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国与大万山相隔迢遥,世人对其认知,也多止于笔墨。
《载物志》中言:‘昌之东有大山无垠’,历代诗词文章、方志游记之中,亦不乏记述。
他们谓之无尽大山,又有称万重山、接天山、九霄山、仙岫山……不知承载了许多遐想。
但唯身临其境,才知万千浮想,亦只窥见一斑。
……
应阐遇到彩雀的第十四日,遇了一场大雨。
他在一株参天木下躲避,心中盘算着路程。
这十几日来,他除了保证必要的休息,可说一刻不敢耽搁。
饶是如此,也才赶了不到小半路途。
翻山越岭毕竟艰难,而且大万山中,没有道路,应阐只能一边辨别方位,一边辟路前行。
有时迷了方向,只能选择登高望远,再次确定路线,有时前路崎岖,有时躲避猛兽,又不得不绕道而行,或者折返重来……
一来二去,距离彩雀儿所说的道院所在,依然甚远。
应阐知道急切不得,但一想到迈出的每步,都在靠近日思夜想的方向,心中还是难免涌出几分迫不及待。
他望着雨,打开水囊狠狠灌了一口,压了一压心火,忖道:“恐怕还有二三十日脚程,加紧些吧。”
瞧这雨势渐小,这段路也不算难走,应当是于赶路无碍了。
念至此处,应阐果断一跃起身,再次启程。
方向是雨前已辨明的。
应阐踩过一段泥泞,又在湿滑的岩石面上,小心跳跃,走势一路往低。
忽然,有道小溪潺潺而来,与他同行了一段。
到分别时,应阐透过雨雾,远远望了一眼溪水的尽头。
那是一处寒潭,隐在谷地之中,水面仿佛古井,溪水汇入也不见涟漪,幽幽不知几深。
应阐莫名觉得,似有什么潜藏在那寒潭之中,多瞧几眼,竟然使他如芒在背。
他不禁皱了皱眉,快步偏离了那寒潭方向,走了有好一阵,才觉刺背之感渐渐消去。
这时雨已停了。
应阐放缓了些脚步,抹了一把额上挂的水珠,正望天时,眼角忽见一点炫目的彩色闪过。
还没等他目光追去,便听一道脆声,唤道:“道士!”
应阐一回首,果然见到一抹霓裳彩羽:“彩雀仙子。”
这旬日里,彩雀儿倒是常来相寻,许是把应阐当成了新结识的朋友。
应阐自也乐得与它交流,一来二去,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
“道士。”彩雀叫道:“你怎么从那边来?太危险了。”
“危险?”应阐立即想到什么:“仙子说的是那寒潭?”
“不错。”
彩雀儿羽翼一收,停在应阐肩上:“你不知道,那水潭中,有条七八丈长的白鳞大蛇!凶恶无比。”
“白鳞大蛇,七八丈长?”
“真的!我可亲眼见过,它能生食虎豹,有时还会打碎岩石吞吃……”
应阐听了只觉咋舌。
这种体型的大蛇,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不曾听闻,生食虎豹、吞吃岩石,更是匪夷所思。
好在没有惊动了它。
也不知道这等凶物,究竟有多骇人?
应阐一面想,一面听着彩雀叽叽喳喳,待它说罢一阵,才插嘴道:“仙子是特地来寻我的?”
“是哩。”彩雀儿婉转的声线中,有喜悦之情,问道:“道士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应阐思忖着道:“可是与道院相关?”
“道士果然聪明。”
‘道士’这个词,似乎成了它对应阐的独特称谓,倒颇有些妙趣。
彩雀儿道:“我替你打听过了,若想拜入道院,便需要交一种叫‘束脩’的东西。”
“束脩?”
“不错,道士可带了么?”
“这……”应阐眉头微微一蹙,彩雀儿当即猜到:“没有?”
“‘束脩’并非特定的某种东西,而是入学敬师之礼。”
应阐知道,彩雀儿虽然聪慧,但是不通人的学问,耐心解释道:“事先我既不知道院,也不知道院收束脩,自然也未有所准备。”
彩雀歪了歪头。
“而且……莫说我身无长物,就是富埒王侯如何?”
应阐凝眉:“道院是世外修行之所,恐怕也不收俗物。”
他该如何准备一份束脩?
彩雀歪了歪头:“那收什么?”
“灵物?法物?”应阐也是个二把刀修士,对修行人的世界一知半解,只能猜测着道:“至少,也是道院中人用得上的东西。”
“道院也用得上的东西?”
应阐一面沉思,一面走着,倒没注意肩头彩雀,眼中亦是思索之色。
忽的,其竟欢鸣一声,叫道:“我知道了!”
说着便一振翼,朝着前方疾飞而去。
应阐只见一道绚丽的虹线直行而去,一下便消失在了前方丛木之中,讶然唤了一声:“仙子?”
下一刻,那道虹线倏又兜转回来,叫道:“道士快跟上。”
应阐不明其意,只好快步跟上,问道:“仙子这是?”
“道士不是说,束脩须是道院也用得上的东西么?”
