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明赫赫
- 富春山居图:万柳无枝
- 吴蔚
- 25574字
- 2025-05-08 10:27:24
大瓮由一整块黑质白章的大玉石精雕而成,石质柔和细腻,玉质斑驳变幻。玉瓮口呈椭圆形,体外周身雕有波纹,下部以浮雕加阴线勾刻的手法表现旋卷的波浪,上部以阴刻曲线勾画旋涡做底纹,整体呈大海状,波涛汹涌,旋涡激流,气势磅礴,神秘莫测。在海涛之中,又有龙、螭、猪、马、鹿、犀、鱼、螺等动物,形体各异,神采俱佳,不但雕工精细,而且俏色独特。
十年燕月歌声,几点吴霜鬓影。
西风吹起鲈鱼兴,已在桑榆暮景。
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头四并。
人生幻化如泡影,那个临危自省?
岸边烟柳苍苍,江上寒波漾漾。
阳关旧曲低低唱,只恐行人断肠。
十年旧剑长吁,一曲琵琶暗许。
月明江上别湓浦,愁听兰舟夜雨。
——姚燧《中吕·醉高歌·感怀》
初岁元祚,吉日惟良。乃为嘉会,宴此高堂。
“年时节,元夜时”,正月初一元正节,是中国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皇庆元年(1312年)元旦,也是新即帝位不久的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改元的第一天。满朝文武及各方使者尽着白衣[1],齐聚在大都皇宫大明殿[2],庆贺这双喜临门的日子。
大明殿是宫城正殿,也是皇宫中最壮观的建筑,为“前殿后寝”的格局,分为前殿和寝殿、香阁等部分,中间以柱廊相连。
前殿十一间,东西二百尺,深一百二十尺,高九十尺。仅殿前台基,便分为三级,均由白石阑环绕。白石阑上雕刻有龙凤图案,每根柱子下还有伸出的鳌头,造型独特。
与宏伟宫殿颇不相衬的是,台基丹墀上种植着大批移自沙漠的莎草,称为“誓俭草”,以示不忘创业艰难。时人有诗吟诵道:“黑河万里连沙漠,世祖深思创业难。数尺阑干护春草,丹墀留与子孙看。”
至于大明殿内,则是富丽堂皇——青石花础,白玉石圆磶,文石甃地,上藉重茵,丹楹金饰,龙绕其上。四面朱琐窗,藻井间金绘,饰燕石,重陛朱阑,涂金铜飞雕冒。整座殿堂阔大宽敞,可同时容纳上千人。
大都宫城由中亚花剌子模人亦黑迭儿丁设计,汉人郭守敬担任都水少监,于元世祖至元十一年(1274年)建成[3]。当年正月初一,元世祖忽必烈在大明殿举行朝会,接受皇太子、诸王、百官及高丽国王元宗王禃所派使节的朝贺。此后,元廷每每有盛大聚会,都会在大明殿举行,饮酒奏乐,歌舞升平,即时人所称“万国贡珍罗玉陛,九宾传赞捧珠帘。大明殿前筵初秩,勋贵先陈祖训严”。
宫殿外观,采用了中原王朝宫殿的传统模式,红漆门窗楹柱,绘有金龙及其他各种彩画。屋顶则以琉璃瓦覆之。殿前悬有绣缘朱帘,又用青花石做成台阶,白玉石雕成栏杆等。
宫殿的内部装饰,则沿用了蒙古族传统的毡帐风格。地上铺有厚厚的地毯,墙壁用银鼠、黑貂等名贵兽皮缝制的壁障装饰,以挡风寒。其他摆设,如御榻、胡床等,皆依照蒙古毡帐的风格设置。
前殿正中设七宝云龙御榻,白盖金缕褥,为皇帝宝座,旁设皇后之位。诸王、百官、怯薛等侍宴坐床,以及雕像酒桌、银裹木漆瓮、玉编磬、玉笙、玉箜篌等物,列于左右[4]。
最为特别的是御榻之前陈列有一具七宝灯漏[5],名大明殿灯漏,由郭守敬设计制造。主体造型类似宫灯,为一个巨大灯球,高一丈七尺,以黄金制成,球体四面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宝石,极为华丽。最妙的是,这样精巧的灯漏,其实是一件由水力驱动的自动报时器——
灯漏灯球内部共分成四层,各有各的作用:顶部最高一层内,按圆环状分布着“四神”,每天自右向左回转一周,表示天体在自东向西做周日运动。
第二层按东、西、南、北方向,布置龙、虎、鸟、龟。每到一刻,四种神物便会跳跃、舞蹈、鸣叫,与第一层周日旋转运动相呼应。
第三层的圆环状被一百等分,每一等分即为一刻钟。又团团排列着代表十二时辰的木制“十二神”,每一位大神手中都执着一块“时牌”,上面写有时辰名称。当某个时辰来到,大神便在四个方向的门内执牌按时出现,报告当时时辰。另外,还有一个木人立在门口,手一直指向刻数。如此,现下是何时何刻,一望便知。
第四层为底层,四角立着四名木人,各执不同乐器,分别为钟、鼓、钲、铙。每个时辰分“初”和“正”两段,每段各有四刻,乐器木人逢初刻鸣钟,到二刻打鼓,至三刻击钲,最末四刻时击铙。
通常,白天的六个时辰相对容易区分,然每个时辰之内,再细分的八刻,则往往难以明确。七宝灯漏以时牌报时,再配以不同的声响报刻,可谓巧妙而完美。
盛大的朝会从早晨便已经开始。清晨时,文武百官齐聚在崇天门下待漏,等待皇帝升殿。大明殿内,皇帝和皇后则先后在御榻上就座。司辰郎据大明殿灯漏报时,宣布元正朝会开始。
怯薛及其他殿前侍卫人员最先从日精门和月华门进殿,向皇帝、皇后叩拜,随即按仪制分立在两旁或殿下,充作宿卫。
在后妃、宗王、驸马等皇亲国戚依次进献贺礼后,文武百官才分左、右,依次从日精、月华两门进入大明殿,参拜皇帝。
之后,中书省丞相向皇帝三进酒,宣读中央官署及各地贺表与礼仪清单。
最后,僧人、道士及外国使者等入殿。这些人因为身份特殊被破例允许穿着自己的服饰,而不是穿白服。这时候起,大明殿中的服饰才有了颜色。僧道等朝贺完毕后,受朝仪式才算正式结束。
按照惯例,每年的元旦或其他节令,在朝会结束时,皇帝都要命乐伎演唱《新水令》[6]等散曲以示庆贺。这一年朝会唱的《新水令》套曲,由翰林侍读学士贯云石填写,对大元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曲中唱道:
“郁葱佳气蔼寰区,庆丰年太平时序。民有感,国无虞。瞻仰皇都,圣天子有百灵助。江山富,天下总欣伏。忠孝宽仁,雄文壮武。功业振乾坤,军尽欢娱,民亦安居。军民都托赖着我天子福,同乐蓬壶。赛唐虞,大元至大古今无。架海梁对着檠天柱,玉带金符。庆风云会龙虎,万户侯千钟录,播四海光千古。三阳交泰,五谷时熟。梅花枝上春光露,椒盘杯里香风度。帐设鲛绡,帘卷虾须。唱道天赐长生,人皆赞祝。道德巍巍,众臣等蒙恩露。拜舞嵩呼,万万岁当今圣明主。”
一曲歌毕,群臣拜伏在地,山呼“万岁”。仁宗皇帝俯视着匍匐在地上的人群,感慨万千——
五年前,他就该坐在这至尊宝座上,虽然为形势所逼,不得不将皇位让给了兄长海山,其后又经历了许多风波,他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而且自大元立国以来,还没有一位皇帝能像他这样登基[7]。
仁宗皇帝愈发志得意满起来,转头望向身边的阿纳失失里皇后。阿纳失失里皇后出自弘吉剌氏,是蒙古贵妇中难得的酷爱汉学的人,精通琴棋书画,又素以唐太宗的长孙皇后为榜样,谨言慎行,宽仁待下,甚得夫君敬重。她见皇帝瞧向自己,当即微笑着点了点头,仁宗皇帝遂高声传令开宴。
原来朝会贺礼仪式结束后,还有宴饮,称诈马宴[8]。四品以上,赐酒殿上;五品以下,则赐酒于日精、月华二门之下。
皇帝一声令下后,大明殿立时安静下来,几乎是鸦雀无声,众人目光一齐落在宫殿中央的大瓮上。
大瓮四角装饰有四条金龙,均作昂首搏击状。瓮体边缘挂着上千颗珍珠编织成的璎珞,每颗珍珠都有拇指盖大小,珠光晕彩,圆润细腻。仅凭黄金、珍珠两样饰品,便彰显出大瓮的贵重地位。大瓮本身两步多高,形体巨大,气度不凡。
大瓮由一整块黑质白章的大玉石精雕而成,石质柔和细腻,玉质斑驳变幻。玉瓮口呈椭圆形,体外周身雕有波纹,下部以浮雕加阴线勾刻的手法表现旋卷的波浪,上部以阴刻曲线勾画旋涡做底纹,整体呈大海状,波涛汹涌,旋涡激流,气势磅礴,神秘莫测。在海涛之中,又有龙、螭、猪、马、鹿、犀、鱼、螺等动物,形体各异,神采俱佳,不但雕工精细,而且俏色[9]独特,利用玉石本身的色泽变化,来勾勒波浪的起伏、表现动物的形态特征,可谓匠心独运,技艺高超。
