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时,杨百川一面往李沱那边挪步,一面把手伸进挎包,摸出《雾镇》和《雾人》的稿子。
“李老师,请留步!”
李沱正要转身离开座位,被杨百川喊住了,扭过头来,瞧见是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小杨同志……噢,我差点忘了。后两天我有其他事儿,就不来开会了,我给你个地址,你把改好的稿子寄过来就是。”
杨百川心里暗自庆幸,还好是先找的他,没先去找王濛,不然就错过了。
其实杨百川先找李沱是有原因的。
他是一线编辑,手里握着一篇稿子发与不发的实权。
而王濛呢,虽然是作协干部,但要托他发稿子,还得让他再去求别人。尽管也就是张张嘴的事儿,但到底多了层麻烦。
杨百川双手合十,拜了拜:“太感谢你了!李老师。”
李沱战术后仰:“诶!我们做编辑的,不就应该发现新作者,发掘好作品嘛。”
杨百川连连点头说是:“李老师,我这里还有两篇稿子……”
李沱眼神透出好奇,接过杨百川手里早已展开的稿子:“创作力很旺盛嘛。”
又喃喃道,“雾镇,雾人……这两篇跟发《十月》上的那两篇一样,也是一组作品吗?”
杨百川摆了摆头:“这两篇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一篇走西方现代派的路子,另一篇是魔幻现实主义。”
李沱脸上闪过惊诧:“很前卫嘛!好,我拿回去仔细看看。你要是在燕京能多待几天,可以来我们杂志社坐坐。”
两人说话的动静,把旁边的王濛给引过来了。
那个戴着椭圆框眼镜,脸盘狭长的中年人走过来,在杨百川的肩头轻拍了两下,说:“小杨,我挺欣赏你那两篇小说。文坛之前还没人这么写过,这两篇出来,的确让人耳目一新。”
李沱晃了晃手里的稿子:“老王,小杨又交了两篇稿子。”他把《雾镇》递给王濛,“这篇用的是西方现代派的写法,你指定喜欢。”
王濛笑呵呵地接过稿子,又在杨百川的肩头拍了一下:“很有创作热情嘛。”
李沱突然冒了句:“要不找个地方坐坐,好好聊聊。”王濛立马接话,说自己正好也没事。几个人就这么你推我攘地往门外走。
他们在街边坐上110路,朝着《燕京文学》杂志社去了。
杨百川后来才晓得,此时中作协连个正儿八经的办公场所都没有,就在沙滩北街2号的大院里,搭起几排木板房,权当作协临时的办公用房。
一直到86年,才有了专门的办公大楼供作协使用。
所以他们没去作协,径直奔李沱的单位《燕京文学》去了。
《燕京文学》杂志社座落在西城,中途在台基厂路口换乘44路,晃晃悠悠半个钟头才到。那里同时也是燕京作协和文联的总部。
到了地方,杨百川跟着两位老前辈往院里走去。
院子不大,东侧的院墙边并排着两座小花坛,种了些铁树、国槐什么的。
院子的西侧,立着几尊铜制半身雕像,是鲁迅、老舍这些早年在燕京活动过的老作家。
塑像在夕阳里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注视着每一个迈进院子的后生。
三人钻进一座苏式的砖楼里,顺着木楼梯爬到二楼。
楼梯旁的墙上挂着“《燕京文学》杂志社”的金属牌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油墨味。
杨百川跟着二人掠过几间屋子,门都敞开着,传出吊扇的哗哗响动。
屋里摆着几张被磨得黑亮亮的大桌子,书本杂志堆得到处都是,这布局和《十月》编辑部差不多。
走廊的墙上挂着一些画框,里头装裱着名家手稿,汪曾祺的《受戒》也在其中。
他们顺着走廊一直走到头,往右一拐,迈进了一间宽敞的会客厅。
李沱招呼他们随意坐,随后走到门边的柜子前,拉开抽屉,摸出一盒茶叶,在三个杯子里分别撒了一些,接着又往外走去。
王濛一坐下就低头看那篇《雾镇》。
杨百川闲着没事儿,四处打量,瞧见墙上挂着一副字,是“燕京文艺”四个隶体大字,底下的落款是老舍。
1950年创刊时,这杂志还叫《燕京文艺》,中间改过《说说唱唱》《燕京新文艺》这些名字,直到80年才正式定名为《燕京文学》。
过了半响,李沱拎着热水瓶走进屋子,往杯子里掺了水。
他双手各端着一杯冒着白气的茶,迈步过来,把杯子轻轻放在布满水渍的木质茶几上,又转身回去取自己那杯。
王濛放下稿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小杨啊,这篇《雾镇》确实有点意思。西方现代派那套手法用得很大胆,我个人挺喜欢。
我以前也试过那种破碎的叙事写法,可你这篇比我写的更成系统,也更大胆。”
杨百川说:“我读过您的《蝴蝶》和《春之声》,都是很优秀的作品,给我很大的启发。”
王蒙哈哈一笑,从衣兜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都是摸索而已。在这方面,咱们跟西方比,还有不小的差距。”
李沱端着茶杯走过来,从王濛手里接过《雾镇》的稿子。
王濛问:“小杨,你这样写小说,是受到了啥启发吗?还是看了啥新书?”