彩雀儿欣然叫道:“我知道。”
“东南面那座山有口灵眼,每月只会涌泉一二时辰——”
“有几次,我见到有道院弟子,也专程赶来取水。”
“仙子的意思是……取灵泉充作束脩?”
应阐略加琢磨,不禁眼前一亮。
“正是。”
彩雀儿道:“那灵泉喷涌的时间,就在这几天内,现在赶去正好。”
“如此。”应阐也是干脆的人,立即便道:“还请仙子带路。”
说着,提气轻身,一跃竟然就有数步之远,兔起鹘落超过了彩雀儿。
“咦,道士好快。”
彩雀儿双翼一扇,果然便又反超到了前头,带着路往东南而去。
这座山中树木高大,间隔得远,灌木又多无刺,因此一人一雀,前行都不受限。
不过片刻功夫,已能感受得到山势变得平缓。
应阐知道,这是到了山与山之间的坳处,照理很快就会又往上走。
只是这时,彩雀儿却忽的一声叫道:“不好!”
应阐眉峰一挑,还没出声询问,一人一雀已经冲出山林,前路陡然消失。
他放缓了脚步,走近前去一望。
只见一道幽邃峡谷横亘下方,谷底似有涧水经流,泠泠水声随风传来。对面则是攀满粗藤绿蔓的岩壁,陡立如削——
两边悬崖几乎平行而立,仿佛两座山在此断裂了般,相距不过数十步远,却又如隔天堑。
不仅如此,对面崖顶,更比这间高出有十一二丈,实在不似人力可及。
“我忘了,人没有翅膀。”彩雀儿讪讪道:“道士可有办法过去?”
应阐无奈道:“小道可还不会腾云驾雾。”
“那只能绕路了。”彩雀儿道:“不过这道峡谷横跨南北,想绕过去,得兜好大一圈。”
“可赶得及?”
“唔……”彩雀儿略一犹豫:“应该赶得及?”
应阐听出它语气中的不确定,不由望着峡谷,面露沉思。
忽的,他目光一动,视线自谷底缓缓上移,攀向对面岩壁,直达崖顶,最终又落回那满壁的藤蔓之上。
“道士?”彩雀儿见他沉吟不语,疑道:“还不赶路吗?”
应阐收回目光,竟道:“不必绕路了。”
“不绕路了?”彩雀儿顿时讶然:“那道士要怎么过去?”
应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却忽抬手起了一个指诀,口中念念不止,未久,兀的一声大喝:“风来!”
呼——
一瞬间,竟真有风自谷底而起。
彩雀儿在风中摇晃起来,一身翎羽漾起华彩,应阐一头长发,也随之飘飞不止。
“呜!”彩雀儿惊呼道:“道士,你竟然会法术……”
话音未落,它又一声惊呼,只是这次却非惊喜,而是惊愕。
只见应阐迎着未止的风冲向崖边,竟是猛地跃了下去!
“道士!”彩雀儿急振双翼,就要冲下峡谷去寻应阐。
却见半空之中,绿蔓飞舞,应阐跃下悬崖的同时,已是紧紧盯准一枝粗藤,猛地探手攥住!
藤蔓受人之重,顿时重重坠下,他便也顺势朝着对面岩壁飞荡而去。
原来应阐呼来的那一阵风,是为吹起岩壁上柔韧的藤蔓,好借藤蔓飞渡峡谷!
眨眼之间,他已迎面落在岩壁之上,双足重重一蹬,不知如何卸掉了力,整个人便如猿猴一般,借着山石、藤蔓攀向崖顶。
“呜呼!”
彩雀欢呼一声,飞过峡谷,依旧兴奋:“道士!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般本事?”
应阐指尖扣住崖角突兀的岩石,借力一荡,身形真似乘风一般,腾空而起,随后稳稳当当落在崖顶,这才畅快吐了口气。
听闻此言,不禁一笑。
他敢只身一人行走四方,求仙问道,自是有点本领傍身。
不过方才之举,也是灵光一闪,回望峡谷峭壁之险,亦有些惊于自己的举措。
“刚才那是什么法术?竟能御风驭气!”
彩雀儿仍在吱吱喳喳:“修士的法术果然厉害!什么能够做到,要是我也能学就好了,一定还能飞得更快……”
“呼风法,最寻常的小术而已。”
应阐有些讶异,瞧了彩雀儿一眼:“仙子不通法术?”
“是啊。”彩雀儿有些郁闷道:“我倒是听说过,兽类成精以后,多多少少都会掌握一些法术,也见过虎妖御风,鱼精弄水……”
“偏我只是飞得快些。”
应阐更觉意外,彩雀儿如此灵性的精怪,竟连浅薄的法术都不会,有些与他认知相悖。
不过它的言行,确实也不像道行深厚的妖怪……
应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正自思索,彩雀儿却已一扫颓丧,又问道:“道士在哪里学的法术?”
“这个么……”应阐道:“在观中学的。”
“观中?”
“云山观。你不知道的小道观,位于大昌国的南部山脉,十分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