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进入后半段,齐教授还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量子态的塌缩”,但乔伊已经听不进去一句话。
她的余光时不时飘向王昭那本已经合上的相册,指尖轻轻摩挲着笔记本边缘,像是在拂掉灰尘,又像是在慢慢平复脑子里刚刚被掀翻的那团情绪。
教室里安静得出奇,只剩下老式空调“咔哒咔哒”的轻响,和偶尔翻动讲义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乔伊才低声开口,声音淡得像是自言自语:“所以你跟我说那些‘我也有烦恼’的话……只是想试试当差生是什么感觉?”
王昭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没接话。
乔伊神情平静,语气却透出一点锋芒:“其实你骨子里挺骄傲的吧?甚至有点……自负?”
王昭嘴角扯了下,勉强笑了一下:“你是第一个敢这样跟我说话的女生。”
乔伊没搭她的玩笑:“因为我不是你这一代的。”
王昭愣了一下,没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是轻轻地把头发拨到耳后,露出那颗小巧的银耳钉,反着教室日光灯的冷光。
乔伊盯着她,语气不疾不徐:“你喜欢马星遥,不过是想证明你能征服他。”
这一句像打翻了课桌上没合上的墨水瓶,气氛一下静了。
王昭的笑意收了回去,盯着她看了好几秒,才轻声回了一句:“你不也是吗?”
“我?”
“你比谁都像马星遥——逻辑好、成绩好,说话滴水不漏,做题从来不写草稿纸。”王昭靠回椅背,语气像是多年未说出口的真话,“可你偏偏一直吊着他——他对我笑,你看见;我追着他跑,你在旁边站着。”
她顿了一下,目光有些揪人:“你知道你只要开口,他就会看你。可你没动。”
乔伊怔住了。
王昭看着她,声音轻得像冬天落在玻璃窗上的雪:“你是怕自己真的会喜欢上他。因为你怕你回不去了。”
这一句像打在乔伊心上,打得她呼吸都漏了一拍。
她突然觉得四周像是被抽空了声音。黑板上的粉笔字开始变得模糊,木质课桌上涂鸦的“周杰伦”三个字突然刺眼,广播体操那首《超越梦想》在脑子里乱哄哄响起,还有图书馆的风扇声、文具店橱窗里那排崭新的晨光中性笔、《当代歌坛》折起来那页周杰伦的采访……
她穿越回来的,也许不只是时间,更是一段以为早就翻篇的年纪——那个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的年纪。
乔伊没有反驳。
因为她确实曾想过,如果她不告诉任何人真相,不查回去的方法,不再纠结这一切的“为什么”——是不是,就可以在这里,好好谈一场校园恋爱,好好过一次没来得及的青春。
“但我至少不会……”她咬了咬唇,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
王昭接过了她的结尾,声音轻,却很真诚:“不会把感情当胜负。”
教室安静了好久,只剩墙角钟表“哒哒”地响。
两人谁也没说话,仿佛都被戳中了那个最不愿意触碰的地方。
直到前排响起一阵掌声,齐教授终于收了口。幻灯片停在最后一页,“感谢聆听”四个黑体字在投影布上抖了一下,教室顶上的灯光顺势亮起,一下把人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全体起立鼓掌。
乔伊也拍了两下,没什么力气,小声道:“你放心,马星遥那事……我暂时没兴趣。”
王昭偏头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夹回包里,神情看不出起伏。
掌声渐渐散去,学生们三三两两往门口挤去,铁椅子拉动地面的刺耳声此起彼伏。空气里还残留着粉笔灰的味道,旧式投影仪过热后那股焦糊味也混杂其中,像理科教室独有的标配气息。
王昭慢悠悠地扣上斜挎包的塑料卡扣,忽然问了一句:“那个——19990624,是你写的吧?”
乔伊脚步一顿,手里那叠讲义“哗”地一声滑了一下。
她没有转头,语气不咸不淡:“你怎么知道?”