这大瓮,便是大元乃至天下最著名的酒器,名曰渎山大玉海[10],又名酒海、大玉瓮,是元世祖忽必烈为犒赏三军而制,意在反映大元疆域之辽阔、国力之强盛。渎山大玉海一次可储酒三十余石。天下人无不以见之为荣,饮之为耀。
一名怯薛应命上前,打开大玉海机关,深褐色的葡萄酒从玉器的肚腹中流出。宫人们早各握金杯在手,次递而上,以金杯接酒,往来穿梭,分别奉给皇帝、皇后、诸王及以下诸大臣。
又有白纱蒙面的白衣宫人鱼贯而出,在参宴大臣的案头摆上各色美食佳肴。所谓佳肴,无非是羊肉、马肉、牛肉、驼肉、鹿肉、鱼肉等各种肉食。蒙古执政者入主中原后,仍然保留着游牧民族的饮食习惯,日常饮食均以饮酒、食肉为主,宫宴亦是如此。不过食物种类更加丰富多样,食材均为各地优品,如羊肉是来自北方草原的黄羊,鱼肉则来自黑龙江。烹调制作也格外精细讲究,炊厨及负责端菜的宫人侍者,口鼻均要用白绸或是白纱包裹,以防污了菜肴。调制肉食品的佐料、香料,也是各方进贡的珍品,如石盐、野山椒、野茴香、野韭菜、哈昔泥、咱夫阑、白蘑等。
诈马宴宴饮用酒为葡萄酒,但因为参宴者多是蒙古人,不习惯饮用果酒的亦大有人在,各人案头早备有银裹木漆瓮,里面装有上好的马奶酒,只需举手示意,便自有宫人上前斟酒。
除了美酒外,也有茶水供应。盖因为诈马宴以肉食为主,参宴者需不时靠茶水来消食、除腻、提神,即唐人所谓“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腻,发当暑之清吟,涤通宵之昏寐”。白衣宫人各捧南方名茶凤髓茶[11],在大殿中轻盈穿梭,及时为需要者添茶送水。
皇帝、皇后是国父、国母,待遇自与众不同。仁宗皇帝面前菜肴为“八珍”,即醍醐、麆沆、野驼蹄、鹿唇、驼乳糜、天鹅炙、紫玉浆、玄玉浆八种奇珍异品。皇后面前的众多菜式则称为汤羊[12],亦是由极为名贵的美味佳肴组成。
一时间,大殿内酒如林,肉如山,处处欢声笑语,大有昔日酒池肉林、长夜之饮之象[13]。有诗记云:
宫漏催朝烛影斜,千官鸣玉动晨鸦。
交龙拥日明丹扆,飞凤随云绕画车。
宴罢戴花经苑路,诗成传草到山家。
小儒未得随冠冕,遥听钧天隔彩霞。
此刻,翰林国史院[14]编修官揭傒斯与同僚杨载同案而坐,见杨载目不转睛地望向殿中,料想对方对渎山大玉海极感兴趣,便悄声告道:“听说哈拉和林的大殿中也有一具巨大的树状酒器,虽是银制,但内有机关,酒器内部可存储四种不同的酒。大树有四根粗枝,分指四方,便是专门取酒的四根输出管道[15]。”
杨载依旧是那副模样,漫应道:“那倒是不错。”又随口问道:“揭公去过哈拉和林吗?”
揭傒斯摇了摇头,道:“这些都是听人说的。”
杨载终于转过头来,问道:“应该是听尊内兄程大学士说的吧?”
程大学士即指翰林学士承旨程钜夫[16]。揭傒斯比杨载小三岁,年轻时远游湖南、湖北,讲学谋生,名气很大,也很得名公显宦器重。彼时程钜夫任江南湖北道肃政廉访使,一见到揭傒斯,便称其为奇才,还主动将自己的堂妹许配给他为妻。
程钜夫在朝中地位显赫,但揭傒斯并未利用这一点。后程钜夫入朝,揭傒斯虽随内兄来到大都,但他只居于远斋馆内[17],很少外出,且对程钜夫执主宾之礼,十分恭谨,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程钜夫的亲戚。直到有一日,有访客听说程公有佳客在堂,便想与之结交。程钜夫不得不叫出揭傒斯,引荐给众访客。交谈之后,诸访客一致认为揭傒斯才华横溢,是栋梁之材,纷纷向朝廷推荐。知中书李益看了揭傒斯写的《功臣列传》,赞叹不已,道:“这才是修史书的名手笔啊!其他人不过是抄书匠而已!”
因此揭傒斯名声大噪,由布衣授为翰林国史院编修,跟杨载成为同僚。二人均是以布衣直接被召入翰林,意趣相投,遂成莫逆之交。
而其实早在这之前,杨载便与揭傒斯有一面之缘。事情缘起于某日揭傒斯独自溜去大都著名酒肆能远楼饮酒,酒后向伙计要了纸笔,当场题写了一首《秋雁》[18]。诗云:“寒向江南暖,饥向江南饱。莫道江南恶,须道江南好。”
明里是写秋雁每年在冬季到来前飞到南方避寒就食,但其实别有寄托,只要是南方汉人,便能一眼看出端倪。
写完后,揭傒斯便掷笔而去。
当日杨载亦在能远楼饮酒。此时的杨载已因文才被任命为翰林国史院编修,而在此之前,因杨氏诗文极得翰林侍读学士赵孟頫[19]推崇,其文名早已轰动京师,“凡所撰述,人多传诵之”,可谓一方名流。
早已成就大名的杨载见揭傒斯举止怪异,早已暗中留意,待赶过去读了《秋雁》一诗,大为感慨,当即尾随而出,一路跟着揭傒斯到了程钜夫宅邸前。程氏大宅虽然距离皇宫很远,却是世祖皇帝忽必烈钦赐。杨载见揭傒斯无须通报便径直进了程大学士的宅邸,很是惊奇,便向门人打听。门人只说揭傒斯是程府佳客,半句不提其他。杨载愈发好奇,遂将此事告知了京师名士赵孟頫、虞集、范梈、王约等人,众人约好日子来到程府,请求会见佳客,这才有了揭傒斯声名鹊起一事。
揭傒斯见杨载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不待自己回答,便又望向殿中,这才反应过来,问道:“杨公到底在看什么?是那位风度翩翩的道长吗?他好像是王寿衍王真人新收的得意弟子。”
杨载摇头道:“不是那人,是他身边年长些的那位道长。”
渎山大玉海刚好挡住了揭傒斯的视线,他歪着脑袋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才笑道:“那是主持江南道教事务的倪昭奎,新得了真人赐号,亦是出自王真人门下。”又问道:“怎么,杨公与倪真人是旧识?”
杨载答道:“非但是旧识,还是至交好友。只不过我们已经二十年没见了,想不到今日竟有缘在大明殿见到。”
刚好有宫人将葡萄酒奉至案前,揭傒斯见一向豪迈的杨载亦有感伤之意,便抓过金杯,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可是产自哈剌火州[20]的美酒,素为贡酒,只有在皇宫中才能喝到。”
杨载收回目光,也端起了金杯,笑道:“不错,虽然‘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但你我还是能够‘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揭傒斯不由得一怔,问道:“这是什么疯话?”
杨载哈哈一笑,正欲提及旧事,忽听到宦官高叫道:“肃静!举杯!”
原来皇帝、皇后已各自握杯,欲君臣同饮第一杯酒。殿中诸人一齐面朝殿首,躬身捧杯。仁宗皇帝正待说几句祝词,刚好大明殿灯漏鸣乐报时,皇帝便停了下来,又将目光投向殿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这时候,有心腹怯薛急奔过来,附到仁宗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仁宗皇帝略略一怔,随即斥退怯薛,依旧面不改色,但却没有再开口,只略略举杯,先饮下这杯酒。待到群臣饮酒谢恩之后,仁宗皇帝也无二话,站起身来,朝皇后招了下手,帝后便一道往后殿而去。大批怯薛、宫人忙跟了上去。
按照原先的安排,仁宗皇帝在大明殿宴饮一番、表示君臣同乐之后,便要赶去兴圣宫拜见母亲答己太后,继续第二场宴饮,只有宗亲及亲信大臣,如中书右丞相铁木迭儿[21]等,才能随行。皇帝此番提前离场,又无特别交代,铁木迭儿有些疑惑,怀疑后宫出了大事,忙让副手中书平章政事张闾[22]主持宴会,自己则跟去了后殿。
皇帝一走,大明殿中的气氛便立即轻松了起来。蒙古人本就豪迈随意,不拘礼节,整个社会风气都是如此。当下众人不再拘谨,有向尊者敬酒的,有找人拼酒的,也有专门去观赏渎山大玉海及大明殿灯漏的,甚至还有提前离场的。
杨载早就在期盼这一刻的到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对面道教真人王寿衍那边,扬手叫道:“小倪!”
