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放课后

周锐不紧不慢地跟在王香凝身后,穿过几条熟悉街巷。

他原以为,这位大小姐即便心里不服,最后也会老老实实地往“淑女堂”去。

却没想到,几个路口后,她忽然一转身,钻进了“百转巷”。

那是条他极少涉足的巷子,以错综复杂著称。

巷子尽头忽然一片开阔,却是一处截然不同的景象——岭南城南最乱最野的“花街”。

青楼酒肆的招牌挂得比屋脊还高,赌坊当铺挨着胭脂铺,空气中混着脂粉、劣酒,还有说不清的味道,浮着一股颓靡味儿。

跟北地那些严管之下的勾栏教坊不同,岭南这边,似乎没人管这些。

周锐心中暗想。

这花街、酒肆、赌坊,背后多半都是堂口在操盘。

既能赚钱,又能遮掩,还是消息流通和人脉汇聚的地方。灰色,却真实。

他环顾四周,街面比他想象的还热闹。

姑娘们袅袅婷婷地倚着门扉,伙计在门前吆喝,小混混懒洋洋地靠墙抽烟。喧嚣,热气腾腾。

别看这地儿地段低,搞的钱可一点不少。

养乐伎,雇打手,开铺子……后面是一整条链子。花街,说到底也是买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略显旧的青布短打,又摸了摸脸上那还带着点青涩的模样,轻笑了一声:

像我这副模样,大概连最便宜的青楼都懒得招呼。

估计刚一走近,就得被老鸨当野小子轰出去。也好,省了麻烦。

王香凝停在巷口,显然也被这陌生又腌臜的环境弄得有些慌了神,四下张望,神色茫然。

周锐没有立刻过去,反倒在街角一间还算干净的小茶摊坐了下来。

要了碗粗茶,一碟肴肉,一边慢慢吃着,一边从容不迫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让她吃点苦头也好。

平日被王执事和夫人捧在掌心,哪知道这世道的险恶。

早点受点惊吓,日后就少惹麻烦,也省得她爹老是替她擦屁股。

他刚把最后一片肴肉送进口中,正准备起身出手,免得事情闹大。却见巷口那头,已然出了状况。

几个混混越围越近,调笑声也越发难听。

为首那刀疤脸甚至直接伸手,想要挑王香凝的下巴。

她眼中先是惊慌,但很快便转为一种冷冷的厌恶与倔强。

都怪那死跟屁虫!要不是为了甩掉他,我怎么可能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倒霉透顶!

怒火一涌上来,她眼神忽然一变,狠厉中透着一丝决绝。

下一瞬,她不退反进,猛地一矮身,一脚正蹬,快狠准地踹中刀疤脸的裤裆——

“嗷——!!!”

一声凄厉惨叫响彻花街。

远处的周锐眼睛都直了,端着茶的手一抖,忍不住下意识夹了夹双腿,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

这……真踢得狠啊。

几个混混一时都愣住了。

王香凝毫不迟疑,趁势旋身,又一脚扫出,正中另一个混混膝弯。

只听“咔嚓”一声,那人惨叫着跪地倒下。

两脚定乾坤。

剩下的几个哪还敢再靠近,连滚带爬抬起刀疤脸,吱哇乱叫地跑回巷子深处去了。

王香凝冷哼一声,理了理衣襟,转身快步离开。

周锐坐在原地,一时没回过神来。

这丫头……下脚够狠,招招见血。看来我也低估她了。

身手不俗,反应也够快,怕是背地里练过不止一星半点。

或许……我确实不必跟得太紧。

周锐没再如影随形,只在不远处跟着,保持她在自己视线里就够了。

一路跟到城东,他见王香凝在问了几回路人后,终于停在一座清雅别致的小院前。

门匾上挂着三个娟秀小字:“淑女堂”。

这就是她读书的地方了。

他望着那扇门,心中不由一动。

若真是原主那般出身寒微、识字都费劲的铁匠学徒,恐怕连名字都写不全。

如今我能看懂这些字,能讲几句诗词,全靠那场奇异的灵魂融合……两世记忆,总算也没白得。

他目光落回王香凝身上,神色微敛。

一个女儿,能送进专门的私塾,王执事倒真是肯花心思。

岭南风气保守,像“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类话还常挂在嘴边……

……

……

下午时分,院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钟声,像是散学了。

不多时,一群穿着款式统一、颜色各异的少女说笑着鱼贯而出。

王香凝混在其中,脸色恢复了许多。

周锐这才从街对面一棵老槐树后绕出来,冲她方向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在等她。

她身边的几位少女一见,立刻笑成一团,用手肘轻轻撞她:

“哎哎哎,香凝快看,那是不是你家新来的护院?专门来接你呢?”

