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张居正互表其志。
朱载壡又吟诗一首之后。
两人的关系可谓是突飞猛进。
到了后来,两人几乎是整日泡在文华殿东偏殿内。
朱载壡每日在东宫跟随朱七学习武艺打磨身体,照例问安两宫,随后便开始东偏殿内的学业。
诸事完毕,就会留下如今依旧不改,每日坚持主讲的张治和张居正两人,一同在东偏殿用膳。
当然,他也时不时的赐宴吕本、高拱等人。
而西苑万寿宫那边,似乎也因为太子观政的缘故,将大多数的事情都放在了午后才会商议。
这一日。
则是朱载壡赐所有的日讲官一同用膳。
众人保持着食不语的规矩,仔仔细细的将面前的赐宴尽数吃完,等待着太子殿下用完膳之后,方才一一起身谢恩离去。
人群中,高拱落在最后,见着并未同他们一起离去的张居正,已经开始夹着书本、账本走到皇太子身边,心中不由默默一叹。
原先太子应下的要让自己交接礼经,可自己是等了一日又一日,却始终没有等来太子殿下的单独留问。
待到众人尽数离去。
冯保也已经为朱载壡收拾好桌案。
朱载壡侧目看向等在一旁的张居正,面露笑容:“先生今日午膳可曾饱腹?”
张居正也是面带笑容,一边将自己整理好的东西放在桌案上,一边躬声回道:“臣每日清晨、午间都不敢多食,唯恐五谷饱腹,而致神魂浑噩,昏昏欲睡,诸事不明。”
说完后。
张居正便将一份章本,送到了朱载壡面前。
“此乃殿下当日所传考成之法,臣知晓其意之后,详细整理而出的总章细纲。”
朱载壡当即面上一喜,自己不过才说了没几日,不成想张居正就已经效率这么高的将整个详细都整理出来了。
他当即打开,细细审阅起来。
不看不知,一看却是心中大惊。
不得不佩服起来,不愧是挽天倾的人物。
自己只是给了一个大纲方向,张居正却能在短短数日间弄出这般详细的内容。
甚至于,他都将六部应当勘察哪些衙门,以及如何勘察地方官府的详细都写了出来。而且还在自己提出的基础上,从一年、半年的核查时间,细化到了每个月应该核查哪些衙门和地方官府,又应该稽查哪些方面的事情。
当真是事无巨细的将方方面面都给准备上了。
张居正这时候也在一旁解释道:“臣知晓殿下认为如今并非呈上此疏的好时机,臣便先行草拟一份,若是还有缺漏,还请殿下容臣细细修正。”
朱载壡则已经合上张居正整理出来的考成法细则,毫不吝啬道:“先生之才,可堪宰辅!”
张居正面上一红。
朱载壡已经转口说道:“本宫知晓先生革除积弊之心,但如今诸事不可急操,还需等一个恰当时机,再将考成之法呈奏朝堂才好,还请先生明白。”
张居正点了点头:“臣又如何不知这个道理?若呈奏不得履行,倒不如暂时按下不表,静待时机,奏之即行。”
见张居正没有急于推行考成法,朱载壡心中放松下来。
而张居正则是又取出一份章本说:“此乃殿下前日提到的奏请开海疏,臣亦已备好。只是臣还是有些不明……”
朱载壡接过奏请开海的奏疏,笑着说:“先生,本宫这里有个道理,不知先生如何看。”
张居正立马向前俯身,作洗耳恭听状。
朱载壡笑着说:“舆为众,论为言,舆论即为芸芸众生之言。而舆论之地,我不去占领,敌人自然会去占领。”
张居正眉头一凝,正在品味着这番舆论之地的道理。
他如今也习惯了这位皇太子殿下,时常语出新奇。
朱载壡则是继续说道:“先生既然有意革新天下,而朝中近年以来,亦多有忠良之辈进言去弊。却似群龙无首,各自吆喝,不成体统,只闻声而无势。开海一事,便是革新天下之新事,今日先生当众喊出,来日便是首倡之人。日后百法皆行,则先生必是百法执牛耳者。”
张居正面上又是一红,默默低头,举臂拱手:“殿下……殿下所言精辟,臣近日便会将此奏请开海疏呈送朝廷。”
应下这事后。