那新得元廷真人封号的江南道教首脑人物当真便是倪昭奎,他一身黄色道服,在众多白衫中很是醒目。
倪昭奎其实早就看到了杨载,只不过碍于相隔甚远,又有师长在旁,不便打招呼。此刻听到老友一声“小倪”,心头一热,再也不顾其他,赶上前握住杨载双手。四目相对,两人竟都有了泪意。也难怪如此,毕竟这是二人二十年来的第一次见面。
当年宰相桑哥倒台,杭州聚远楼事件后不久,江南地方官员人事大变动,元廷将大批桑哥党羽逮送京师,包括僧官杨琏真迦及其妻子,并抄没了诸罪囚的家产。然杨琏真迦在进京途中染病身亡[23],大元皇帝忽必烈又动了恻隐之心,竟任命僧官杨琏真迦之子杨暗普出任江浙行省左丞相,只是未归还杨氏家产。皇帝此举令众人始料未及,江南民众甚至还来不及为杨琏真迦之死庆贺,其子杨暗普已施施然上任。
入住江浙行省官署后,杨暗普所办第一件事,就是将刚由浙西廉访司调入江浙行省的书吏倪昭奎以失职的罪名逮捕下狱。官差前去拘捕倪昭奎的好友杨载做证人时,杨载闻风逃脱,自此流亡在外。倪昭奎的另一好友黄公望则被海漕万户朱清以“借调”的名义,变相扣押在太仓。
三人之中,以倪昭奎所受磨难最重。本来失职不算大罪,革职已算重处,杨暗普却指使相关官员,有意拖延不审,造成所谓滞狱。不过就滞狱本身而言,倪昭奎的经历也不是个案——
元朝采取多级审判制度及所谓用刑审慎的慎刑政策,地方各级官府审案时,往往“恐负罪责,事事不为断决,至于两词曲直显然明白,故为稽迟,轻则数月,甚则一年二年,以至本官任终,本司吏更换数人,而不决断”,有意拖延不审。
即便是审结的案子,亦难明正其罪。“今县未尝申解于州,州未尝申解于路,或畏刑名之错,或因结解之难,不问罪之轻重,尽皆死于囹圄,断遣者既未曾有,平反者盖所绝无。”甚至审完定罪后不予上报,导致罪囚被关押长达二十年——“考其罪囚在禁月日,有十五年者,有二十年者”。
最不可思议的是,就连因犯下重罪而被判处死刑的死刑犯,累经各级衙门审断后,不少人甚至可以免于一死。结案而不执行,直接导致监狱人满为患,因而“死损罪囚”十分常见。杨暗普有意滞延,拖而不审,无非是想将倪昭奎长期关押,予以折辱,若是“死损”,自是最妙。好在倪昭奎曾是肃政廉访司书吏,而杭州狱也是廉访司下辖机构,不受江浙行省直接管辖,狱丞夏世泽[24]与倪氏交好,暗中照顾他,预备等到接替徐琰的新廉访使到任,便上书举报江浙行省无端干涉狱事。不想新任廉访使是个蒙古人,汉名守玉,名字虽然还算好听,但实际上此人毫无操守、胸无点墨,轻视汉人不说,还一味逢迎江浙行省长官杨暗普,将狱丞夏世泽免了职,而倪昭奎自此也遭受了更多的折磨——
倪昭奎以轻罪下狱,却被当作重囚处置,他被迫戴上狱具,手足日夜被锁[25],备受苦楚。
这还只是肉体上的痛苦,倪昭奎出身富贵,本人有洁癖,却被丢在最阴暗、最潮湿、最肮脏的死囚牢中,心灵上的屈辱可想而知。若不是顾及尚有老父在堂、弟弟尚未成人,只怕不等“死损”,便已自行了断。
即便不久后元廷因民情汹汹而不得不罢免了杨暗普,但杨暗普仍负责主持江南佛教事务,位高权重,依旧有能力干涉地方司法。而浙西廉访使守玉也遵从杨暗普的暗示,对倪昭奎“格外照顾”。倪昭奎出身巨富之家,尚无力脱困,足见他当时的处境何等险恶。
如是过了两年,一代雄主元世祖忽必烈因酗酒患病而去世[26],嫡幼子铁穆耳即位,是为元成宗。新皇帝登基后即大赦天下,以轻微罪名入狱的倪昭奎这才得以重见天日。杨载也在不久后返回杭州,但倪昭奎却已经拜著名的道士金志扬[27]为师,出家为道。又从游于提点开元宫王寿衍,云游燕、赵、齐、楚之地,以增阅历及修为,求正于先德。后得天师教首脑人物张留孙激赏,张留孙向朝廷极力举荐倪昭奎,于是倪昭奎被起为道州判,继而进道正,以领祀事,不久为玄文馆主持提点,获赐“元素神应崇道法师”号。后虽回到杭州,接替师傅王寿衍主持开元宫事务,然杨载此时已至京师游学,两位好友再度错过,始终不曾再见上一面。
而今在皇宫金殿再度相见,二人身份已大不相同——
杨载因名宦举荐,以布衣入朝,召为国史院编修官,参与编撰《元武宗实录》,已成为士林典范,在江南传为佳话。
倪昭奎则为主持提点,提举杭州开元宫事,兼领杭州路道教诸宫观,武宗朝时已获元廷赐号“元素神应崇道法师”,是江南道教系统中声名煊赫的人物。这次随恩师王寿衍入京拜见新皇帝,仁宗又特赐真人号,为“玄中文洁真白真人”。
论地位,二人不分上下,均是各自领域的翘楚,只不过一个身在红尘,一个已是方外之人,大有区别。
二人均已过不惑之年,二十年前的诸多往事,涌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不胜唏嘘。
杨载先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到大都的?”
倪昭奎道:“前日才刚刚赶到。虽然知道你人在京师,可因为要接受朝廷封号,又要准备参加宫中宴会事宜,一时来不及去拜会。想不到今日会在金殿上遇到。”
杨载便又问道:“公望他可还好?”
他因久在大都,多年未回江南,已经许久没有好友黄公望的音信了。
倪昭奎道:“贫道两年前还见过他。他还好,在家乡读书教子,倒也自得其乐。”又为杨载引见道:“这是家师,朝廷赐号‘弘文辅道粹德真人’。这位是师弟张雨,道号‘贞居子’。”
王寿衍久为江南道教首脑人物,有元廷所赐“真人”封号,又是倪昭奎尊长,地位最高,杨载却只简单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又朝张雨道:“张道长,杨某虽久在北方,却也久闻你的诗名。”
张雨行了一礼,应道:“杨公太客气了。贫道在江南,也总听人赞誉杨公。”
杨载笑道:“一定是老倪……不,是倪真人说的吧?”
张雨忙道:“不,倪真人从未提过杨公,贫道都是从各方名士的口中听闻杨公大名。”
杨载见张雨仪表堂堂,风度出众,很是喜爱,当即道:“今日我要与倪真人痛饮一番,改日再向张道长请教。”
张雨忙道:“贫道一行居住在崇真万寿宫,随时恭候杨公大驾光临。”
倪昭奎不及开口,王寿衍已摆手道:“去吧。老友相聚,理该轻松一下。”
倪昭奎遂行了一礼,退开数步,这才迫不及待地扯着杨载衣袖到一旁,低声问道:“我们去哪里饮酒?”
杨载笑道:“老倪虽然当了真人,可还是老脾气。”
倪昭奎也笑道:“这不是因为见到小杨了嘛!不过先把话说明了,这么些年过去,贫道的酒量可是一点没长。”
杨载笑道:“放心,我也还是老酒量,你我半斤八两。”又问道:“你可知道大都有个能远楼?”
倪昭奎奇道:“这名字好熟。”
杨载笑道:“当年高丽王世子王璋一再提起此楼,说是仿照杭州聚远楼的冒牌货。”
倪昭奎道:“噢,贫道想起来了,说是在京师名气也不算小。”又道:“那贫道今日就去见识一下这大名鼎鼎的能远楼。”
杨载笑道:“别急!能远楼随时可去,这皇宫大内可不是想来就来的。”
倪昭奎转头看了殿中的渎山大玉海一眼,狐疑地问道:“你该不会想……”
杨载摇头道:“不是这里,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话音刚落,便有人过来招呼道:“倪真人!”
倪昭奎回头一看,却是中书省平章政事张闾,忙应道:“张平章。”
张闾新回朝中,却是不认识杨载,问道:“这位是……”
倪昭奎忙为张闾引荐,又告道:“张平章原先任江浙行省平章,故而贫道与他相识。”
杨载拱手道:“张公现下回中书省任平章政事,那便是宰相了。恭喜高升!”
张闾道:“倪真人,杨学士……”
杨载连忙道:“我不是翰林院学士,只是国史院编修。”
张闾摆了摆手,问道:“二位原先与黄公望是旧识,对吧?”
倪昭奎知道黄公望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家乡永嘉,不曾再至杭州,闻言大奇,忙问道:“张平章认识黄公望吗?”
张闾笑道:“何止认识,黄公望是……”
忽有宦官急急奔来,叫道:“铁木迭儿丞相请张平章立即赶去御苑。”
张闾转头一看,正见到枢密副使札合护着武宗皇帝的长子和世㻋匆匆出殿,料想出了大事,不及说完,急忙随那宦官而去。
倪昭奎略微有些不安,道:“好像是出了事,后宫方向有些声音。”
杨载笑道:“你管他呢,这里是皇城,还能出什么事!何况北边是御苑所在,养有许多珍禽异兽,有点声音再正常不过。”顺手从案上抄起一只银裹木漆瓮,道:“走,你我去找个好地方饮酒。”
倪昭奎问道:“什么好地方?这里可是皇宫,你可别由着性子乱来。”
杨载笑道:“你跟我走便是。老朋友了,难道我还会害你吗?”
杨载当即引倪昭奎出了大明殿,又领着他出月华门,离开大内宫城往西。路过内藏库[28]时,正好遇到大宦官李邦宁。杨载很是惊讶,问道:“李大学士怎么不在大明殿中喝酒?”
那李邦宁高高瘦瘦,满头银发,颔下无须,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只简单地“唔”了一声,答非所问:“本官正要去见太后。”说完便走了。
倪昭奎奇道:“这人明明一身宦官服饰,如何还是学士?”