“长得真俊,像城南那家说书班子里走出来的角儿!”

“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王香凝脸上刚平静下来,这下又唰地红成一片。

她气得跺脚,瞪了她们一眼,压着声音娇嗔:“别胡说八道!我才不认识那个野小子呢!”

王香凝甩开身后同窗的嬉笑声,快步走到周锐面前,脸色冷得像罩了霜,眉头紧锁。

“让开!”她低声喝道,语气里满是不悦:

“好狗不挡道。你一个整天舞刀弄枪的粗人,也配站在这淑女堂前?简直污了这里的清气!”

她抬起下巴,眼神轻蔑。

“听说慈母三迁,就是为了远离你这等市井俗气的粗汉。

我看我也该劝我爹,早点把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打发了,省得坏了王家的风气。

我们虽不是书香门第,可也不收什么‘子不学,断机杼’的朽木!”

周锐听完,不怒不笑,只静静看着她,待她说完,才慢慢开口,语气平和:

“香凝小姐这话,未免太武断了些。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小子出身卑微,读书不多,但也晓得,‘忠、孝、信、义’,才是立身之本。

今日护小姐周全,是受王执事所托,这是‘信’。

既然受托,自当尽心尽力,这是‘忠’。

不知小姐眼中,这等守信尽责之事,为何就成了‘带坏门风’?”

他话语不急不缓,却句句在点上。

王香凝一时怔住,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原以为他不过是个粗人,没想到竟也能说出这般有板有眼的圣人言。

心中那点对“武夫”的成见,突然动摇了。

“你……”王香凝盯着他,语气带着探究,“你也读过书?”

周锐淡淡一笑:“家里有位长辈识些字,我小时候跟着听过几耳朵。说到底,也就是懂点皮毛,让小姐见笑了。

倒是你们淑女堂,不知平日学的都是什么‘高深学问’?”

王香凝闻言冷哼一声:

“能教什么?无非就是认字写字、学点女红礼法,再教教算账打理家务。

说白了,不过是让我们将来嫁人后,不至于当睁眼瞎、被人蒙了去。”

她语气微顿,眼角一挑。

“终究都是妇道人家的小玩意儿,跟你这种成天只知打打杀杀的糙汉,自然是说不到一块儿去。

你那脑袋里,怕是也装不了几两墨水吧?”

周锐轻笑了一声,语气平静:“小姐这话,又未免偏颇了些。”

他语气不急,慢慢说道:

“我听一人说过,‘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世上的道理,不止写在几本旧书里。

我打铁,磨的是骨头,更磨心性。

这些体会,也许和你书里读的圣人道理,并没什么不同——只是路径不同罢了。”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王香凝几乎脱口而出,神情震惊。

这句话,她只在几本稀有典籍里见过,还只是片鳞一爪。

眼前这人竟随口说出?她狐疑地看着周锐,语气满是不信:

“你……这不是你胡编的吧?这到底是哪本书里来的?”

周锐心中一乐,面上仍不动声色。

也难怪她怀疑。

天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庄子……这算不算欺负她没读过呢?

王香凝嘴上还强撑着不服,眼神却早已变了,透出几分复杂。

她瞧着眼前这“粗人”,心中暗道:

你这人……怎么总是出人意料?

周锐见她神色有异,索性不再多言,只话锋一转:

“彼此彼此。香凝小姐你那一脚——快、准、狠,真不简单。

这可不是普通女红先生能教出来的。

敢问小姐这一身本事,是跟哪位高人学的?”

王香凝一听,身子轻轻一顿。

下一瞬,俏脸“腾”地红了个透彻。

她没搭话,只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头,飞快地朝前走去,几乎是小跑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