八旗子弟星夜进京勤王,当时用的就是六百里加急。
而这一次从京里传来的居然是号称特例的八百里加急。曹守备听人说过,“八百里加急”除非是京师已被围困,要调兵救援才用得上,这说明京里肯定是出大事了。
“难道是逆匪出奇兵围了京城?”曹守备脑子一闪念,没工夫容他细想,驿差已经大不耐烦,从身上取出兵部的勘合,一把摔了过来。
曹守备连忙接住,展开一看,“着游击展天成递八百里加急至山海关总兵处,限时赶到,不得有误”。上盖着兵部的紫泥大印。
这再无可疑,也绝不能再耽误。别说来的是名游击,就是一个小小戈什哈,冲着这份骇人听闻的八百里加急也绝不能怠慢了。否则一不留神,不是摘顶子就是掉脑袋。
游击是从三品,官职远在他之上,曹守备先打了个千,然后赔笑道:“展游击,总兵大人现在府内,我领路,您老跟着我来就是。”
一转眼,他领着京里来的驿差走得不见踪影。现场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个小头目是个老兵痞,听得多见得多,知道既然是重要公文到了,关上定然有大动作,只待上面交代下来就是。
常四老爹这时候缓过一口气来,晓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从身上又摸出一个十两重的银锭塞在小头目的手里。
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小头目掂掂银子,明白这个人情做得。不要说曹守备九成九没心思再来料理这件事,就算回来问起,只消说一声车队拦住了关口,挡了来往军民的路,放行也是应该的,于是默不作声地一挥手。
常四老爹如蒙大赦,高喊一声“走”,刘黑塔一马当先,赶着大车飞也似的离了山海关。
9
这下等于是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再出来,常四老爹回头望望,只见关隘越来越远,真不敢相信这一趟竟然就这么闯了出来。等赶到一处僻静的树林,常四老爹支开伙计,要刘黑塔打开水车里的暗槽放古平原出来。
古平原在里面耳目闭塞,但神志始终清醒,在关口那段,车队停的时间太长,他就预感到要出事。等到一出来,没想到已经顺利通过查验入了关。他大喜过望,先抹干净身子,换上衣服,然后张口问经过。
他急着想知道,常四老爹却不愿在此细说,怕的是伙计听了去多有不便,于是召集众人。伙计们围拢过来,见多了个年轻小伙子,都大为奇怪,常四老爹不慌不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应付了过去。
古平原在浓盐水里泡了大半天,身上杀得又痒又痛,但重获自由的狂喜早就冲淡了一切,依着他,此刻就想道别常四老爹,直奔京城而去。但常四老爹却不同意,因为晚上还要有一番表示。
好在前进的方向大体上是一样的,如此走了半天时间,常四老爹挑了个不会引人注目的镇子歇下脚来。这一停是为了将盐水煎成盐粒,至少要两天的工夫。至此常四老爹才将真相讲明,并作为补偿给伙计们发了赏钱,当下刘黑塔指挥着一应伙计开始煎盐。吃过晚饭,常四老爹巡看了一圈,见有刘黑塔在,不用自己多操心,这才将古平原请到自己住的房间,备了一壶酒,一热一凉两碟下酒的小菜。
关上门之后,常四老爹不由分说便向着古平原跪了下来,而且要叩头,古平原急出了一头汗,又不敢大声阻止,恐店里的伙计听见起疑,只得半跪半搀硬是将常四老爹拽了起来。
“古老弟,你一条好计,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全家,我老头子哪能吝惜这一个头。”常四老爹脸色郑重无比。
古平原自然感动,但要说到救命,人家也救了自己一命,而且冒的风险更大。
待把这一层意思说出来,常四老爹连连摇头:“那是你老弟命好。今天眼看就要被那短命的守备戳穿了,却平白无故地来了封什么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将他调了开,全靠了你老弟的福气大,整个车队都跟你沾了光。”此刻日头刚落,身边无人,正好长谈一番。常四老爹给古平原倒满了一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慢慢将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古平原听。
他的口才算不上好,但事情的惊险在那里摆着,古平原又是亲历,边听边是心惊。听到后来,停杯不饮,刚刚下肚的几杯酒,都化作冷汗冒了出来。
常四老爹夹一口菜,拿起酒盅又倒了一杯入口,“你听了也后怕吧?黑塔说我当时脸白得都没了血色。你想想,要是那封公文晚来一步,现在你已经被擒回军营,我大概也已经人头落地了。”
话是一点不错,正因如此,古平原内心歉意更甚,重又举杯敬常四老爹:“为了我的事,让您老冒这么大的险……”
“莫说,莫说。”常四老爹一摆手止住了他,“我还是那句话,你运气好,我们都是跟你沾光。不过古老弟,我看你一表人才,怎么会从徽州流放到关外呢?”
