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光秃秃的槐树梢,发出尖厉的呜咽。细密的雪粒子被风卷起,狠狠砸在结满冰棱的枯草和裸露的冻土上,发出沙沙的碎响。夜,冷得刺骨。一团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白绒球,在呼啸的风雪中瑟瑟发抖。那是一只幼猫,小得可怜,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
此刻,它蜷缩在村口老槐树下一个浅浅的凹坑里,冻僵的小爪子徒劳地扒拉着身下仅存的几根枯草,试图为自己挖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饥饿像冰冷的蛇,盘踞在它空瘪的肚腹里,每一次蠕动都带来尖锐的抽搐。“呜…呜…”细弱如游丝的呜咽被狂风轻易撕碎。它冰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圆睁着,里面盛满了惊惶和深入骨髓的茫然。它记得母亲柔软的腹部和带着腥甜的温热奶水,也记得那场突如其来的、吞噬了洞穴的可怕洪水,浑浊冰冷的水流卷走了一切。等它耗尽力气挣扎着爬上一根浮木,被冲到这陌生的河滩时,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死寂。
它挣扎着爬出浅坑,寒风立刻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它湿透的绒毛。它踉跄着,凭着本能,循着风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诱人的气息——那是从几户人家门缝里透出的柴火烟气和食物的味道。它跌跌撞撞地靠近最近的一户人家,泥墙根下堆着些半朽的柴禾,总算能稍稍挡点风。它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紧贴着冰冷的泥墙,小脑袋深深埋进前爪,徒劳地保存着那点微弱的体温。它不敢奢望屋内,只盼着天亮,盼着风雪停息。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除了恐惧和求生的本能,一片空茫。“快看!这里有个雪球!还会动呢!”一个尖利兴奋的童音像石子砸破了清晨死寂的雪幕。小猫猛地惊醒,浑身的白毛瞬间炸开!几双沾满泥雪的破烂草鞋围拢过来,几张冻得通红、带着好奇又肆无忌惮神情的脸俯视着它。
那是几个村童,为首的是个粗壮的男孩,脸蛋冻得皴裂,挂着两条黄鼻涕。他手里还攥着半块硬邦邦的、沾着泥的窝头。小猫的身体绷得像拉紧的弓弦,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冰蓝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它想逃,但冻僵的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哟!凶得很嘛!”为首的孩童被它炸毛低吼的样子逗乐了,觉得十分有趣。他眼珠一转,把手里的窝头掰下指甲盖大小一块,带着施舍般的戏谑,朝小猫扔了过去:“喏,饿死鬼,赏你的!”硬邦邦的窝头块砸在小猫身边的雪地上,溅起一点雪沫。小猫警惕地盯着那块食物,强烈的饥饿感几乎压倒了恐惧。它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鼻翼翕动,快速地叼住那块窝头,缩回柴禾堆下。冰冷坚硬,几乎没有味道,但它用尽全力啃咬着,吞咽着。这点东西,根本填不满那噬人的饥饿深渊。“哈哈哈,它吃了!像条狗!”为首的孩童拍着手大笑起来,其他孩子也跟着哄笑。小猫的进食,在他们眼中成了取乐的表演。这笑声刺激了为首孩童更强烈的“玩性”。“再给它点!”他抓起地上几块冻得梆硬的土坷垃,用力朝柴禾堆下砸去!“砰!砰!”土块砸在柴禾和泥墙上,碎屑纷飞。影惊叫着向更深处躲藏,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愤怒剧烈颤抖。“别躲啊!小畜生!”为首的孩童更兴奋了,他干脆蹲下来,捡起一根枯树枝,使劲朝小猫藏身的缝隙里捅去!粗糙的树枝戳在小猫的背上、腿上,带来尖锐的刺痛。
“嗷呜!”小猫吃痛,本能地伸出爪子,狠狠挠在树枝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嘿!还敢挠我?”为首的孩童像是被冒犯了权威,猛地抽出树枝,看到上面几道清晰的爪痕,脸上露出恼怒的戾气,“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站起身,指挥旁边的孩子:“去,搬开这些破柴火!把它揪出来!”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上前,七手八脚地开始搬动那些半朽的柴禾。遮蔽一点点消失,冰冷的寒风和孩子们充满恶意的目光毫无遮拦地落在影身上。它退无可退,背紧紧贴着冰冷的泥墙,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绝望的嘶鸣,冰蓝色的眼睛死死瞪着逼近的孩童,那里面,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冰冷的火焰——那是恨意的种子,在屈辱和恐惧的土壤里,悄然破土。遮蔽的柴禾被粗暴地掀开、扔到一边。小猫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孩子们围成的圈子里。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它湿冷的绒毛,冻得它几乎窒息。比风更冷的,是那些投射在它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带着新奇恶意的审视。“啧,还挺白,就是脏兮兮的。”一个孩子撇撇嘴。“看它的眼睛,蓝汪汪的,像鬼火!”另一个孩子有点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屁的鬼火!就是只怪猫!”为首的孩童啐了一口,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缩在墙角、炸毛低吼的小猫。他显然觉得刚才树枝被挠是极大的挑衅,必须找回场子。“按住它!”为首的孩童命令道。两个大点的孩子立刻扑上来。
