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顾明城
01.诊室里的银杏叶
我第一百三十四次调整桌上的银杏标本时，诊疗室的门被推开了。
“顾医生，这位就是苏小姐。“助理小唐探头进来，把一份厚厚的病历本轻轻放在我桌上，语气小心翼翼，生怕惊动桌上那枚纤薄的银杏叶。
我点点头，看向飘窗旁的女人。
她背对着光，整个人瘦削得像只落单的猫，栗色的长发被阳光镀上一圈淡金色。她的右手抓着窗帘边角，指节泛白，像是攀附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放下镊子，银杏叶在玻璃罩下发出细微的脆响。那一瞬间，记忆像锈蚀的闸门轰然开启——十五年前，妹妹明澜在秋千上回头，发梢上也挂着未熟的银杏果汁液。
“顾医生，这位患者……”小唐还在解释。
“创伤后应激障碍，选择性失忆，”我低声接过话，“已经换了三家心理诊所。”
小唐一怔，点头。她大概不知道，我看了那份病历整整一夜。
苏夏，29岁，独居，职业记者。两个月前，在调查一起儿童失踪案时，遭遇不明袭击，头部受创并失忆。失忆后伴随严重的梦魇与幻觉，被认定为PTSD重症患者。奇怪的是，她在昏迷时不断重复同一句话：“不要把我带回红房子。”
我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这个名字，这样的病状，都让我心里某根早已麻木的弦微微震动。
“小唐，你先出去。”我说。
助理应声离开，关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
诊疗室里只剩我和苏夏。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我。那是一双非常特别的眼睛，浅棕色，像秋天傍晚的湖水，干净却藏着无底的哀伤。
“听说……您这里有全市最先进的情景再现舱？”她开口，声音嘶哑又倔强。
我注意到，这是她坐下以来，第七次重复这句话。每一次，她说完，左手小指都会不自觉地轻颤一下。
那根手指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边缘青紫，像是被什么尖锐的铁器割破的。
“有。”我答得很轻。
她露出一种几乎是求生欲般的眼神。
我示意她躺到治疗椅上，戴上特制的生理反应监测仪。机器启动时，室内响起轻微的电流嗡鸣，我能感觉到她全身肌肉在紧绷。
“放轻松，苏小姐，”我拿起记事本，例行公事般温和地说，“告诉我，你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哪里？”
她咬着唇，眼底浮现出短暂的迷茫。
“……一片银杏林。”她喃喃，“有……一个红色的房子……还有……”
“还有什么？”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下一秒，猛地抱住头，缩成一团。
我走过去想要帮她，刚触到她肩膀，她猛地挥开我的手，带倒了桌角的玻璃杯。
“砰“的一声，杯子摔碎，水珠四溅。
那一瞬，我清楚地看到——
她眼底炸开一簇血色的烟花，几乎一模一样地映照着，当年我在明澜的素描本最后一页上，看到的那团血迹。
心脏一阵钝痛。
“明天开始VR治疗。“我低声说，掩住指尖细微的颤抖。
转身时，我在病历本空白页上画了一只蝴蝶。翅膀的纹路，悄无声息地，与她耳后若隐若现的胎记重叠了。
小唐敲门进来，帮忙收拾碎玻璃。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顾医生，真的要接她吗？这种情况……你不是一向避免高危患者？”
我没回答，只是默默走到角落，拉开标本柜。
那里陈列着二十二份银杏叶标本，每一片叶子的背面，都用极细的显微笔刻着一行数字。
第七十九例，疑似病例。
——而今天，我想，它终于有了归属。
02. VR治疗初体验
第二天，细雨如丝。我早早到了诊所，手指无意识地在银杏标本的玻璃罩上滑动，掌心微凉。
“顾医生，苏小姐到了，在休息区等您。“小唐走进来，递给我一杯黑咖啡，眼神里藏着些微的忧虑。
我点点头，拿起咖啡，却没有喝。
推开休息区的门，苏夏正蜷缩在沙发角落，穿着一件灰色风衣，脸色比昨天更苍白。看到我进来，她迅速站起，神情里带着隐隐的防备。
我装作没看见，温声道：“准备好了吗？”
她咬了咬下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治疗室里，情景再现舱已经启动。银白色的舱体静默地敞开着，仿佛一个等待吞噬记忆的贝壳。
“VR治疗，会模拟你潜意识中的场景。”我一边为她调整生理监测仪，一边解释，“过程中如果出现强烈不适，可以随时中止。”
