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北伐!北伐!

马征是个小卒。

生于清河郡,长于广陵郡。

父亲是军户,他便也承了这身役籍。

原以为此生不过随波逐流,做个寻常军汉,不料因骑术尚可,侥幸被选入广陵郡兵,后又随刘云之进驻丹徒。

在丹徒几年,娶妻生子,日子安稳,一身马上功夫却也渐渐生疏。

本以为此生便如此了。

孰料风云骤变——刘县尉竟然扯旗造反了!

幸得县令大人仁厚,非但未追究他们这些降卒,反将众人纳入麾下。

初时,马征只以为是换了主家,日子照旧,不过混迹度日罢了。

谁知这位县令,全然不是息事宁人的主儿。

开训头一日,那名叫孙博的队正便咧着一口黄牙,目光如刀般刮过众人:

“尔等往日如何懈怠,老子心知肚明!八百之众被俺们五百人压着打,也不冤枉!可今日既入县令大人帐下,便再无苟且余地!谁敢偷奸耍滑,初犯二十军棍!再犯,逐出战兵,滚去辎重营给爷爷们喂马!”

一番话毕,孙队正下达了第一道军令:

背负五十斤铁甲,绕城疾行一周!

那副冰冷的铁甲甫一压上肩背,马征便觉双膝一软,铁叶摩擦着皮肉,每一步都似踏在烧红的炭上。

之后种种训练,有些是马征见过的,有些是马征听过的,有些则是马征见又没见过,听也没听过的。

那一日操练下来,马征只觉浑身筋骨如同散架。

比这繁重操练更难适应的的,是每日辰时暮时雷打不动的绕城奔跑,还要扯着嗓子高喊些稀奇古怪的口号。

起初,他面皮发烫,声音细若蚊蚋,仿佛被四周百姓好奇、审视的目光灼伤。

逃兵的念头,也不是没动过。

可县令大人……是真舍得给钱粮!

月供两石粮,一匹布,从不克扣,比那刘云之不知强出多少。

让家中粥饭稠了,妻子脸上愁容淡了,自家三岁的虎头身上也终于换下了打满补丁的旧袄。

日子久了,竟也渐渐习惯。

甚而至于,心头悄然滋生出几分身属此间的归属感。

操练间隙,县令大人也常将袍泽们聚拢一处,教唱些古怪曲调。

据传是会稽名士们钟爱的雅音,是真是假,马征也辨不清。

他本以为,日子便会这样平静流淌下去。

这日,马征结束作训,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妻子张氏正弯腰搅着灶上咕嘟冒泡的粟米粥,虎头蹲在院角的泥地上,用小树枝专注地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嘴中也念叨着什么“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的口号。

虎头见自家爹爹回来了,这刚学会满地乱跑的小子,忽地对着他爹竖起大拇指,仰着小脸,眼中满是亮光:

“爹,俺今天在城外瞧见你了,威风得嘞。”

威风吗?

马征不知道,但既然是自家小子说的,那就姑且算是威风吧。

“爹,”虎头忽然扯住他的衣角,仰着小脸,眼神清澈又认真,“俺听二狗他爹说,你们练这么狠,是要去打胡人,对不?”

打胡人?

马征想着,好像刚入校场的时候,县令大人是这么说过,不过当时自己心不在焉,也没听个仔细。

“是……吧。”

他含糊应道。

“那你是要给阿奶报仇吗?”

孩童瞪着乌黑圆亮的眼睛,就那么看着马征。

给阿奶报仇?

——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马征脑子里猛地断裂!尘封的记忆碎片裹挟着血腥气轰然炸开:

母亲将他塞进地窖时那双颤抖的手……院门外胡人粗野的吼叫和凄厉的惨呼……再后来,地窖缝隙里看到的,院中那滩刺目的、凝固发黑的血迹……

这么多年,真的淡忘了。

我……我怎么敢?!我怎么敢忘了啊!!