杨载笑道:“此学士非彼学士,这位是集贤院[29]学士。”
倪昭奎因恩师张留孙亦曾在集贤院挂职,任同知集贤院道教事,统领全国道教,当即有所会意。
杨载又告道:“此人姓李名邦宁,本是前朝宦官,跟随宋帝赵昺入京时,还只是个小黄门,后来世祖皇帝爱其伶俐,将他留在皇宫。他颇有天分,各种蕃语,一学就通,因而每每有重大国事,皇帝都命他做通译。他历世祖、成宗、武宗三朝,到武宗时成为宦官首领人物,极得宠幸。武宗皇帝曾任命他做江浙行省平章政事,李邦宁自己尚有自知之明,以阉人身份推辞了。”
倪昭奎听说,不由得大为惊奇,道:“前朝武宗皇帝不信任汉人,只任用蒙古人和色目人,想不到他竟然会信任这样一个前宋太监。”
杨载笑道:“不止如此,李邦宁还参与了废立大事。”
当年宫廷喋血,爱育黎拔力八达——也就是当今的仁宗皇帝控制了京师,本欲自行即位,但其兄长海山不服,且海山获得了元军将士的拥戴。母亲答己不愿兄弟手足相残,出面斡旋,最终达成协议:爱育黎拔力八达先将皇位让给其兄海山;作为回报,海山立爱育黎拔力八达为皇太子。海山死后,由其弟爱育黎拔力八达继承皇位;爱育黎拔力八达死后,再传位给海山之子。如此,兄终弟及,叔侄相传。
大德十一年(1307年)五月,海山即位,是为元武宗,随即遵照约定,立爱育黎拔力八达为皇太子。元武宗的皇后真哥没有子女,妃子寿童所生长子和世㻋逐渐长大,已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少年。武宗皇帝未必没有动过改立自己儿子为皇储的心思,但当时爱育黎拔力八达以皇太子身份主持中书省事务,武宗皇帝便另外设置尚书省,以削弱中书省的权力。尚书省左丞相三宝奴揣测元武宗心意,谋立武宗长子和世㻋为皇太子。但废立大事,尚书省做不了主,须取得中书省的支持。当时尚书右丞相康里脱脱正打猎在外,三宝奴遣使召议。康里脱脱认为爱育黎拔力八达当年抢夺皇位有功,且已有“兄弟叔侄世世相承”之约,坚决不同意。“三宝奴虽不以为然,而莫能夺其议也”,废立之事就此搁置。
这件事本来进行得相当机密,但不知如何竟传了开去,宫中盛传武宗皇帝将有毁约之举,甚至答己太后也在过问此事,武宗皇帝为此而心烦意乱。李邦宁身为皇帝的心腹宦官,知道武宗皇帝仍然想立自己儿子为皇太子,只不过开不了口,便私下告道:“陛下春秋已高,皇子和世㻋亦渐渐长大。父死子继,自古当然,从未闻有亲子而立弟为储者。”
武宗皇帝本来就因为三宝奴谋事受阻而很不高兴,听了这话后,立即火冒三丈,要李邦宁“往东宫言之”,意思是让李邦宁自己去劝爱育黎拔力八达让出皇太子位。李邦宁心中畏惧,不敢再言。
爱育黎拔力八达即位后,此事被人告发,新皇帝即以变乱旧章罪将三宝奴处死。左右之人都以李邦宁曾谋废立,请求诛之。仁宗皇帝认为天命有数,不足介怀,未予追究,还加封李邦宁为集贤院大学士。
倪昭奎听得连连点头道:“这李邦宁曾建议废除当今皇帝的皇太子位,居然还能活得风风光光,这可不简单。”
杨载笑道:“这皇宫中的人,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不必管他们,你我只管痛饮一场便是。”当即引好友来到大内西边的太液池[30]。
时值寒冬,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面反射着惨淡淡的日光,愈发显得寒气森森。
倪昭奎奇道:“这就是你选的饮酒之地吗?”
杨载笑道:“我告诉你,皇宫的主体不是大明殿所在的大内,而是太液池,就是你面前这个大冰湖。”
原来元朝皇城是以金代的皇家园林太宁宫为基础,设计得颇为特别,皇城中心区域为太液池,三处主体宫殿大明殿所在大内、隆福宫、兴圣宫分居太液池东南、西南、西北角,东北角则为御苑[31]。元世祖忽必烈因为起自草原,对园林十分重视,对太液池更是刻意经营,曾专门派遣官员到江南搜寻奇花名卉,种植在太液池周遭。
倪昭奎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又往手上呵了几口气,道:“我是看到了好几种江南才有的树木,只是北方现今冰天雪地,这太液池的水都冻上了,四周树木也都落得一片叶子都不剩,有什么可看的?”
杨载道:“但在这里饮酒清静啊,总比在大明殿好。太液池风景最好的是兴圣宫那段,不过皇太后住在那里,今日那边也会有宴会,请的都是公主、王妃、贵妇之类。”
倪昭奎连连摇头道:“太冷了。我宁可待在大明殿,也不想待在这里。”
杨载奇道:“有那么冷吗?兴许是我来北方太久了,都习惯了。”想了想,又道:“这样吧,那边有个暖亭,四面都是透明的琉璃,是供人赏月、赏雪用的,我们二人不妨去那里。不过就是距离兴圣宫有些近,怕是有些嘈杂。”
刚好有一队军士巡逻经过,见到杨载、倪昭奎二人,只是侧头看了看,也不停下盘问。倪昭奎很是惊讶,问道:“皇宫竟是这般随意,可任人到处行走吗?”
杨载笑道:“不是所有地方,譬如大内就不行。”
原来皇宫分为皇城和宫城两部分,宫城就是俗称的大内,以大明殿、延春阁为主体,是皇帝上朝及寝居的地方。其他建筑如隆福宫、兴圣宫等,都在皇城之内,却是在宫城之外。大内自然是戒备森严,不能任意行走。皇城因为区域宽广,则相对宽松多了。
杨载又道:“皇城之内,也不是任所有人随意行走。皇宫里也有寺庙、道观,你是真人,一身黄冠打扮,脖子上还挂着皇帝御赐的真人围巾,只要进来了皇城,在里面便可畅行无阻。我与你不同,不过我的腰间也挂着翰林院的腰牌,这腰牌也相当于皇城的通行令牌。”
见倪昭奎依旧大惑不解,杨载又道:“翰林院就在皇城东面,距离皇城极近,我们无聊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溜进皇城,到太液池观赏风景。历任皇帝都默许此事,算是对翰林院的一种特殊优待吧。”
倪昭奎奇道:“还有这事?不是说……”本待指出元廷断绝科举、以吏代士的事实,忽想到杨载而今正春风得意,便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杨载一副很是得意的样子,笑道:“这不算什么。你可知道赵孟頫赵学士?原先皇城东墙距离河道极近,赵学士骑马上朝时,一不小心,差点掉入河中淹死。皇帝听说后,立即下令将城墙内移了三丈。那可是皇宫大内的城墙,需要拆除后重建。”
倪昭奎道:“但皇宫设计都有讲究,随意拆除城墙,会破坏原先的风水格局。”
杨载摇头道:“蒙古人不大讲究这些。总之,翰林院学士受朝廷优待,这是事实。”
杨载又随意朝西一指,道:“这隆福宫原是太子东宫,专为皇太子真金修建。真金死后,其正妃仍居住在这里。后来成宗皇帝即位,尊母亲为皇太后,又将东宫大肆扩建,取名为隆福宫,专供皇太后居住。”又朝前一指,道:“前面的兴圣宫,也不是原来就有的,而是武宗皇帝即位后为皇太后答己所修,规模建制都超过了隆福宫。”
倪昭奎道:“我听说武宗一朝时,便有三宫主政[32]之事,本来还难以相信,然亲眼见到兴圣宫之华贵,方知真有其事。”
杨载道:“而今是二宫主政。中书右丞相铁木迭儿便是皇太后的心腹。你可知道,武宗皇帝新薨,新皇帝尚未正式即位,皇太后便已下旨,召铁木迭儿回朝,拜为中书右丞相。”
刚好又有一队巡逻军士经过,倪昭奎便道:“再会不易,相聚亦难,我们还是赶快找个地方坐下,痛饮一场。”
杨载笑道:“就去前面弘仁寺的旁边吧。”
刚好有一名年轻文士从树后走了出来,见到杨载,先朝他点了点头,再看到倪昭奎,竟然愣住,道:“你是……”
倪昭奎却不认识那男子,但见对方一身白衣,丰神俊朗,又在太液池边闲逛,料想他身份不凡,便问道:“公子是……”
那年轻文士道:“你是当年聚远楼的那位书吏倪昭奎,对不对?”
倪昭奎狐疑道:“公子是……”又转头问杨载道:“这位是……”
杨载却有意不答,笑道:“自己猜,猜出来,我请你到能远楼连饮三顿酒。”
年轻文士忙自我介绍道:“我是贯云石。”
倪昭奎“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贯小公子!你都长这么大了。一表人才,贫道完全认不出来了!”
杨载忙道:“什么贯小公子,是贯学士!人家可是翰林院最年轻的学士。今日在大明殿听到的套曲,便是贯学士所作。”
倪昭奎忙抱拳道:“失敬,失敬!”