“你上次落在微机室的那本草稿本,我看见了。”王昭语气平稳,
“那页纸你写了好多遍,像是在背,也像是在给自己催眠。”
乔伊没反驳,只是轻轻吐了一句:“你真闲。”
“我就是好奇。”王昭看着她的背影,语气倒没带敌意,只是多了几分认真,“那日期对你来说,是不是特别重要?”
乔伊没急着答,视线落在走廊尽头那堵刷得斑驳的墙上,墙角还贴着去年冬天的“卫生黑板报检查”通知。
她忽然回头,问:“你还记得98年那场煤厂爆炸吗?”
王昭微愣:“你说城北老化工厂后面那个煤窑?有印象……我爸说那时候炸得老远都听见…”
“报道说——失踪了五个,其中有三个是未成年。”
乔伊低头,把讲义整了整,然后像是在掂量什么,才缓缓开口:
“我是在图书馆报刊剪辑室翻旧资料时看到的。最后一版,有篇调查记录,署名是‘古月照今桥’。”
“古月照今桥?”王昭念了一遍,“笔名?”
“嗯,但最奇怪的是——那篇记录后来被撤掉了。”乔伊神情微沉,
“馆藏报纸的原件也被人涂改,末尾只剩一句话:‘无进一步追责’。”
走廊的灯管“嗞”地闪了一下,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几秒,王昭低声道:“你知道吗?我爸也差点死在那场事故里。”
乔伊诧异地抬头:“你爸?”
“他那天不是去上班的,只是送账单。”王昭轻轻吸了口气,语气第一次有了些颤,“刚走到煤厂门口就炸了。他说,爆炸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没了。可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他根本没到现场。”
空气忽然变得稀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角落。
乔伊攥着讲义的手指动了动,眉头缓缓皱起。
“有时候我真觉得……”王昭趴在窗台上,眼神穿过斜阳打下的灰尘光柱,望向教学楼那一片被剪成纸壳似的黑影,“我们班,有些人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谁啊?”乔伊没抬头,手里在撕一块作文本封面上的透明胶带,贴在指尖卷来卷去。
“马星遥。”她顿了顿,像在酝酿什么不愿轻易说出口的事。
教室外传来广播里卡顿的男中音:“……下一节课请高一(四)班到多媒体教室集合……”
乔伊还是没说话,但那一瞬间她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太多了。”王昭回头看她一眼,像是在试探,“你不觉得吗?很多事还没影儿呢,他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了。讲座、抽查、还有……你说那个张芳让你参加文艺汇演的事,他早就有预感。”
乔伊的手停了一下,指尖的胶带贴歪了。
“他说他也听了齐教授的讲座。”她小声辩解了一句。
“可他说的有句话,我记住了。”王昭垂下眼睛,声音低了些,“他说,‘未来不是未来,它只是一次误差’。”
乔伊猛地抬头,眼睛里闪了一下光。
这句话,她听导师说过。不是一次,是无数次。那年在实验楼六楼的研究室,白板上写着:“Future is just deviation in observation.”那是他们建模时最基本的一条公式注释。
可这个世界,这个学校,这个秋天里穿着校服、拿着诺基亚的校园里——没人该知道这句话。
王昭靠着旧木窗,外头的阳光把他侧脸晒得发红。
“他不像这个时代的,对吧?”他看她。
乔伊喉咙发干,没作声。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谜题。”王昭缓缓说。
“我对他没兴趣。”乔伊低声说。
王昭笑了笑,没再追问什么。但那笑里没有往日的调皮劲儿,像是某种无奈地认清了什么。
教室墙上的钟“哒哒”响着,影子从墙角爬到旧电风扇上。那是学校里早就停用的老风扇,只有体育课回来后偶尔还会有人去捣鼓一下。
王昭没看她,继续说:“那年矿难那天,乔磊和王江海都在。后来他们怎么认识的,也就不难想了。”
乔伊怔了一下,声音发紧:“你确定?”