粗糙冰冷、带着泥垢的手掌像铁钳一样狠狠抓住了小猫瘦弱的前爪和后腿,将它死死按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小猫疯狂地挣扎、扭动,发出凄厉的尖叫,尖利的爪子徒劳地在冻土上抓挠,留下几道白痕。冰蓝色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和愤怒缩到了极致,里面清晰地映出为首孩童那张挂着残忍笑意的脸。“让你凶!让你挠!”为首的孩童狞笑着,从旁边还在冒烟的柴火堆里,捡起一根燃烧着的、顶端炭火通红的细柴棍。那跳跃的橘红色火焰,在小猫放大的瞳孔里,如同地狱的入口。“喵呜…喵呜…”小猫的喉咙里只能挤出破碎的呜咽,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僵直,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滚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灼热感,猛地烙在它后腿最柔软的皮毛上!“嗤——!”一股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嗷——!!!”一声凄厉到非人、撕裂了风雪晨空的惨嚎,从小猫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绝望,足以让最麻木的心脏为之颤抖。剧烈的疼痛像岩浆一样瞬间流遍全身,烧毁了它所有的理智和力气。身体猛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瘫软下去,只剩下剧烈的、不受控制的痉挛。按住它的两个孩子也被这惨烈的一幕和凄厉的叫声吓得松了手,后退了一步,脸上有些发白。
“二狗,回家吃饭了”远处有村妇的声音传来。
为首的孩童似乎也被自己的“杰作”和那声惨叫震了一下,但他随即又得意起来,扔掉手里熄灭的柴棍,拍了拍手上的灰:“看你还凶不凶!走,没意思了!”他像得胜的将军,招呼着伙伴们,嬉笑着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那缕刺鼻的焦臭。小猫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后腿传来阵阵钻心蚀骨、深入骨髓的剧痛,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那可怕的伤口。
焦黑的皮毛粘连着皮肉,一片狼藉。冰蓝色的眼睛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覆盖在它身上,它却感觉不到一丝冰凉,只有那烙铁带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灼烧之痛。一种冰冷彻骨的、名为“恨”的东西,如同毒藤,顺着那焦糊的伤口,深深地、牢牢地扎进了它幼小的灵魂深处,汲取着痛苦和绝望的养分,开始疯狂滋长。雪花无声地飘落,试图掩盖地上凌乱的爪痕和那点刺眼的焦黑。刺骨的剧痛是唯一清晰的感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腿那个被烙铁亲吻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小猫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不知昏迷了多久,又被活活冻醒。
它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冰蓝色的瞳孔里一片混沌,映着灰暗的天空和不断飘落的雪花。求生的本能在剧痛和严寒中顽强地闪烁着。它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死在这些……这些“东西”的门口!它咬紧牙关,用前爪死死抠住冻得梆硬的泥地,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仍在不断渗出组织液的后腿,一点一点,艰难无比地向外挪动。身后,在冰冷的雪地上,拖出了一道断断续续、混杂着暗红血水与焦黑污迹的湿痕。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和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挪出几步,它就耗尽力气瘫倒,在雪地里急促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刀割。稍微恢复一丝力气,又立刻开始下一次痛苦的爬行。爬行……瘫倒……喘息……再爬行……这个循环持续了不知多久。身后村庄的轮廓终于模糊,消失在风雪和视野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