他猛地蹲下身,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嘶哑却如金铁交击,再无半分犹疑:

“是!爹要去!爹要去给阿奶报仇!杀光那些畜生!”

自那日起,校场之上,马征练得愈发拼命。

两月之后,他成了那批降卒骑兵之中,头一个被赵曲督点名出列的人。

“马征!”

“在!”

赵曲督面色肃然如铁,双手托着一杆长槊。

那槊长逾丈二,槊锋寒光凛冽,形似窄长的柳叶,开有深深的血槽;槊杆是上好的柘木,通体打磨得油亮光滑,握在手中沉甸甸、冷冰冰,透着一股择人而噬的锋锐之气。

“此乃县令大人亲赐。”赵曲督眼神锐利如鹰隼般钉在马征脸上,“马征!别的我不多言,你只需知道,这杆长槊,比你的命还精贵,若是养护不周,或临阵退缩,莫怪我军法无情!”

“诺!”

马征单膝跪地,双手高擎过顶,稳稳接过那杆冰冷的长槊。

入手沉重,却重不过此刻心头翻涌的血誓。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父亲当年在营中擦拭佩刀的背影,那沉默的背影里,也藏着对胡虏的恨。

“爹,小子没忘!此槊在手,胡血必偿!”

……

……

公输筹的睡眠,向来极浅。

而每至更深人静,阖上双目,那纠缠他无数次的炼狱景象便如跗骨之蛆,爬上心神。

耳边是永无止境的、震得脑髓都在颤抖的沉重铁锤敲击声。

鼻尖是黏腻的汗臭混杂着劣质桐油和新鲜木屑的气味,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的工棚里,浓重的乌云底下,映照着无数佝偻如虾米的身影,他们枯槁的手上布满烫伤和老茧,眼神空洞麻木。

鲜卑监工的皮鞭带着哨音不时炸响,几个狞笑的杂胡兵将一名名精疲力竭的民夫如拖死狗般拽向工棚外……

猛然惊醒。

公输筹长出一口气。

青州公输氏,世代以木工机巧传家。匈奴刘渊的马蹄踏进中原之时,他们这一支不愿与胡人为伍,北上冀州东山郡,隐姓埋名下来。

可事与愿违,后赵石虎身死,国祚崩颓。

鲜卑慕容氏乘势自白山黑水间杀出,席卷中原。

他们终究……还是被那些鲜卑人搜捕了出来!

其父公输虢,因当面唾骂燕主慕容儁,被当众处死!公输氏百余口,尽数被掳入鲜卑匠营,为其打造攻城拔寨的凶器。

许是苍天不忍绝公输氏宗嗣,那处匠坊之中,竟真被公输筹给逃了出来。

匠营如同噩梦,而逃出生天后的每一日,另一种酷刑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对族人命运的猜疑和深重的负罪感。

他们是否还在那人间地狱里苟延残喘?是否已尽数化为枯骨?尤其是幼妹……

他不敢想。

他一路南下,过黄河渡淮水,他像惊弓之鸟,昼伏夜出,啃过树皮,喝过泥浆水。

直到过江入了丹徒,才算是勉强安定下来。

安定下来之后,另一种猜忌也逐渐爬上心头。

公输氏的手艺,要不要传下来。

这份祖传的荣耀与智慧,如今成了悬顶的利剑。

他既渴望薪火相传,又恐惧一旦泄露,会再次引来豺狼的觊觎,重蹈家族覆辙。

他收养孤儿,却又远离人烟,他希望公输氏的木工机巧之术能发扬光大,却又处处小心不让自己太过引人注目。

直到碰到那个奇怪的县令。

……

……

永和九年,八月初。

丹徒城笼罩在一片溽暑的沉闷之中。蝉鸣嘶哑都有些无力,守城士卒却倚着矛杆站的笔直。

陡然!

东门外官道尽头,一道烟尘冲天而起!

一匹快马驶入丹徒。

一则消息也顺势在江左传开。

关中生乱,中军将军殷浩欲再行北伐,收复河洛,挺进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