一句话问出来,古平原一阵沉默,常四老爹自己就先老大不好意思,又是连连摆手:“我老头子一喝多了就喜欢问这问那,这毛病从前被家里老伴骂过不知几次了,还是改不掉。古老弟,你就当我没问过,喝酒,喝酒。”
古平原赶忙说:“老爹,凭你我现在的交情,有什么不能说的,更何况也不是保密的事情。只是您这一问,我就想到了五年前,一时出了神,您老别见怪。方才您问我怎会从徽州发配至关外,其实我是从京城发配过去的。”
古平原家在徽州歙县古家村,古姓是村中大姓。徽人有“徽骆驼”之称,最是坚忍耐劳。加之徽州地形不易种粮,于是很多人从商过活。当地有民谚“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说的就是徽州的男孩往往十岁出头就必须跟着家中大人去跑码头、学本事。
古家村也不例外,家家户户都是买卖家。古平原的祖父原是个粮商,随着京杭大运河的漕船做生意,家道还算是殷实。但就在古平原出生那一年,余杭至扬州一带“闹漕”,百姓揭竿而起,抵制官府征收漕粮。官府后来虽然派兵弹压,但古平原的祖父却赔了老本,一急之下,把命送在了扬州。古平原的父亲为了还欠下的债务,也跑起了买卖,他经商的手腕很是高明。起先几年还算是顺利,债务还清不说还赚了一些银子,家里比小康差些,但温饱却是不成问题。谁想日子刚刚好上一点,古平原的父亲想做一笔大生意,凑了些钱前往北方,竟一去不返,一晃就是十余年音讯全无。若是活着,无论如何会有音信递回来,所以大家都说他必定是在荒山野岭出了意外,想来是没指望了。古平原的母亲胡氏拉扯三个孩子,靠给人缝补为生,日子过得极苦。有几个荒年,若不是族人接济,他家的这一脉就要断绝了。
古平原从小就聪明伶俐,稍大一些之后,族中不少人要带他到外面学生意。但胡氏坚决不允,这是因为古平原的祖父、父亲经商都没落什么好下场,胡氏决意不让古平原再去从商。
不从商可以,但孩子必须有个谋生之路。胡氏尽管家境不好,却有孟母遗风,一心要孩子读书上进,将家中三进的宅子卖了两进,拿出银子送古平原去附馆。古平原的聪明用到任何事情上都不差,读书也是一点就通,别人尚在蒙对,他就已经可以开笔了。这一馆是族学,请的是从县丞任上致休的一位白姓宿儒,此人每对人言生平未见过聪颖如古平原者,颇有扶之成才的愿望,也算是得慰老趣。
古平原也没有辜负母亲和白老师的期望,十四岁进学成了秀才,又过三年参加乡试,竟然一次就中了举。红差来报,胡氏自然喜不自胜,在村里祠堂摆了酒宴。
席间,白老师就说,来年三月正好是皇家选才的秋闱之年,古平原才气纵横,若会试一鼓作气中了进士,甚至点了翰林,那才是光大门楣。
酒席散了,胡氏却犯了难。读书人赴京文试那是多少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自己家的孩子有这个本事,可是进京的盘缠却没有。算来算去,到京城路途遥远,再加上进京后的用度,花费不菲,一来一回没有二十两银子是绝下不来的。
这个难题早有人为她想到了。第二天一大早,白老师就捧了白花花的三十两台州足锭上门来。老先生清廉自守,一任县丞做下来,宦囊所积不过百两银子,都是从俸禄里省吃俭用存下来的,今天却慷慨相赠,讲明怜才之意无须归还。
这样的神童,这样的义举,一下子成了十里八村的美谈。临行之际,全村人来送行,古平原当着众人,先是给母亲磕头,然后又给白老师重重磕了三个头,之后洒泪相别。
古平原是第一次出远门,但他在家里是老大,素来做事谨慎,也知道盘缠来得不易。因此省吃俭用,尽量搭车搭船,所以走得不快,到京城时已近十月,离入闱不到一个月。
古平原颇有识人之智,也有自知之明,住在考生云集的客栈里,几日下来窥一斑可见全豹,料定自己虽然难以考中状元、榜眼、探花这三甲鼎,但二甲却有把握,退一步说,就算“场中莫论文”,中个三甲副榜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十年寒窗,真到了大轿一抬,回乡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实乃人生快事。