苏夏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还是咬牙钻进了舱体。盖板缓缓闭合，舱内的监视屏上，跳动着她不安的心率曲线。
我坐到控制台前，深吸一口气，按下启动键。
——
最初的画面，是银杏林。
浓密的金色叶片在风中簌簌飘落，阳光像碎金一般洒下来，一切安静得过于美好。但仅仅过了五分钟，画面开始扭曲。
林子的尽头，缓缓浮现出一个红色的房子。砖墙剥落，铁门生锈，窗户被粗糙的木板封死。
我看见苏夏在舱内的手指开始抽动，呼吸急促。
“放轻松，”我轻声在麦克风里引导，“试着走近那座房子。”
苏夏的虚拟人影踉跄着走向红房子。她伸手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猛地涌出。
监测屏上，苏夏的心率瞬间飙升到150。我立即准备中止，但她在最后一刻叫住了我。
“不……别停……”她嘶哑地说。
我按住了中止键，任由画面继续。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墙面剥落，地上散落着破旧的儿童玩具。最尽头，有一间小屋，屋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只蝴蝶图案的旧贴纸。
蝴蝶的翅膀，蓝黑相间，竟和我办公室里那只南洋蝴蝶标本一模一样。
我胸口骤然一紧。
就在这时，苏夏尖叫出声，身体在舱内剧烈抽搐。我迅速按下紧急中止键。
舱盖弹开，她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抱头痛哭。
小唐和陈姐冲进来，却被我挥手止住。
我蹲下身，递给她一条毛巾。
她抬头看我，眼里是无边的绝望：“我记起来了……我……我见过那只蝴蝶……”
我心里一沉。
“继续。”她咬牙说，声音几乎咬碎了。
我点头，扶她坐到一旁，开始记录刚才的所有细节。
银杏林，红房子，蓝黑色蝴蝶，血腥气。
每一个线索，都像锈蚀的铁钉，一根一根地钉进我心脏。
——
03.小唐的怀疑
那天下班后，小唐把我拦在停车场。
“顾医生，”她犹豫再三，终于说，“苏小姐的情况……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靠着车门点燃一根烟，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哪里奇怪？”
“她的梦境细节……太具体了。”小唐咬着唇，“还有，为什么每次VR治疗，她都能准确画出儿童福利院的布局？那地方早在十年前就被拆除了，普通人怎么可能知道？”
我垂眸，把烟头碾灭。
“小唐，”我轻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收集银杏叶标本吗？”
小唐一愣。
“每一片标本，”我缓缓开口，“背后都藏着一段失踪儿童的故事。”
她脸色瞬间变了。
“你是说，苏夏……可能是那批失踪儿童之一？”她声音颤抖。
我没回答，只是打开了后备箱。
里面躺着一个厚重的木盒，盒盖上雕着一片银杏叶。我缓缓打开，露出整整齐齐排列的二十二份银杏叶，每片叶子背后，刻着细细的数字。
小唐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第七十九例。”我低声道，指尖划过最后那片叶子。
苏夏，可能就是第七十九个。
而这一次，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了。
——
04.第一次失控
之后几次VR治疗，苏夏的反应越来越剧烈。
她开始梦到细节：一盏坏掉的白炽灯，发黄剥落的墙壁，一条挂着“慈安福利院”标志的蓝色塑料帘子。最让我在意的，是那只反复出现在梦境里的蝴蝶胸章——蓝黑色翅膀，中间绣着一串小字。
那天治疗结束，她坐在窗边，抱着膝盖，看着外面的银杏树发呆。阳光落在她栗色的发尾上，像极了十五年前，秋千架下那个回头望我的女孩。
小唐敲了敲门，打断了我的思绪。
“顾医生，警局那边传来消息。“
我皱眉。
“慈安福利院原负责人李怀章，在三天前的夜里死于车祸。“
我心头一紧。
那家福利院，早在十五年前就因丑闻被查封。官方给出的理由是“管理混乱”，但在档案室最深处，我见过另一份隐秘报告——关于儿童失踪、非法医疗实验、秘密转移的字眼，密密麻麻。
李怀章的突然死亡，绝非偶然。
我心里隐隐生出一个推测：有人，正在清除过去的痕迹。
而苏夏，可能就是活下来的证人。
——
05.迷局
那天夜里，我久久无法入眠。
窗外细雨绵绵，像极了那年妹妹失踪的那天。我翻开了锁在办公桌最底层的那个档案袋。
上面赫然写着：第十三号失踪案/姓名：顾思韵
我的亲妹妹。