贯云石忙回礼道:“不敢当。”又打量了一眼倪昭奎的衣饰,道:“我适才有所唐突,应该称呼倪真人才对。”
杨载笑道:“除了满腹文章才华外,贯学士还是大元第一高手,武功盖世。”
倪昭奎又是一怔,上下打量贯云石,有些难以置信,只道:“贫道倒是听过贯学士主动让爵的故事,听说是喜文厌武的缘故,却想不到贯学士竟是文武全才。”
贯云石因出身显赫,有世袭官爵,也曾做过两淮万户府的达鲁花赤,身居拥有实际兵权的三品要职。然而贯云石只做了几年,便把官职让给了弟弟忽都海涯,自己则投拜了时以文风古劲宏肆而著名的散文大家姚燧[33]为师,专攻文学,为时人盛赞。让爵事件一度轰动一方,是以连倪昭奎也有所耳闻。
贯云石为人相当谦逊,忙道:“什么第一高手,不过是会两下子而已。”
贯云石又主动告道:“当年聚远楼出了事,是那刺客辛亮尚有一念之仁,念我是个孩童,才放过了我,后来每每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家父也很担心,便聘请了江湖异人来教我武功。”
杨载尚不知情,倪昭奎却早已从黄公望口中得知贯云石的姑姑汪小佩与刺客金石本是旧日爱侣,心道:“哪里是念你是个孩童,分明是看在汪小佩……不,张楚楚的面子上。”
当年聚远楼接连发生投毒案及行刺案,投毒案已破,然行刺海漕万户朱清一案,疑点甚多,如公主女官汪小佩是否认出了刺客金石等,即便如黄公望等人所述,也不能尽知其详。但汪小佩随阔阔真公主远赴伊儿汗国,辅佐公主成为一代贤后,所以诸多细节无从确认。而后行刺案当事人朱清身败名裂、自杀而死,另一显赫人物张瑄也被朝廷处斩,聚远楼的行刺事件愈发成为谜案。
倪昭奎料不到竟会在皇宫里意外遇到贯云石,又听对方主动提及当年聚远楼事件,便动了心思,心道:“汪小佩是贯云石的姑姑,或许她向侄子透露了什么。”
只是倪昭奎自己与贯云石不熟,不便开口询问,便向杨载连使眼色。
杨载却因跟老友阔别已久,未能领会其意,又或者不愿再提当年之事,只笑道:“贯学士可不只会两下子。他武功非凡,十三岁便威震武林,二十岁无敌于天下,天纵奇才,武功之高,令人难以想象。”
倪昭奎只好随口应道:“佩服!佩服!”
贯云石又连连抱拳道:“不敢当。”
杨载又附到倪昭奎耳边,低声道:“我再悄悄告诉你一件事,贯云石的妻子姓石,正是石敬瑭[34]的后裔。”
倪昭奎一怔,问道:“什么?”
杨载道:“石敬瑭啊,历史上名声最臭的皇帝,那位‘儿皇帝’。”
倪昭奎皱眉问道:“那跟贯学士有什么关系?”
杨载颇为不悦,道:“怎么这么多年不见,你一点玩笑的心思都没有了?”
贯云石见二人均有不豫之色,忙问道:“二位在说什么?”
杨载忙道:“没什么,我二人为到底去哪里饮酒起了争执。对了,贯学士为何没有去参加大明殿的元旦宴会?”
贯云石道:“我陪姑姑到兴圣宫觐见太后去了。”
杨载久在京师,多次参加廉园聚会,又与文章大家姚燧相熟,甚至还曾做过中间介绍人,说服姚燧将义女真真许给了翰林院编修黄<王秉>[35],而贯云石则是姚燧的弟子,因而杨载对贯云石很是了解,知道其人淡泊名利,本来袭有万户官爵,却主动让给了弟弟,自己只以读书为乐,不思仕进。这次被召入翰林,也是因为他与仁宗皇帝私下交情极好,他不去大明殿,多半是不喜欢那里人多嘈杂。
倪昭奎心思全在汪小佩身上,立即心念一动,忙问道:“贯学士的姑姑该不会……”
忽有一名三十来岁的蒙古贵妇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她身着一袭红色披风,极显华丽贵气。贯云石忙让到一旁,躬身叫道:“公主!”
那公主勉强停了下来,道:“原来是贯学士。怎么,你人不在大明殿中?”
贯云石先是一怔,随即应道:“公主,适才我们在兴圣宫中还见过的。”
公主道:“那怎么了?”
贯云石道:“公主刚刚在兴圣宫就已经问过微臣这个问题了。”
公主反问道:“那我不能再问一遍吗?”
贯云石忙道:“当然可以。公主这是要出宫吗?怎么不见扈从?”
杨载熟知宫廷礼仪,知道这位公主来参加兴圣宫宴会,必定是经西面西华门进出,她径直南行,分明是要去大明殿寻人,忙告道:“高丽王今日因故缺席,只有高丽王世子及二王子来参加宫宴,礼仪太监方臣佑还专门提到过。”
方臣佑是大宦官,来自高丽,自蒙哥汗时便已在蒙古王庭当差,事六朝二太后,参掌机密,身份极其显赫。
那公主先是一怔,随即没好气道:“多事,要你管。”说罢,气咻咻地继续朝前走了几步,又掉过头来,原路折返。
倪昭奎好奇问道:“不是说参加宫宴者都要穿白衣吗?当然了,贫道是方外之人,是个例外。”
贯云石答道:“按照惯例,公主、诸王王妃及百官女眷,均不列席大明殿朝会,只参加兴圣宫宫宴。答己太后为人宽厚,曾特意下旨声明宫宴没有服饰要求,因而公主都穿得随意些。”
杨载接口笑道:“老倪是知道的,在我们中原习俗中,大过节穿白色有些不妥。既然有太后懿旨,大家伙儿便都尽量穿得鲜艳些。我和贯学士一身白衣,也是没有办法。”
倪昭奎点了点头,又道:“这位公主好生面熟。”
杨载笑道:“她是宝塔实怜公主啊,当年的梁王之女,你在杭州亲自接待过她的。”
倪昭奎道:“啊,那她不就是高丽王后吗?”
杨载道:“是啊,宝塔实怜公主嫁给了高丽王世子——也就是现任高丽国王忠宣王王璋,她当然就是王后了。”旋即领会了好友的真正话意,笑道:“不独王后人在大都,就连高丽国王也一直滞留在大都呢。”
倪昭奎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早年忠烈王在世,忠烈王、忠宣王父子争权,忠宣王不愿意回国,倒也情有可原,而今忠烈王已经过世数年,忠宣王如何还不肯回国?”
杨载笑道:“这就要问高丽王自己了。”
倪昭奎久在江南,自是难以知悉高丽王室的诸多内幕,但他对这些也不怎么关心,只向贯云石问道:“贯学士刚才说陪姑姑到兴圣宫,这位姑姑,该不会就是当年随侍阔阔真公主的汪女官吧?”
贯云石道:“是啊,就是她。”
原来汪小佩在异国他乡生活了二十年,身患重病,也想叶落归根。阔阔真公主知悉她的心愿,便命她归国养病。汪小佩也是刚到大都,因为尚携带有伊儿汗国的国书、礼物,要进献给答己太后及仁宗皇帝,所以抱恙参加了兴圣宫的宫廷宴会。
本来汪小佩有伊儿汗国正使的身份,有资格出席大明殿诈马宴,但诈马宴之前尚有隆重朝会,参宴人员自清晨起便须在皇宫崇天门等待,之后更有一系列烦琐的礼仪,比参与兴圣宫宴会要辛苦得多,汪小佩遂以有病为由,推辞了诈马宴。而且随汪小佩来到中国的另外两名伊儿汗国使者,亦与她共同进退,未赴大明殿朝会,直接随汪小佩来到了兴圣宫。
倪昭奎既惊且奇,略一思忖,忙问道:“汪女官人还在兴圣宫中吗?可否让贫道见一见?贫道有事想要当面请教。”
杨载已大略猜到老友的心思,低声委婉劝道:“老倪,过去的事……”
贯云石答道:“姑姑人就在前面的琉璃暖亭中。我是陪她出来的,她说想静一静,我便先行离开,在这附近晃悠。”
杨载忙道:“哎呀,原本我们也想去暖亭饮酒,既然有人先到,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倪昭奎却甚为固执,道:“机会难得,贫道今日务必要见到汪女官人。”
贯云石沉吟片刻,问道:“倪真人可是为当年聚远楼之案?”
倪昭奎正色道:“贯学士可能还不知道,聚远楼那件事后,我就因‘失职’罪名被逮捕下狱,关了两年,才因大赦而放出。两年之中,受尽折磨。”
贯云石奇道:“竟有此事?”