谁料想就出了事,而且是谁也想不到的飞来横祸。
原本一切顺顺当当,入闱那天,进了龙门,搜检之后,古平原被带到自己的号房。摆开笔墨,收拾心神,先写诗赋。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一篇大卷子写得“黑、大、圆、光”,自己看了都要叫好。接着做八股策论,八股题目向例出自“四书”,这一科选了《论语》,题目是“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古平原先打腹稿,再写了破题,阐明国家税赋不应竭泽而渔,要适当与民休息。时已近午,有人将午饭从小窗户送了进来。
饭还没吃到一半,古平原忽听到外面有人问负责值勤警戒的号卒,号房内是否是安徽举子古平原?
古平原顿时一怔,考场制度最严,龙门鼓响之后,号房门一关,除非失火,举子不得擅出,更不得与外人交谈,怎会有人打听自己。
正在疑惑之时,忽听有人轻轻敲了敲窗户,古平原犹豫一下,走到窗边,就听窗外人低声说道:“古举子,你家里来信,说令堂重病垂危,要你知晓。”说完,窗外人疾步而去。古平原急推窗看去,却只看到那人的半张侧脸。
古平原天性纯孝,闻言如同五雷轰顶,什么功名前程,此刻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他匆忙收拾文房四宝,推开号门就要出场。
守门的号卒自然要拦,古平原只说提前交卷,但科场历来没这个规矩。只要进场,就算是昏厥,大夫也只能在号房里把脉开方,不到第二日黄昏,绝不能放人出场。
这些规矩古平原自然是知道,但此刻心神一乱却顾不得了,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把这一院的房官引了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古平原的用意本来是要获个“喧哗科场”的罪名,拼着打十个小板,被逐出科场也就是了。但偏巧赶上房官走近时,他与号卒彼此推搡,手中的包裹一扬,这下坏了事了!
原来他心急之下,砚台里磨好的墨汁没有倒掉,就这么扣了盖子放在包里,此刻手一扬,无巧不巧,整个砚台砸在房官的脸上,把房官砸了个乌眼青不说,一兜墨汁将房官的脸染得像包公。
大清自开国以来,京试大典的贡院科场里从没出过这样的乱子。当下不由分说,士卒一拥而上,三道麻绳将古平原紧紧捆上,这边房官、副主考、主考逐层上报。担任此次科举主考官的是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万青黎。万尚书为人最是方正,是个有名的道学,听说有人咆哮考场,而且殴打侮辱房官,火冒三丈,认为是有辱斯文的大丑事,立时下令将古平原扭送京兆尹衙门。
京兆尹杨嘉倒是个明事理的官,而且一向关照寒门学子。细问之下,觉得事虽荒唐,但情有可原,只要所言属实,未必不能从轻发落。谁知查问之下,却一个证人也找不到。
按理说,科场重地外人绝不能入,送口信之人必是能走动的执役,更何况之前这人还向号卒打听过古平原所在的号房。但问遍科场,无一人承认有此事。再到安徽会馆去打听,竟然也没发现有任何人从徽州来为古平原送信。
这就证明古平原所言不实。礼部下札,立时革去他的举人功名,再由京兆尹衙门按律治罪。拟发配冰州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终身不得入关。待到堂上听判,却改成了发配流放稍近一些的沈水尚阳堡,十年为期,算是从轻。
10
“说来说去,令堂到底有事还是无事呢?”常四老爹听了半晌,到底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无事。”事情过去了五年,古平原说起时已很是平静,甚至于有些安慰,“事情一发,我便求同乡打听,结果如衙门所说,安徽没有来人与我送信。后来发配到此,家慈托人捎信一封,更是证明贡院里的那个口信根本就是假的。”
“会不会是送错了信,不是给你的口信?”