失踪当天，穿着白色连衣裙，耳后有一颗米粒大的褐色胎记。案件最终以“未寻回”结案，成为警方内部未解档案的一员。
我慢慢摩挲着那张旧照片。
照片上，小小的女孩在秋千上笑得灿烂，脚边落着几片银杏叶。而在照片的一角，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耳后胎记，形状酷似一个微小的蝴蝶。
我心里一震。
而苏夏，耳后也有一个胎记。
我咬紧了牙关，不敢再想下去。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是她？！
——
06.最后一次VR治疗
我决定孤注一掷。
这一次，我修改了VR舱的数据参数，加入了特定的引导元素——包括当年妹妹失踪地银杏林的真实地形，还原了慈安福利院最后一次曝光的内部布局。
苏夏戴上VR眼镜的那一刻，表情木然。
但当银杏叶飘落，秋千吱呀作响时，她的身体剧烈颤抖。
“明……城……“
她无意识地低喃了一声。
我的心猛地揪紧。
明城。那是妹妹小时候叫我的名字。
在VR世界里，她缓缓推开红房子的门。
门后，不再是破旧的走廊，而是——
——一间明亮的儿童活动室。彩色积木散落一地，墙上贴满了儿童画。一棵银杏树的剪影被画在墙中央，树下画着两个小小的人影，牵着手。
【哥哥】和【妹妹】。
她缓缓蹲下身，抚摸那幅画。泪水在VR舱外，真实地滑落她的面颊。
我听见她颤抖着哭泣：
“哥哥……你终于找到我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推开治疗舱的门，将她抱进怀里。
苏夏挣扎了一下，最终无力地伏在我肩头，失声痛哭。
——
07.终局
几天后，警方通过DNA对比，确认了我的猜想。苏夏，原名顾思韵，正是十五年前失踪的顾家女儿。
而慈安福利院背后的秘密，也随着警方的一次深夜突袭曝光——拐卖、实验、洗身份，数十名儿童在那个血色地狱中被秘密转运，只有少数幸运儿活了下来。
其中，顾思韵因激光治疗抹去了身份特征，被非法收养，改名换姓，成了今天的苏夏。
——
那天，我陪她回了顾家老宅。
暮色下，银杏叶如雨纷飞。
她站在门前，迟疑了很久，最终轻轻推开了门。
母亲苍老了许多，眼睛已经花了，但第一眼看到她时，还是颤着声音叫出：
“思韵……“
苏夏泪流满面，扑进母亲怀里。
我站在一旁，喉咙哽咽。
终于，圆了这个家十五年来，日夜期盼的梦。
——
尾声
我重新整理了银杏标本柜。
第七十九片银杏叶，背后刻着： S.Y.——思韵
而那个柜子，被我永远封存了起来。
在窗边，我看见苏夏在院子里拾起一片银杏叶，回头冲我笑了笑。
阳光在她发梢跳跃。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秋千架下。
她叫我一声：
“哥哥。“
我哽咽着，笑着应了一声：
“在。“
——
我是苏夏
01.漫长的空白
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
我看着天花板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划着线条——起初是乱糟糟的线团，后来变成了规整的长方形，再后来……竟然变成了一间房子。
一间红色的房子。屋顶斜斜的，有烟囱。正门上有一串生锈的铁锁，窗户一共十二扇，密密地排成两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它。就像体内有一股力量，在催促我：快点，快点，回去。
“苏小姐？“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看见他穿着白色大褂，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神沉静深远。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顾明城。“
他递给我一本新速写本，柔声说：“什么时候想画了，就画下来吧。“
我攥紧了画本，一种难以名状的信任感在心底悄然升起。
就好像……很久以前，我曾经认识他一样。
——
02.银杏树下
第一次做VR治疗时，我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
顾明城在一旁调试仪器，灯光映出他安静的侧脸。我盯着他白大褂上第三颗纽扣发呆，不知道为什么，那里总让我心跳加速。
虚拟现实世界开启。
眼前是一条铺满银杏叶的小路。风吹过，叶片簌簌作响，带着一股淡淡的苦涩味。
我赤着脚走在小路上，银杏叶像温柔的海浪，一点点将我吞没。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姐姐，快点！“