杨载道:“杨暗普做的,这是他上任江浙行省左丞相后做的第一件事。我一直很奇怪,本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那样?实在不可理喻。”又叹息道:“老倪,苦了你了,我实在不该让你一个人承担的。”
倪昭奎摇头道:“是贫道派人通知你尽快逃走,不事了绝不要回来。杨暗普摆明了是要将杨琏真迦之死的账算到我等头上,又何必多一个人陷身牢狱吃苦。”又道:“既然贫道因失职入狱,所以弄清楚当年聚远楼的真相,是贫道的毕生之愿。原以为汪女官人在伊儿汗国,此心愿无法了结,不想她刚巧回到中原,且人在皇宫,可谓天意。”
贯云石忙道:“我姑姑重病缠身,时日无多,经不起刺激。倪真人实在想问的话,可以问我。”
倪昭奎顿住脚步,正色道:“若是贯学士早已知悉内情,并肯坦言相告,贫道也就不必再见汪女官人。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贯学士可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贯云石点头道:“知道。这件事,我本来发誓不说,但适才得知杨暗普因其父杨琏真迦之死而加害过倪真人后,我心中有愧,不将实话告知,怕是一生难安。”
贯云石又顿了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年毒杀杨琏真迦的,正是我姑姑。”
注释
[1]蒙古人尚白,入主中原后依然保留了此习俗,在举行元正受朝仪式时,皇帝及所有参加庆典的臣民都要穿白衣。各地进献给皇帝的贺礼,也须配上白布。因蒙古人爱马,在这一天进奉的马匹也多是白马。又,据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的记载,臣民进贡礼品的数目应与九相合,如进献马匹,应该是九乘九共八十一匹。
[2]蒙古人很早就有庆元正的习俗活动。金人张德辉在《岭北纪行》中记录了贵由执掌汗位时草原庆祝元旦的情形:“比岁除日,辄迁帐易地,以为贺正之所,日大宴所部于二帐前,自王以下皆衣纯白裘。三日后,方诣大牙帐致贺礼也。”元世祖忽必烈迁都大都后,每年都要在皇宫举行盛大而隆重的元正受朝仪式。
[3]元朝宫殿规模宏大,远远超过了金朝,仅大明前殿,其建筑规模若折合为现代尺寸,即宽60余米,深约37米,高约28米,总建筑面积达到2270余平方米。十分可惜的是,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下令拆毁了这座极为壮观的皇城宫殿,目的如同之前元世祖忽必烈派僧官杨琏真迦拆毁南宋皇宫(事见吴蔚小说《富春山居图——高楼聚远》),借拆毁元朝宫殿来铲除蒙古的“王气”。有意思的是,后朱元璋第四子朱棣封为燕王,受命就藩北平(即元大都,今北京),燕王的府邸就是元朝的旧宫,规制如同天子。按照规定,藩王的府邸下天子一等,其他诸王均是如此。朱元璋特地下诏告谕诸王,让他们不要与燕王攀比,因燕王府邸是元朝旧宫,无须重建,而其他藩王新建的府邸则要按规定办事。而朱元璋死后,朱棣即发动了“靖难之役”,用武力从侄子建文帝朱允炆手中夺取了皇位。
[4]元朝制度,皇帝、皇后座位并列,因而即使在大明殿这样的皇宫正殿中,皇帝的宝座也不是独尊的,而是与皇后的座位并列。除此之外,殿中也为其他宗王贵族等设置了座位,以便于宴饮。这种帝王和皇后并座的皇宫布局很有特色,体现出元朝统治者仍然保留有部落贵族平等制的观念。
[5]七宝灯漏中国钟表史上最为著名的计时仪器之一,高约5.3米,是一架以水力为原动力的精密机械时钟,内部构造相当精巧复杂(以当时技术水平而论)。灯漏的动力装备,是一组水力机械。用水车注入水壶,通过类似漏壶的一组水箱,使一个水位恒定的漏壶中的水均匀地流出,依次冲击一个枢轮。枢轮旁边装有一套轮轴装置,利用凸轮机构与齿轮系统,使轮轴传动装置的一重重机轮带动灯球内四层中不同的物象,做出不同的反应。尤其是第三层内的四象模型,能按时鸣叫、舞蹈和跳跃,这是前所未有过的。要做到这些,机械传动装置内必须装有控制速度的擒纵器,使走速均匀,计时准确;并且需要有相当复杂的凸轮机构和齿轮系统,以带动这一整套的传动装置。除此之外,灯球上面有一道“中梁”,中梁之上还设有一道“曲梁”。曲梁上面刻有水槽,用以定水准。中部安设“云珠”一颗。左右两旁,分别布置“日球”与“月球”各一颗。曲梁两端用龙首作装饰,梁摆动时,能够口吻张开,目珠转动,好似凝视着曲梁架上的水平位置是否左右平准。云珠下面另挂一颗“大珠”,位于其下的中梁上左右盘旋着两条龙,成“双龙戏珠”之象。两龙又能随大珠的摇摆而俯仰转动,好像是在昂首察看水槽内的水是否平均稳定。这两根梁、两个龙头及两条龙,都非为了单纯装潢而虚饰的,而是供校正这座水力机械时钟的水平状态之用。又,值得强调的是,机械装置用水力传动,创始于东汉张衡(中国历史上非常罕见的天才人物,其人事迹可参见吴蔚小说《江东二乔》)。经过唐代改进,到北宋有了很大进步,北宋苏颂、韩公廉等人曾制造过一座雄伟高大的水运仪象台,高近12米。上层安装浑仪,中层设浑象,底层有一座五层木阁,通过水力传动机构,能自动报时、报刻和夜漏更等,并能摇玲、扣钟、击鼓、打锣,以声响报告时刻。郭守敬的七宝灯漏显然是承唐宋旧制而作,同水运仪象台下部木阁内的计时机制基本相同。但水运仪象台早在北宋灭亡后便已经毁去,南宋朝廷曾考虑重新复制一座,却没有人能看懂苏颂的遗著,遂成缺憾。到了元代,郭守敬能重新制造出来同样原理的七宝灯漏,很不简单。欧洲1386年方出现第一台机械时钟,此七宝灯漏比其早一个世纪。著名科技史专家英国李约瑟博士在研究了欧洲钟表与中国宋代水运仪象台后,曾在他的《中国的天文钟》一文中提到水运仪象台:“可能天文钟是欧洲中世纪天文钟的直接祖先。”
[6]新水令,曲牌名,源于隋唐之水调,多入套数(同一宫调、不同曲牌的若干支曲子按一定规则连缀在一起,联合成套),居于首曲地位。水调始创于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年),最初只是小曲,音乐风格以“悲切”为特点。唐代发展了水调,既演变成大曲,又有小曲或杂曲的流传。另外,唐人还制作了“新水调”曲。“水调”一名,亦演变成为音调名。宋代是水调持续发展时期,水调不仅如其在唐代时一般,有大曲、小曲或杂曲的流传,而且在南宋有了次曲或中曲的形式存在,在其大曲“摘遍”的形式上,产生了词牌《水调歌头》和《新水令》,且都可配辞入乐演唱。宋代杂剧有资料可查的名目中,用《新水令》曲调的官本杂剧有四本。
[7]元成宗铁穆耳和元武宗海山即位前,均没有被正式立为储君。元成宗铁穆耳虽然手有皇太子宝,但因为没有正式被册立为太子,即位时,手握重兵的兄长晋王甘麻剌(即《富春山居图——高楼聚远》一书中的梁王,后改封晋王,驻守西北)并不服气,只是由于迫于重臣伯颜的武力压力,才放弃争位。元武宗海山能当上皇帝,则完全是靠其弟爱育黎拔力八达发动的宫廷政变。元武宗即位后为表感激,立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为皇太子(实为皇太弟)。尽管元武宗在位期间也有改立亲生儿子为储君的想法(类似故事可参见吴蔚小说《大明惊变》明英宗及景泰帝的故事),但始终没有付诸行动,最终爱育黎拔力八达以皇太子身份顺利即位,是为元仁宗。
[8]诈马宴,又名质孙宴,质孙意为一色衣,意思是参宴者穿同一颜色的衣服。诈马,蒙语是指退掉毛的整畜,意思是把牛、羊家畜宰杀后,用热水退毛,去掉内脏,烤制或煮制上席。原为蒙古部落分食整牛整羊的古朴习俗,入元后发展为奢华的宫廷宴会。又,诈马宴并非单指大明殿宫宴,凡大型庆典宫宴,均称为诈马宴,如,大都诈马宴。上都诈马宴一般在六月举行,往往要欢宴三日,期间设宫廷乐舞、竞技表演等,有时在筵宴上也商议军国大事。三日下来,用羊二千、牛三头(诈马宴以烤全牛开场),不醉不休。元人杨允孚是非常特别的一位诗人,以布衣襆被,岁走万里,穷西北之胜,凡山川物产,典章风俗,莫不以诗歌记之。他有诗记录道:“千官万骑到山椒,个个金鞍雉尾高。下马一齐催入宴,玉阑干外换宫袍。”
[9]俏色,又名巧色,是玉器工艺加工过程中常用的一种专业术语,是指利用玉的天然色泽进行雕刻加工。例如,有五块通体为白色的玉石,上面带有一些红点和黑点,经过玉雕艺人的精心设计及加工,制成了五只生动活泼的鹅,玉上的红点成为鹅的脑门,黑点成为鹅的眼睛。今存最早俏色作品为河南安阳小屯村北出土的营玉鳖,为殷商时代之玉器。工匠巧妙地把握玉料的自然色泽和纹理特点,将原有黑褐色皮保留下来琢成鳖的背甲,鳖的头、腹、足均为青白色,鳖的双目为黑色,白爪上留着黑色爪尖,神韵天成,妙趣横生。
[10]渎山大玉海原来被放置在太液池琼华岛(今白塔山)上的广寒殿(殿毁于明代后期)中。琼华意指华丽的美玉,以此命名,表示该岛是用美玉建成的仙境宝岛。又因琼华岛是远古河道残留下的水泊中的山,故有“渎山”之称,所以大玉瓮被称为“渎山大玉海”。
[11]凤髓茶,福建建安(今福建建瓯)所产名茶,一种绿饼茶,故又名为“青凤髓”,唐宋时便已负有盛名。清人陆廷灿在《续茶经》中引用唐人李肇《国史补》:“风俗贵茶,其名品益众……建安有青凤髓……皆品第之最著者也。”诸多元曲中亦有记载,如吴西逸《殿前欢》中“味偏长凤髓茶,梦已随胡蝶化,身不入麒麟画”。《红楼梦》第八回回前诗:“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道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凤髓香”即指凤髓茶。元宫廷宴会饮凤髓茶,见于元人杨允孚诗:“嘉鱼贡自黑龙江,西域葡萄酒更良。南土至奇夸凤髓,北陲异品是黄羊。”
