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正煜、李照临行至正堂时,姬正焕正搀扶着程颐跨过门槛。程颐颤颤巍巍的指了指天上渐稀的雪,对姬正焕说道:“围炉煮茶,赏雪吃鱼。这淮水鲢鱼滋味鲜美,草舍正巧有两个江北的名厨,手艺如何还得请您品鉴呐!”
姬正焕笑呵呵的答道:“我兄弟远来,就是惦念这江南鱼肥啊。哈哈,请!”
李照临等侍卫三人被安排在客舍休息,姬正焕兄弟则被安顿在了程颐的暖阁中歇息。程颐在京为官时曾自言平生有两大乐事,一为读书,二为食鱼。一日不尝鱼滋味寝食难安。今弟子远来,当然要请他尝一尝自己最爱的淮水鱼。
暖阁四壁涂椒,下铺两层厚厚的绒毛毯,中心的火炉烧的极旺,纵是门窗大敞也不觉冷。姬正焕脱下外衫,率先坐在炉火旁的绣墩上,又挥手示意姬正煜、程颐二人入座,才举起一杯热茶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程颐笑呵呵的捋了捋胡子,以诗作答道:“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啊。”
姬正焕啜了一口茶,笑道:“过誉,过誉啦,学生焉敢以梅自比。我此来,只愿作一顽石而已。”
程颐亲自替二人剖开鱼肉,叹息道:“老夫年迈目盲,许多事啊看不清喽,唯尽一点本分而已。我有一学生,正途科甲的进士,为人刚直不会逢迎。十年了,还在应天府辖下的溧阳县任县令。其人行事正合你这顽石二字,说不定真能够一石激起千层浪呐!”
姬正焕此番南下,正苦于无人可信无人可用,程颐此举可谓是雪中送炭。姬正焕将鱼送入口中,以目视程颐赞道:“此鱼果然鲜美无比。不过,鱼虽可口,学生却更爱江南人物!此次如侥幸功成,我亲自和太子说,让他给您老请一个二品的光禄大夫衔!本家举人出身的子弟,大可去国子监攻书,将来在太子府里谋个差事光宗耀祖啊!”
程家后辈不成器,程颐又致仕在家,宗族式微那是可以预见的。此次二皇子南下就是程颐必须要把握的机会,一举将自家的子弟和门生送到太子的船上去。雪中送炭远胜于锦上添花,如今赵相一党虽如日中天,但这天下早晚有一天会是太子的天下,程颐宦海沉浮四十年,这个道理又岂会不明白。
程颐当即修书一封交给姬正焕,又唤出幼子程怀安,命他给姬正焕、姬正煜磕头。一旁姬正煜瞧了瞧程怀安的面容,大乐道:“瞧不出来,你这榆树皮似的老头,孙子却生得如此俊!”
程怀安大窘,却又不敢多言。还是姬正焕喝斥了姬正煜,然后扶起程怀安笑着打圆场:“我这兄弟向来如此,你即是老师亲子,咱们就当以兄弟相称。此去应天,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啊!”
程怀安重重的点头道:“怀安愿效犬马之劳,纵然粉身碎骨也绝无怨言!”
四人又谈了许久,直至东方发白才各自歇息。天才破晓,府内下人早早已押着院内的流民出府,或有不愿的走的,便要讨得一顿好打。
程怀安立于廊下,大声呵斥道:“不得动手,告诉乡亲们去府门领些干粮,有走不动路的,再住一宿也不妨事!”
“不妨事?您老说的轻巧,这几日家里白支出去多少粮米了。大老爷说了,再不能让人来吃白食,拿银钱出来买!”
仆从一面说一面举鞭子抽打那些不肯走的流民,半点也不给程怀安这位小少爷面子。程怀安不忍再看下去,只能闷头回房去收拾行李。一进屋就看见姬正煜只着小衣坐在床沿正直勾勾的望着自己。程怀安大惊失色,慌忙问道:“你,你,来干什么?”
姬正煜见他如同受了惊吓的兔子般战战兢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反问道:“你觉得小爷我是那种人么?”
“过来,过来,我有话问你!”
姬正煜一把将程怀安扯到近前,急切的问道:“你家那个女郎中是什么人,家住哪里?”
程怀安挣不脱姬正煜的铁手,只得详细的解释道:“据说她祖父曾作过太医,与我父有旧,这才准她来府里治病救人。后来又着人查访才知道,那姑娘自幼父母双亡由舅舅抚养长大。几年前,乡里遭了灾,她舅母便把她卖到扬州做瘦马。好在路上被她走脱了,自此也不回家,一直在江淮一带流浪。后因常常施药济困,被乡民称为活菩萨。”
姬正煜哦了声,想到她那可人相貌,顿觉心痒难搔,急忙又问道:“她长住府上么?”
程怀安摇头道:“先前住了月余,长住她自然不肯,流民一散,想必今日就要走——”
“喂,喂,五公子哪里去?”
“告诉我二哥,我们分头行动,他去和官斗,我去和民斗,咱们应天再见!”
话未完,人已远去。府内外流民已尽数祛除干净,姬正煜寻着雪迹一路东进,果见一素衣女子背着药箱远远跟在百姓队伍的后面。姬正煜整理了一下头发,快步走到林素素身旁,和颜悦色的笑道:“好巧啊,林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林素素抹了抹额头的汗,偏头看向大雪天只穿白绸缎单衣的姬正煜,瞪大眼睛问道:“你不觉得冷么?”
姬正煜这才惊觉自己走的太急连大氅都没穿,猛的缩了缩脖子,随即又勉强直身道:“我是纯阳之体,最怕热了!”