我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秋千架在风中缓缓摇晃。
虚幻与现实交叠，我的心跳得飞快。
就在我以为一切只是幻觉时，地面突然塌陷，我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旋涡里。
跌落之前，我隐约看到秋千架上，挂着一只小小的蓝黑色蝴蝶胸章。
胸章上，隐隐约约刻着四个小字：
慈安福利院。
——
03.雨夜
回到现实，我整夜整夜地失眠。
窗外银杏树上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像一首没有尽头的哀歌。
那天深夜，我在失控的梦境中惊醒，满身冷汗。
床头柜上放着那本速写本。
我颤抖着翻开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是——红房子，银杏叶，蓝黑色蝴蝶胸章，还有……一张模糊的男人的脸。
我越看越害怕。
那个男人，胸前挂着“慈安福利院”的字样。
他俯下身，朝我伸出手，掌心藏着一块糖。
而我的左手小指，正是那一刻，被锋利的铁丝划破。
我捂住胸口，大口喘息，胃里翻江倒海。
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囚笼，缓缓浮出水面。
——
04.红房子的秘密
顾明城在第三次VR治疗时，给我设置了一个特别的场景。
一座孤零零矗立在银杏林尽头的红房子。
我站在门口，迟疑了很久。
门把手冰冷刺骨，门缝里渗出若隐若现的血色光芒。
“进去吧，“耳边响起顾明城低低的声音，“你要找到失落的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屋里空无一人。
墙壁上，却密密麻麻画满了红色的手印和……名字。
【小雅】、【晨晨】、【斐斐】、【思思】……
我目眩神迷。
这些名字，我在失忆之前调查过——全部是十五年前失踪的儿童！
而在墙角最隐秘的地方，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苏夏”。
而是——
顾思韵。
我仿佛被雷劈中，整个人瘫坐在地。
与此同时，记忆像洪水一样决堤而出。
——慈安福利院。——冰冷的铁床。——陌生的注射器。——压抑的哭声。
我记起了自己幼年时被拐走，被迫接受身体清洗手术，连胎记都被激光灼伤，只留下模糊的疤痕。
后来，被一个假冒家庭收养，改名换姓，成了今天的苏夏。
我从来不是孤儿。
我有家人，有哥哥，有属于我的童年。
他们，一直在找我。
而那个哥哥……
——就是顾明城。
——
05.蝴蝶的标记
治疗结束的那天，顾明城陪我来到诊疗室窗边。
秋天的阳光洒满院子，银杏叶黄得耀眼。
他递给我一个玻璃罩，里面静静躺着一片银杏叶。
叶片背后，刻着微小的字母：
S.Y.
我攥着玻璃罩，眼泪无声滑落。
他也红了眼眶，声音沙哑：
“我找了你十五年，思韵。“
我扑进他怀里，像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
良久，我才哽咽着问：
“你怎么确定是我？“
他轻轻摩挲着我的发顶，低声道：
“因为银杏叶，因为你的胎记，因为速写本里的蝴蝶。“
“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笑了笑，“因为你画的红房子，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牵着手。“
我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
06.归途
几天后，我跟着他回到了顾家老宅。
老宅门前，那棵老银杏树依然挺立。
母亲苍老了许多，但一眼就认出了我。
“思韵……“她颤着声音，颤抖着伸出手。
我泪流满面，扑了上去。
院子里银杏叶飘落，像金色的雨。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不管世界多么荒芜，只要有一棵银杏树为你留着光亮，你就一定能回家。
——
尾声
我在速写本最后一页，画下了一幅画。
画里是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下有两个人影。
一个是穿白大褂的男人，手里捧着一片银杏叶。另一个是长发飘飘的女孩，怀里抱着一本速写本。
他们微笑着，朝彼此走近。
树梢上，停着一只蓝黑色的蝴蝶，翅膀缓缓扇动，仿佛在低语：
——“回家了。“
【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