“那人在窗外分明问是不是徽州古平原,这一科徽州的举子我都认得,并无人与我重名重姓,怎么能错?”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初次进京,与人没有深仇大恨,怎么会有人要害你?”
古平原轻轻一拍桌子,道:“老爹说得透彻,这也是我这五年来日思夜想想不明白的地方。我曾想过或者是有人不愿让我中榜,但我的文名并不盛,也挡不了谁的路,怎么会有人和我开这么个玩笑?”
“想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常四老爹摇着头再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古老弟,我劝你一句话,你现在是逃犯的身份,可千万不要为了这件事再返京城,俗话说两京捕头,天下第一,你可要小心。”
这句话正戳在古平原的心窝上,入关不过半天时间,他的心思已然变过了。在凌海镇上他是一门心思想找张广发问个清楚明白,冒险逃亡入关所为也是此事,可一旦死里逃生闯出性命,他反倒犹豫了。正如同常四老爹所言,跑到京城去找张广发无异于自投罗网,就算自己豁出一条性命把真相弄清了,只怕今生今世再也回不了徽州,见不到母亲和弟妹。
他矛盾地笑了笑,“常老爹放心,我没那么傻,再说我现在探母心切,一心只想回故乡。”
“说到这个嘛。”常四老爹伸手从怀里拽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四个小银锞,每个五两分量,“古老弟,我这次出来带的也不多,你要回乡总要有盘缠,这点是我的心意,你可千万要收下。”
“不!”古平原连忙推辞,“您老千难万险把我带出来,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能再要您的银子?”
“这就叫什么话,老爹还差这点银子吗,难道我还能让你双手空空上路不成?”常四老爹一噘嘴,胡子翘了起来。
古平原说什么也不肯收,后来实在推不掉,便取折中之法,拿了一块银锞,五两银子可兑大钱四千余文,路上省着点花,用到徽州勉强够了。
常四老爹还不肯,一定要古平原全数收下,逼得古平原没有办法,只得说实话,“您这一趟买卖,要说赚也不过就是百八十两。去除门包、折耗、税银还有雇车骡马以及伙计们的行脚钱,大概也剩不了许多。要是再给我二十两,岂不是白忙?”
这一句话碰到了常四老爹心坎上,他轻轻叹了一声:“原本就是白忙,替官家白当差。现在运了盐回去抵上官盐,盐池倒是保住了,可这房子已经押给了放贷的,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想了。”说罢又是自失地一笑,“我倒是行,什么苦都吃过,大不了去住草房,只是委屈了我的女儿。”
古平原是个热心人,听到这话,皱皱眉头问道:“老爹,你就痛痛快快地说,要想把今年的债还完,一共需要多少两银子?”
“这也不瞒你了,我现在欠了三份债。一份是官盐,要是车队平安回去,这份债算是还上了。第二份是利息,我的盐池有一半是向别人借银子兑来的,讲明是年息一分二厘的利,一千两银子就是一百二十两的利钱,但这笔利息我回去央告央告,兴许能缓上一缓。第三份就是这次来关外贩盐,用房子做抵押,借了印子钱二百两,三个月的利钱也是一分二厘,连本带利要还上二百二十四两。”
古平原心算极快,常四老爹话音未落,他已接口道:“也就是说,不算官盐,现下如果有三百五十两的进项,您老就能渡过这一关?”
常四老爹默默点头:“这些天我反复盘算过了,盐池的收项虽然不好,也勉强能赚上一百两。我手头的银子将来给了这些伙计脚钱之后,大概还能剩三十多两。但是还有二百多两,真是不知到哪里去找,实在不行就把我那老宅子给了放印子钱的吧。”
古平原摇着头笑了:“老爹,您看您,刚才还说不差这一点,现在来看别说二十两,就是二两也是您的救命钱,也真难为您还能凑这一包银子给我。”说着他把已经拿在手里的五两银子重又放入布包,在桌上一推,推到常四老爹那一边。
他止住要说话的常四老爹,“老爹,我方才说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不但不能使您雪上加霜,而且还要为您想想办法,看怎样把银子筹足。”
常四老爹见他这般,也不好立时坚持,只好把银包收了起来。见古平原一时皱着眉头,便宽慰道:“哪里能想出法子赚上二百两,若是能,天下的人还不都来做,还轮得到咱爷们。”
“不见得。”古平原想了一阵子,心中已有腹案,“眼下就有个机会,若是看得准,把握得住,用老爹手中剩下的银子就能赚上一大笔,兴许就能把这二百两凑够了。”
“古老弟,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入关才一天,而且这一天我都与你在一起,哪会有机会你能看见,我却看不见?”