[12]汤羊原意为专门供应蒙古可汗宫廷膳食之羊。据《元朝秘史》载,窝阔台汗时,为减轻属部负担,巩固统治,与其兄察合台商定,“百姓羊群里,可每年只出一个二岁羯羊做汤羊”,供汗廷膳食。元人杨允孚有诗记道:“内人调膳侍君王,玉仗平明出建章。宰辅乍临阊阖表,小臣传旨赐汤羊。”又自注:“每汤羊一膳具数十六,餐余必赐左右大臣,日以为常,予常职赐,故悉其详。”杨允孚曾任元廷尚食供奉之官,记录真实可靠,足见入元后,汤羊已成为专供皇帝、皇后享用的十六道珍品膳食的统称。又,本书各种细节均取自典籍。
[13]酒池肉林、长夜之饮均为商代商纣王典故,据《史记·殷本纪》:“大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后即以“酒池肉林”形容极度豪华奢侈。
[14]翰林国史院是元代掌管草拟诏令、纂修国史、兼备皇帝咨询的中央机构。前身是唐朝玄宗开元初年设立的翰林院。元初先设翰林院,后立国史院。再后两者合并,建翰林学士院,秩正三品。至元四年(1267年)改立翰林兼国史院,至元八年(1271年)升从二品,大德九年(1305年)升正二品,皇庆元年(1312年)升从一品。翰林国史院设承旨六员,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直学士各二员,属下有待制、修撰、应奉翰林文字、编修官等。院内下设(蒙古)新字学士,负责用八思巴字起草或翻译诏敕。
[15]此处据西方传教士鲁不鲁乞(Guillaume de Rubru-quis)所著《东游记》一书。鲁不鲁乞早于马可·波罗及鄂多立克,由法国国王路易九世派遣,于1253年自地中海东岸出发,经由黑海以达伏尔加河流域,谒见拔都(成吉思汗之孙、术赤之嫡次子)父子。后到达哈拉和林附近,次年曾谒见蒙哥汗,并随蒙哥汗至哈拉和林。旋由陆路西归,以行记《东游记》寄呈路易九世复命。其行记《东游记》为研究当时东西交通及蒙古历史之重要史料。
[16]程钜夫,名文海,因避元武宗海山名讳,改用字代名,号雪楼,又号远斋。叔父程飞卿于宋恭宗德祐元年(1275年)任建昌军通判,程钜夫过继给程飞卿为嗣子,随叔父来到南城寄居。德祐二年(1276年),元军将攻南城,程飞卿献城降元,因程钜夫是叔父的嗣子,作为人质进京。当时南宋尚未灭亡,朝中权相贾似道执政,忽必烈极想了解贾似道,遂召来南人出身的程钜夫。程钜夫时任千户,应对极详,又写了二十多幅笔札呈上。忽必烈大为惊奇,立即下令召程钜夫入翰林院。彼时程钜夫不到三十岁,因太年轻,被任命为应奉翰林文字。不久后,升为翰林修撰,再任集贤直学士,兼秘书少监,遂成为元朝开国以来最先得到重用的南人之一。程钜夫虽得到忽必烈信任,但也知道蒙古人从心底深处看不起南人,是以极知进退,忽必烈曾想任命他为参知政事,他坚辞不就。宰相桑哥执政时,法令苛急,四方骚动。程钜夫时任江南行台御史,毅然入朝弹劾桑哥。桑哥大怒,将程钜夫滞留朝中,并六次奏请杀他,忽必烈均未准许。世祖之后,程钜夫继续得到成宗、武宗、仁宗倚重,为四朝元老,四十余年间出入显要,朝廷典册多出其手,是元代前朝最主要的文臣之一。
[17]程钜夫住宅在大都城北较为荒僻的安贞里,因其远离都城中心,故而程钜夫自称其居室为远斋。
[18]《秋雁》一诗暗指当时民族矛盾激化,南人地位最低,蒙古人、色目人甚至北方汉人都视南人为奴隶,只将江南当作财赋之地,疯狂压榨剥削。元人孔齐在《至正直记》评点此诗说:“揭曼硕题雁,盖讥色目北人来江南者,贫可富,无可有,而犹毁辱骂南方不绝,自以为右族身贵,视南方如奴隶,然南人亦视北人加轻一等,所以往往有此诮。”
[19]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又号水晶宫道人、鸥波,中年曾署孟俯。浙江吴兴人。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嫡系子孙。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赵孟頫被行台侍御史程钜夫举荐,受元世祖忽必烈的礼敬,历任集贤直学士、济南路总管府事、江浙等处儒学提举、翰林侍读学士等职。累官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晚年逐渐隐退,后借病乞归。赵孟頫以宋宗室身份出仕元朝,颇受争议,然其人博学多才,能诗善文,懂经济,工书法,精绘艺,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尤其以书法和绘画成就最高。在绘画上,他开创元代新画风,被称为“元人冠冕”;书法上,宋元时代的书法家多数只擅长行书、草书,而赵孟頫却能精究各体,擅篆书、隶书、真书、行书、草书,尤以楷书、行书著称于世。其书风遒媚、秀逸,结体严整、笔法圆熟,创“赵体”书,与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并称“楷书四大家”。赵孟頫不仅本人成就极高,为一代宗师,其妻子管道升、儿子赵雍均是一代书画名家,此即元仁宗所言:“使后世知我朝有斗家,大妇父子皆善书,亦奇事也。”
[20]哈剌火州:又译作哈剌和州,今新疆吐鲁番一带。在历史上,这一地区以产葡萄及葡萄酒而久负盛名。《饮膳正要》对葡萄酒有明确记载:“益气调中,耐饥强志。酒有数等,有西番者,有哈剌火者,有平阳、太原者,其味都不及哈剌火者。田地酒最佳。”元代“西番”指西藏和河西走廊以西地区,“平阳”“太原”则属山西。
[21]铁木迭儿,蒙古人,曾事元世祖忽必烈。元成宗大德年间,授同知宣徽院事,兼通政院使。宣徽院掌宫廷饮膳等事,铁木迭儿久任此职,有亲近内宫之便,由此得到海山生母答己的宠信。答己素有干涉朝政的野心,视铁木迭儿为心腹,欲日后用他来控制军国大事。元武宗海山即位后,答己果然以皇太后的身份积极干政,元武宗一度不能容忍,将铁木迭儿迁为云南行省左丞相。后铁木迭儿擅离职守逃回大都,遂为尚书省奏劾。元武宗大怒,下旨诘问。但不久即从兴圣宫传出皇太后答己的旨意,铁木迭儿乃得以“贷罪还职”。元武宗海山在位三年即病死,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尚未即位之时,太后答己便急急从兴圣宫下旨召铁木迭儿回朝,拜中书右丞相,使其成为自己控制朝政的最得力助手。元仁宗即位后,欲改革弊政,以儒术治国,任命太子詹事完泽和李孟并为中书平章政事。然而太后答己却从后宫传旨命铁木迭儿为中书右丞相,元仁宗因自己怀有私心,想立自己的儿子硕德八剌为皇太子(元仁宗皇位得自兄长元武宗,按照事先约定,本该传位给元武宗长子和世㻋),需要取得太后答己的支持(因为对答己而言,无论是硕德八剌还是和世㻋即位,皇帝都是她的孙子),遂迎合母意,以铁木迭儿为相,主持中书省事务。
[22]张闾(名见《元史·仁宗本纪》),又作张驴(名见《元史·仁宗本纪》,又见《元史·铁木迭儿传》)、章闾(名见《元史·食货志》)、章律(名见《元史·仁宗本纪》)。根据史料所记相关人物官职及事件,可以确定这些名字均为同一人,当为蒙古名音译。张闾《元史》无传,但涉及其人者史料颇多,盖因他曾居高位,参与多起重大事件。今江西宁都翠微峰景区金精洞外石壁刻有《平寇颂》,记有元军镇压蔡五九起义军的历史。中有“荣禄大夫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奋然曰”一句,石壁上的名字刚好被风蚀,“行中书省平章政事”之后,当为江西行省平章政事名李世安(即散木歹,为西夏国主后人,李源自唐朝赐姓。据吴澄所撰《元故荣禄大夫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李公墓志铭》)的名字,但内中大致能辨认有个“閭”字(注:笔者本人未到过翠微峰,此处所考据《南方文物》刊登的照片),“閭”即为“闾”的繁体,正好是张闾的名字。当时张闾正以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身份在江南主持事务,为镇压蔡五九起义的首脑人物,名字亦有可能出现在《平寇颂》中。
[23]在《富春山居图——高楼聚远》中,杨琏真迦已死于聚远楼,但此处又称杨琏真迦是在押解进京途中病死,这是朝廷典型的掩饰手法,好避开聚远楼的话题,以免牵连其他重要人物。历史上,杨琏真迦的确是在朝廷派大臣到江南理算其资产却又临时叫停后,即神秘消失于史籍记载。其后不久,杨琏真迦之子杨暗普被忽必烈任命为江浙行省长官,亦为历史真事。
[24]此夏世泽即为元末明初著名书画鉴赏家夏文彦的祖父。夏世泽祖籍吴兴,后移居松江府华亭县,家中有知止堂,是黄公望亲祖父陆德孚原居地柳家巷所在地。兼之黄、夏二人曾是同事(黄公望为浙西廉访吏时,夏世泽是杭州狱狱丞。如前所言,杭州狱为廉访司下属机构),关系格外亲密。至正七年(1347年),黄公望开始创作《富春山居图》,而“三四载未得完备”。至正十年(1350年),黄公望携画卷到松江,在夏世泽的知止堂加题(《富春山居图》当时尚未完成,黄公望道友无用已猜到此画将成为传世之作,担心此画日后可能被人“巧取豪夺”,便在画完成之前就请“先书无用本号”,以加题来明确归属,无用由此成为《富春山居图》第一位收藏者),最后在至正十三年(1353年)完成画作,“经营七年而成”。后黄公望在知止堂附近建筑仙关,作为作画、会友的地方。
