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红撒花帘子拂过面颊时,林深闻到了沉水香混着丹桂头油的气味。这种嗅觉记忆在他后来的岁月里,总是与时空错位的晕眩感紧密相连。
“沈老板,杨三姐的《游园惊梦》误场了!“梳双螺髻的小丫头撞进后台,黄铜帐钩撞出一串琳琅。林深下意识后退,却碰翻了描金漆的妆奁,各色点翠簪珥滚落满地,在青砖上敲出清越的颤音。
铜镜里映出张陌生的面容。芙蓉髻,远山眉,眼尾用螺子黛拖出上翘的弧度,像是工笔画的凤凰栖在桃花纸上。林深看着镜中人抬手抚鬓,自己右腕的银色腕表正逐渐虚化成鎏金虾须镯。
“沈老板?“小丫头的声音开始发抖。林深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不受控制地吐出字正腔圆的吴语:“催场该走二道幕,慌什么?“
身体仿佛被植入另一套操作系统。他——或者说她——拎起月白缎彩绣蝶恋花帔,水袖翻卷间扫过蒙尘的汽灯罩。那些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舞成星河,某个似曾相识的旋转角度,让他瞥见2023年那台坠在脚手架旁的激光测距仪。
后台的胡琴声忽然拔高,过门弦音里掺着若有若无的法语广播。林深——此刻或许该称她为沈秋棠——掀帘的刹那,与个穿灰蓝学生装的青年撞个满怀。
“对不住...“青年弯腰去捡散落的戏本,后颈露出一截银表链。林深注意到他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正是自己修复过的那件民国戏服缺失的部位。
纸页纷飞间,片焦黄的银杏叶飘落膝头。青年拾叶的手指修长苍白,虎口处有道新鲜的灼伤,与林深上周被环氧树脂烫伤的位置分毫不差。
“顾先生又来送新戏本?“沈秋棠的嗓音自她喉间流淌,三分嗔怪裹着七分欣喜。被称作顾云声的青年直起身,林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如遭雷击——这分明是他在苏博民国学者照片墙上见过的那张脸!1937年在赴法邮轮失踪的物理学天才!
“沈老板的《离魂》改本极妙。“顾云声将银杏叶夹回泛黄的《牡丹亭》扉页,“只是这句'生生死死随人愿',若按五线谱记法...“他突然顿住,目光死死钉在林深——或者说沈秋棠——的领口。
那枚本该躺在现代文物局真空柜里的银杏胸针,此刻正在月白缎子上泛着幽光。顾云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法国梧桐的阴影斜斜切过他的侧脸:“这胸针...沈老板从何处得来?“
防空警报便是在这时炸响的。
起初林深以为是修缮现场的应急演练,直到他看见顾云声瞳孔里映出的日军战机。九架九六式舰载机从藻井的斗拱深处掠过,投下的阴影如巨鲨游过戏台地毡。
“去防空洞!“顾云声猛地拽过沈秋棠的手腕。林深在肌肤相触的瞬间感知到双重痛楚——1935年的掌心被戏本纸张划破,2023年的自己正躺在ICU病房抽搐,心率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
他们撞翻了绘着折枝梅的六曲屏风。缠枝莲纹的瓷瓶在身后炸裂,飞溅的瓷片划破沈秋棠的织金马面裙。林深在血腥气中尝到硝烟与福尔马林交织的味道,顾云声的怀表链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小指。
防空洞口的瞬间,林深看见顾云声从怀中掏出个珐琅盒。盒内盛着的琉璃珠与他在现代发现的那颗一模一样,只是表面尚未封蜡。青年学者蘸着沈秋棠裙角的血,在银杏叶上疾书法文公式,塞进琉璃珠的刹那,林深听见了时空断裂的脆响。
“你会活到很好的时代。“顾云声将琉璃珠按进她掌心,笑意浸着血与铁的气味,“我以波函数坍缩的名义起誓。“
黑暗吞没视野前,林深终于看清那串法文刻痕——不是Pour(致),而是Prière(祈愿)。沈秋棠腕间的虾须镯开始量子化,金银双色粒子流中,2023年的无影灯刺得他淌下生理性泪水。
“患者心率恢复!“穿蓝袍的医生剪开他被冷汗浸透的工装。林深在剧痛中蜷起手指,掌纹里嵌着片焦黄的银杏叶,叶脉间浮动着尚未干涸的墨迹:E=mc²▽×B=μ₀J+μ₀ε₀∂E/∂t...
张怀远冲进病房时,正看见林深对着空气呢喃:“1935年春熙戏楼没有防空洞...“老修复师手中的资料哗啦散落,最上方是档案馆刚解密的图纸——泛黄的建筑图上,本该是防空洞的位置画着株银杏树,树根处缠绕着青铜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