古平原笑了:“其实看见这个机会的人是老爹,只是您没想到罢了。”
常四老爹挠挠头:“这……这关子可卖得大了。古老弟,我晓得你主意多,还是别让我猜闷了。”
“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我碰巧知道些朝廷的制度。”古平原的点子就来自那“八百里加急”。他知道八百里加急一出,定是京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到底是什么事?现在你我不能知道,但一定是坏事。”
因为如是喜事,譬如皇子降生、皇帝久病痊愈之类,必定是发邸报而非军报。更何况咸丰爷刚刚驾崩,小皇帝以六岁的冲龄即位,皇家何喜之有?
“一定是坏消息。”古平原说得极有把握,“既然是坏事,那就会有赚钱的机会。”
话说到这里,常四老爹还是不懂,这也难怪他,他只是个买卖人,除账本外大字不识一个,有关朝廷的体制仪注更是全不知晓,而古平原的主意就是从这上面来的。
“按例来说,咸丰爷的百日大丧就要过了,大丧里各地都在戴孝穿素,衙门的灯都是白纱的。现下各地衙门已经要开始采办红纸、彩灯、朱墨、亮绸之类的物品,以备替换。但这个坏消息一来,衙门的采办就不免观望。他们观望,那些进了货的商家可等不起,因为大家都要等银子周转,所以必要减价零售脱手。老爹就不妨沿路买上一批。”
“他们都卖不出去,我买了来还不是烂在手上?”
“老爹别忘了,你一路去到燕门,还要个把月的时间。朝廷办事,历来越是糟到极点的事情越要速速遮掩过去,所以到时候兴许这个坏消息就已经结束了。汾都府驻着巡抚衙门、兵马司衙门、藩司衙门、臬司衙门,都是大衙门,附近的州城府县还有知府衙门、县衙门,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衙门再要开始采买,就只能从你这里大宗进货,到时候价钱就是你说了算了,那些衙门里的听差只求能买到货交差,至于贵贱,反正不是他们出钱,哪个与你计较。三五十两银子进的货转手就是对半的利,要是赶上衙门急着买进,再多两倍也不稀奇。”
常四老爹又惊又喜,喃喃道:“有这等好事?那万一……”
“顶多就是我料事不准,到时候衙门不肯高价来收。可是老爹别忘了,我们是贱价买进,肯定亏不了本,大不了原价卖出也就是了。”
“不错,不错。”常四老爹猛然想到,白天里曹守备的检查也只是险些发现古平原藏身车中,至于那借活鱼运盐水之计却是始终无人起疑。
“古老弟,听你说得头头是道,那一条盐水计更是闻所未闻,到底是家学渊源,不愧是商界世家子弟。”
“其实我在家乡倒没学过生意经,只不过邻里乡亲为商居多,耳濡目染也就懂得了些经商的诀窍。”徽商历来是商界巨擘,几百年的传承真的是不可小觑。古平原虽然只是读书之余学得了一点皮毛,但他天资聪颖,可以举一反三,已然让常四老爹这个做了一辈子生意的商人刮目相看。
“看你的样子倒像个做生意的老手,算盘打得极精。”常四老爹心中暗暗佩服,二人继续喝酒谈着生意上的事情。
古平原说若是知道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内容,做这一笔生意就更有把握。
慢说他不知道,就是全国上下王公亲贵、督抚重臣、文武百官全都加一起,此时知道事情首尾的人也不超过十人。
只不过古平原猜得一点也没错,京城里的确是出了事,天大的事!
注释
[1]笔帖式是清代官府中的低级文书官员,主要职责包括翻译和抄写公文、管理档案以及传递文书。
[2]意为请求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