[25]元朝律法规定“应犯死罪,枷杻收禁,妇人去杻,杖罪以下,锁收”,但江南因为是南宋的根本之地,治狱也较其他地方为重,“江南有司见禁重囚,昼杻双手,匣其一足,夜则并匣双足”。
[26]蒙古人日常饮料为马奶酒,虽然马奶酒有养生的功效,但过量饮用,仍会引发健康问题。元朝时,酒是权贵阶层的日常饮料,从举行重大朝会的大明正殿中尚安置着巨型酒器,便可看出当时风气。元太医罗天益认为社会上流行的许多疾病都与酗酒有关,在他的著作《卫生宝鉴》卷四《饮伤脾胃论》中提道:“故近年中风、虚劳、消狂、疮疡、癖积、衄、藏毒、下血者多有之大。概由朝醉夕醒、耽乐为常而得之也。古人云:脾热病则五脏危,乞不信哉!孔子云:唯酒无量,不及乱。谓饮之无多而且有节,则所以养精神而介眉寿也。凡饮酒之际,切宜慎之戒之也。”罗天益还认为,当时蒙古人常患的足疾和其他一些疾病,也可能与过量饮用马奶酒有关。除《元史》记录的忽必烈因“过饮马湩,得足疾”经多方医治终身不愈外,在罗天益的病案记录中,因过量饮用马奶酒而致病的,还有忽必烈的贴身侍卫纽邻,“久病疝气,复因七月间饥饱劳役,过饮湩乳所发,甚如初,面色青黄不泽,脐腹阵痛,搐撮不可忍,腰曲不能伸”;又有蒙古千户昔良海,“因食酒肉,饮湩乳,得霍乱吐泻”。
[27]金志扬,号野庵,常蓬头一髻,故人呼金蓬头。永嘉(今浙江温州)人。早年慕道出家,为著名全真道士李志常徒孙。游江西龙虎山时,先天观主傅师正馆之于蓬莱庵,庵据圣井山,当诸峰之会,金志扬攀陟岩壑,日以为常。四方闻其道,参礼者日众。据传能“召龙兴雨”,人称为“真仙”。李志常为宋末元初著名全真道士,字浩然,其先洺州(治所在今河北永年)人,宋季徙居开州观城(今山东范县)。幼孤,养于伯父家。年十九,不从伯父为之议婚,负书曳杖作云水游。复徙天柱山之仙人宫,宫之主者嘱其往从丘处机。后李志常闻丘处机自登州(今山东蓬莱)转居莱州(今山东莱州),乃束装往拜席下,赐号真常子。不久,丘处机应召西觐成吉思汗,选李志常为十八随行弟子之一。丘处机东返后,随师居燕京长春宫。“凡教门公事,必与闻之。”但到晚年,佛道矛盾激化,蒙哥执政时,爆发了关于《化胡经》和《老子八十一化图》之争,全真道在辩论中失败,被勒令焚毁道经,全真道遭到严重打击,其鼎盛局面从此结束。李志常倍感屈辱,在愤懑中去世。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年),忽必烈又下诏烧河中府等处《道藏》版,禁道经,全真道全面势衰。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方才解除全真道禁令,全真道复苏。李志常著有《又玄集》二十卷,已佚;《长春真人西游记》二卷,现存于《正统道藏》中。该书对研究我国西北和西亚史地以及中外交通史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28]元内藏库属太府监,掌出纳御用诸王缎匹、纱罗、绒锦、南绵、香货等物。其名缘起于北宋封桩库。宋初收缴各割据势力所藏金帛至京师,另置库储存,称封桩库,每年节余亦存入此库。传宋太祖曾拟以此库存钱赎回燕云十六州,“太祖别置封桩库,尝密谓近臣曰:‘石晋割幽燕以赂契丹,使一方之人独限外境,朕甚悯之。欲俟斯库所蓄满三五十万,即遣使与契丹约,苟能归我土地民庶,则当尽此金帛充其赎值。如曰不可,朕将散滞财,募勇士,俾图攻取耳。’”宋太宗先改名右藏库,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又改内藏库。
[29]不同于唐宋,元代集贤院掌提调学校、征求隐逸、召集知名之士,并总管道教、阴阳、祭祀、占卜等事。元初,集贤院与翰林兼国史院同一官署,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分立两院,置大学士、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直学士等官,所属有国子监、兴文署。
[30]中国历史上,一共有四个著名的太液池:长安有汉太液池和唐太液池,北京有金太液池和元、明、清太液池。北京的第一个太液池,是金海陵王完颜亮所建,位于南城,即金中都宫城西华门外皇城内西苑中,今已无存。北京的第二个太液池即元太液池,后为明清两代沿用。元太液池是现在北海与中海的总称,那时还没有南海(湖)。明成祖定都北京后,重新修建了皇宫,即紫禁城,新的宫城在元朝宫殿的位置基础上向南移动,因此皇城城墙也随之南移,为丰富皇城园林景观,开挖了南海,挖出的土方和开凿筒子河的土方堆成万岁山(即景山)。又统称北海、中海、南海为太液池,属于皇城西苑。
[31]蒙古人在草原上生活时,总是择水而居,围绕水源搭建起一个一个帐篷。忽必烈所建的皇城,保留了蒙古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特点,是典型的环水而建,这种格局为蒙元独创,在中国以往的都城建筑中从未有过。在以往统治者的观念中,皇宫与园林是两个不同的功能区,在空间上也应该分开,而到了元朝,蒙古统治者将这两者合而为一。这也是中国古代都城建设中唯一的一次融合,之后明清两代统治者又将皇宫与园林分开了。
[32]元武宗海山即位后,立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为皇太子(应为皇太弟),并约定“兄弟叔侄世世相承”。爱育黎拔力八达以皇太子身份任中书令,掌管中书省事,尽管武宗设尚书省以分中书省之权,但爱育黎拔力八达仍积极参政。答己也利用皇太后身份干政。于是在武宗一朝,皇帝海山圣旨、皇太后答己懿旨和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令旨并行不悖,皇太后有铁木迭儿等蒙古贵族的支持,皇太子有汉人儒臣李孟等的支持,三宫之间关系微妙。
[33]姚燧,字端甫,号牧庵,洛阳(今属河南洛阳)人,祖籍营州柳城(今属辽宁朝阳)。其祖先在辽金两代做过高官,伯父姚枢,金亡后仕蒙,后来加入忽必烈幕府,是元初著名的汉族儒臣。姚燧三岁丧父,被伯父姚枢收养,后拜大儒许衡为师。许衡任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后,开国子学,择蒙古弟子以教。又奏召十二弟子为伴读,分置各斋,为斋长。姚燧为其中一人,遂应征至大都,自此步入仕途。后姚燧陆续担任翰林学士、江东廉访使和江西行省参政等。大德十一年(1307年)冬,姚燧迎来了他一生中最大也是最后一次转机:元廷仿汉征四皓故事起用姚燧为荣禄大夫、集贤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兼修国史,主修《成宗实录》。姚燧久于文坛,又至此高位,使当时的文人对其修史为文多推崇有加,奉之为文坛盟主。姚氏馆内名人出入(如阎复、胡祗遹、尚野、吴澄、袁桷、邓文原、元明善等),跟随他学习古文的也云集影从(如张养浩、贯云石、孛术鲁翀、李泂、谢端、李之绍、刘自谦等),真可谓是门庭若市、象笏满床,国内域外都以求得姚燧文章作为荣耀。
[34]石敬瑭,后晋高祖,五代十国时期后晋开国皇帝。年轻时朴实稳重,寡言笑,喜兵书,重李牧、周亚夫之行事,隶属李克用义子李嗣源帐下,时后梁朱温与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争雄,石敬瑭冲锋陷阵,战功卓著。后唐末帝李从珂即位后,石敬瑭时为河东节度使,双方互相猜忌。清泰三年(936年),石敬瑭起兵造反,后唐军兵围太原,石敬瑭向契丹求援,割让燕云十六州,并甘做“儿皇帝”。随后在契丹援助下,石敬瑭称帝灭后唐,定都汴梁,改国号为晋,史称后晋。石敬瑭晚年尤为猜忌,不喜士人,专任宦官。由是宦官大盛。由于吏治腐败,朝纲紊乱,以致民怨四起。游牧在雁门以北的吐谷浑部,因不愿降服契丹,酋长白承福带人逃到了河东,归刘知远。后晋天福七年(942年),契丹遣使来问吐谷浑之事,石敬瑭既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刘知远,更不敢得罪“父皇帝”,由此忧郁成疾,于当年六月在屈辱中死去,时年五十一岁,谥圣文章武明德孝皇帝,庙号高祖,葬于显陵(今河南宜阳西北,遗迹尚存)。
[35]此为姚燧本人生平最著名事件之一,一度哄传京师。姚燧身居高位,为一代文豪,但与元代社会风尚相合,其性格也有风流洒脱的一面,时常出入秦楼楚馆,有过一段狎妓生活。在与同僚们宴饮时,自然也不乏歌妓侑酒的场面。有一次,姚燧偶于宴席中,遇到一位秀丽娴雅的歌妓,名真真。真真有《解三酲》词云:“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对人前乔做作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那里有珍珠十斛,来赎云娘!”姚燧见真真唱词不凡,微操闽音,便将她招到席前,再三询问,终于得知她是南宋大儒真德秀的后裔,因父亲官微禄薄无法偿还公债而被卖入娼家。于是,姚燧出面请宰相三宝奴为真真落籍。三宝奴以为姚燧自己看上了真真,立即命教坊从籍册除去真真姓名,并送至姚燧府上。姚燧却收真真为义女,许配给史官黄<王秉>。这件事在京师被人传为盛事,嘉兴县阙为此曾赋诗三百余言。《南村辍耕录》以“玉堂嫁妓”为名完整地记载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