杨百川愣怔两秒,从牙缝里挤出《外国文学》四个字。然后又想到李小棣之前对《雾镇》的评价,博尔赫斯的名字就跟着冒了出来。
王濛站起身,踱到门边的柜子前,半蹲下去,娴熟地取出一个干净的烟灰缸,放在茶几上:“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为啥现代文学出现在西方,而不是在咱们这儿?”
杨百川记得读大学那会儿学过这内容,在脑子里稍稍整理了一下,说:“我觉得吧,跟工业革命有关。”
王濛把烟夹在指缝里,放在嘴边,目光直直地盯着杨百川。
“工业革命带来了经济的迅猛发展,这是根源。一方面,打破了传统的社会结构,另一方面,也加快了城市化的脚步,把人变成社会机器里的一个零件,也就是说人被异化了。”
杨百川看到王濛的眼睛里露出认可的意思,越讲越起劲:
“工业起来了,列强手里的资源分配不均,就打了两次世界大战。这一打,人们才发现,人类居然能血腥、野蛮、不理性到这种地步。西方现代人的信仰一下子就崩塌了。”
王濛点了点头,说:“是这个道理。但这些都是专家学者的论断,是对经济问题的观察,而经济或许只是文学流派的一个根基,算不上完全的成因,也没法解释我的疑惑。
咱们国家也完成了工业化,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文学产生?”
杨百川忽然想起那个著名的李约瑟难题:中国古代在人类科技的发展进程里贡献卓著,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在近代的中国发生?
虽然这跟文学不是一回事,但这问题也提供了一条思考的路子,也许能摸到两种文明形态的差别。
王濛开口道:“这问题不好答,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小杨,你对西方现代文学这么了解,你说说,咱们中国需不需要这种文学?”
杨百川还没搭话,李沱就从稿纸上抬起眼睛:“老王,这话就不对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什么样的文学咱们都需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咱们确实需要现代文学,这点我认。可关键是,需要的是哪一种现代文学。”
“什么意思?”
“难不成咱们需要的,是像卡夫卡写的那样,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描绘得剑拔弩张、甚至有点恐怖的文学?”
卡夫卡的代表作《变形记》里,主人公变成了甲壳虫,便遭到了亲人的各种嫌弃,借此展现出资本zy社会能把人变成怪物,也使得亲人之间的关系愈发疏离。
在中国作家里,残雪就自诩为“中国的卡夫卡”。她的成名作《山上的小屋》,在创作风格和主题上都让人联想到《变形记》,同样刻画了极为紧绷、反常的家庭关系。
李沱还在琢磨,王濛接着说:“我觉得,咱们的作家搞文学实验、探索,还得跟贴合国情的主流文学兼容。还是那句老话,文学是照见社会的一面镜子。”
杨百川记得,文学史教材里提到过,和王濛紧密相连的一个关键词是“少共情结”。
说的是,王濛在年少时便信仰共czy,这种情结贯穿了他一生的创作。
哪怕搞形式实验,字里行间也藏着社会责任感,坚持实验性和现实关怀相结合,比如他那本《活动变人形》,就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传统文化的痼疾。
李沱要到90年代才开始主张文学应该介入社会问题。
一方面,是市场经济大潮下,底层百姓的生活状况让他感触颇深;
另一方面,先锋小说热度消退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先锋作品实在太脱离现实了,有点事后诸葛亮的意思。
这么看来,王濛应该是走在李沱前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