张居正便说道:“殿下,近日宣大三边总督翁万达已经上疏,弹劾原先巡抚浙江、福建两省的都御史朱纨,另有数人随其一同弹劾朱纨。”
朱载壡闻言,双目一沉。
张居正小心打量了一眼皇太子,心中知晓,近来这位储君最关注的就是宣大三边和东南的事情了。
想到对方要自己上疏奏请开海的事情。
张居正轻声道:“翁万达出身广东,姻亲福建,这些年他能稳坐宣大三边总督之位,除了朝中有吕本等人支持,亦是他确有才能,坐镇边墙,可守御一方,拒敌与外。”
“朱纨巡抚两省,厉行海禁,说到底是动了东南沿海各省的利益。即便翁万达本家不曾走私海贸,却架不住他姻亲家及那些门生旧故参与其中。更何况,他本人这些人也时常上疏言及海禁之事……”
朱载壡摆了摆手,脸色有些清冷:“翁万达这些年言及海禁的奏疏本宫都翻阅过,无非是他觉得东南各省沿海百姓,生活困苦,福建、浙江、广东又是山多地少,若不出海寻食,百姓恐怕要终日食不果腹。”
张居正收敛神色,默默闭上嘴。
朱载壡笑着摇了摇头:“本宫自然知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中是想着沿海百姓的。一如他即便屡屡奏请朝廷增拨钱粮给宣大三边,但他也确实将蒙古人挡在了长城外头,也是在边地整顿边军、治理屯田、修筑城寨,是干了实事的。”
说罢。
朱载壡也不由的轻叹一声。
这就是人性的复杂。
古往今来,就没有几个人是可以纯粹形容的。
譬如当下这个翁万达,他在九边多年,干的事情都是实实在在的,谁也不能否认了他的政绩和功劳。但他在东南沿海的问题上,有倾向于当地百姓困苦,但同样也少不了他的姻亲和门生旧故的缘故。
这便是矛盾的地方。
也正是因此,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并不能简单的去用忠臣或奸臣去形容。
张居正这时小声开口:“然而对于殿下而言,开海乃是为朝廷开源,便容不得东南沿海各省把持海贸走私,窃据此等滔天巨利。所以……翁万达等人,乃至反对开海之流,若是时机得当,仍要剪除!”
这便是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了。
朱载壡亦是点了点头。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谋其政。
自己需要开海,大明也同样需要,所以东南那一摊子的人和事,就必须要去处理,要去惩治。
这是当下还少了个机会。
能让自己在老道长面前,将以成国公府为首的勋贵打造商船出海通商,转变成朝廷全面公开的开海,设立完善的关税制度,为朝廷开源增添财税进项。
勋贵出海通商,自己的清宁宫白得一成利,固然是好。
可若是朝廷能全面开海,财税猛涨,那自然是更为广阔的嘛。
想到开海一事,恐怕是千难万难。
朱载壡转口说道:“朝廷当下财用愈发增多,若是再无进项或节流之处,只怕会日益艰难。本宫近来常思,漕运或盐课一事,先生以为是否能……”
张居正目光一震:“太子殿下欲要整饬漕运盐课?”
就在朱载壡要解释的时候。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密集而又凌乱的脚步声。
随后便是奏请皇太子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冯保赶忙上前查看。
少顷。
从殿外回来的冯保,脚下步伐也变得急促了起来,面上更是带着惊恐。
一路到了朱载壡、张居正面前。
冯保连气都没有喘一口,便压着发颤的声音开口。
“太子爷。”
“朱纨死了!”
“自戕于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