林素素拢了拢额前的碎发,打量了一番姬正煜后,从包裹里拿出一件打了三四块补丁的麻布袍子,攥在手中犹豫着要不要递给姬正煜。姬正煜一把夺过披在身上,笑嘻嘻的问道:“你怎么会有男人衣服,你丈夫的?”
林素素摇头道:“不是,去年年关,一位老丈临终前送我的,说是他夫人给儿子做的新衣。他说他三个儿子都去西北打仗了,五年没回来,想来明年还回不来,就把衣服送我了。”
姬正煜摸了摸有些扎手的袖子,黯然道:“唉,我一位兄长也在西北打仗,据说打的很难,也很苦。”
“这天下谁人不苦,不过你大约不会明白。”
此刻林素素的话姬正煜并不着意,直到许多年后再想起来,才品味出话语中的滋味。姬正煜信誓旦旦的说道:“我和你一道行医,他们就不苦了!”
“你?”
“嗯,我!”
“不成。”
林素素似乎觉得话说的太重了,连忙解释道:“我是说你不成的,你这样的富家公子哪里能——”
林素素自幼漂泊无依,对高门大户子弟殊无好感。她本不愿与他们交甚么朋友,至于一道行医那更是无稽之谈。好在姬正煜对付女孩子有“三板斧”,三斧下去那是无人可挡,林素素这样贫苦出身的丫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这第一斧,便是甜言蜜语死缠烂打,水磨功夫用出来最是奏效;第二斧,妆惨卖乖搏取同情,用出这一招寻常女子大多就从了;第三斧,亮明身份以势压人,这一招那当然是无往不利天下无敌。好在眼下姬正煜正在兴头上,有的是耐性陪林素素玩。
又行了数里,在姬正煜的死缠烂打之下,林素素终于还是将药箱交给他来背,而自己只管走路。官道上饥民越聚越多,每时每刻都有人走不动路卧倒在路旁,森森白骨曝露在杂草间,令人不寒而栗。姬正煜虽娇纵跋扈,但此时此景却依然大受震撼,忍不住恨恨的说道:“这么多人饿死,怎么就没人管一管!”
不待林素素答话,管事的人就来了。远处突然烟尘大起,一彪人马疾驰而来。领头的军官高声传令道:“指挥使大人有令,凡流民一律不得走官道、不许入城,违令者格杀勿论!”
随着一声令下,大魏的精锐骑兵向着数万计的流民发起了冲锋。军士挥舞着马槊挎刀驱赶百姓,一时间哀鸿遍野人头滚滚,飘洒的鲜血把路上的残雪都冲刷了个干净。姬正煜红着眼怒吼道:“反了天了,都给我住手!”
没了金冠,少了狐裘,哪个肯听他说话。姬正煜摔脱林素素的手,大步流星赶上前去,拽住为首虬须军官的坐骑缰绳,怒骂道:“你,给我滚下马来!”
那军官愣了一下,见姬正煜一身粗布麻衣,才放心大胆的给了这不知死活的愣头青一鞭子,哂笑道:“好,敢拦本官的马。反了,反了,来人,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
姬正煜怒火攻心正欲吐露身份,却猛然想到了身旁还有个林素素在,只得继续大声理论道:“天理王法俱在,你们是受的哪个的指使,敢如此丧心病狂!”
此言一出,官兵皆面露惧色。那军官却面不改色,凛然道:“大魏律载有明文,无官引、官凭私离本府本郡者当服役五年流三千里!这些刁民竟然从江北一路走到应天府,本官依上司衙门号令和大魏律行事,有何不妥!还有你,竟然阻拦官兵执行公务,是大不敬,是谋逆!来人,给我锁了!”
大魏律姬正煜不熟,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身旁的林素素赶忙开口道劝解:“各位军爷,我们是程颐程大夫的亲谊,并非流民,万望通融。”
姬正煜没好气的看向林素素,叹息道:“这种时候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们连王法都不顾了!”
然而军官居然真的喝止了想要动手的官兵,问道:“你们有何凭证?”
凭证林素素拿不出来,只能结结巴巴的哀求:“这个却没有,但我们刚从程府出来,求您放过我们吧!”
没有凭证?林素素、姬正煜身上的麻衣就是凭证!军官瞬间换了面皮,顺口就把林素素的罪也给定下了。
“好,居然冒认官亲!来人,把这个女的一并锁了,交上元县衙去,看看哪个程家人来认她!”
才不过小半日,林素素、姬正煜双双锒铛入狱,而身在程府的姬正焕、李照临、程怀安才打马过桥与程颐依依惜别。雪停云散,程府前的河水倒映着湛蓝的天,暖烘烘的日光俨然有了初春的景象。
姬正焕一行没有走官路,而是乘马走小路直奔溧阳。五皇子走丢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姬正焕没法交代。但姬正煜是追林素素去的,鬼知道他们二人到哪里鬼混了,况且此刻姬正焕又不欲过早惊动官府,那也就只能让姬正煜自求多福了。
姬正煜平素在京时虽然顽劣,但却习得一身好武艺,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姬正焕如是想,但仍不无忧虑,扭头对并鞍而行的程怀安问道:“五弟临行前,真的说过他要去查民?”
程怀安笃定的答道:“五公子睿识绝人,虽不曾与咱们商议,却能提早猜到您老的谋划,果然不凡呐。他又有与公子到应天府再会之言语,想来必不失信!”
落后二人一马头的李照临打马上前,又给姬正焕吃了一粒定心丸:“公子放心,应天府总兵与我同宗,是个极精细的人。我今写信与他,想必三五日内必能查访到林素素下落。咱们先去溧阳会一会那个石广元,再去应天与五公子汇合不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