“我爸有个习惯。”王昭盯着窗外天台那根歪着的风向标,“只要厂里出点啥事,他就记备忘录。他说,脑袋不靠谱,手记着才牢靠。”
“你翻过?”乔伊追问。
“全翻了。”王昭冷笑了一声,“但那天的字特别简单——‘瓦斯警报、外人、催得紧,不稳。’后面连续三天,全是空白。”
乔伊睁大了眼:“是……故意的?”
“像是有人不让他写。”王昭声音发沉。
乔伊没出声,脑子里却猛然炸开了——乔磊那天在小卖部门口抽烟,说的那句“以后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像一根刺从心底冒出来。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她像是自言自语。
窗外晚霞已经把半边天染成老照片似的橘红色,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响。那天的天,像是被谁偷偷按了暂停,连蝉鸣都忽然安静了。
王昭嘴角翘了一下,语气像是冷笑:“你哥对你也太好了,反而显得不对劲。一个搞工程出身的,干煤矿买卖的,怎么突然就懂得跟校长寒暄,能直接联系上班主任?”
乔伊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忽然想起转学那天,班主任石爱红看向“乔磊”那眼神——不是一般家长该有的待遇,甚至还有几分……敬意。
“我还查过。”王昭低头从校服外套口袋里抽出一张快照,纸角已经磨白,边缘像被裤兜钥匙划过无数次。她指着照片角落一个模糊的身影:“看这个,像不像你哥?这是去年铜山市搞的什么安全培训班的合影。他挂着胸牌,上面写的不是煤炭公司,而是‘铜山市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
乔伊怔住,整个人仿佛被教室吊扇里的风一口吹空了。
“你说……什么?”她喉咙发紧。
“这照片后来很快就从官网下架了。”王昭把照片翻过来,露出背后用圆珠笔写的一串网址和日期,“不过我当时顺手截了个图。”
她把照片推到乔伊手里,语气平静得像在报一节自习课:“你哥,可能从头到尾,都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乔伊低头看那张照片,纸张因岁月泛黄,印刷墨色已经不匀,但哥哥的西装笔挺,一脸沉着,站在一众中年干部之间,神态里竟带着点……公职人员才有的那种“官范儿”。他旁边,是矿区当年的安监局长。
“那之前马星遥给我看的报纸…省级创业标兵…”乔伊哑声道,“那又是什么??”
“反正你得想想,”王昭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他到底是因为你是‘妹妹’而靠近你,还是因为你知道了什么,他不得不盯着你?”
乔伊的心一沉。她脑海里,第一次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哥哥,可能根本不是哥哥。
可她也清楚,她不是“乔伊”。她是许欣。这个世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点。而别人不知道,就意味着这信息差,会是一道防不住的缝。
图书馆那场讲座已经散了。
铁皮音响还在天花板“滋滋”作响,齐教授的PPT没关,屏幕上定格着“观测者效应”那一页,仿佛在凝视着每一个心怀秘密的学生。
有学生捧着厚厚的《物理奥赛》走出图书馆,还有人抱怨:“讲那么深,说得好像我们真听得懂量子力学似的……”更多人已经转向现实,兴奋地讨论:“下次月考会不会考这些?”
图书馆门口的槐树下,刘小利靠在栏杆上晃脚,身边地上放着一杯便利店的塑封奶茶。他拿吸管搅着半化的冰球,嘴里嘀咕:“王昭怎么还不出来?一个讲座能听那么久?”
他东张西望,一双眼跟扫雷似的在人群中寻找目标。
终于,侧门那边,王昭背着书包出来了。她头发扎成不对称的小辫,T恤下摆卷进校服裤子里,一副谁也别惹我的模样。她没说话,只是朝刘小利点了点头,神情冷淡。
刘小利咧嘴凑上去,低声试探:“昭昭,晚上……一起吃饭?”
王昭一顿,最终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而图书馆门前石阶下,还有一个人没走。
陈树坐在最后一排的水泥阶上,手肘撑在膝盖上,背对落日。他本来只是来混个出勤分,谁讲座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但他没有离开,就那样沉默地看着王昭、乔伊、马星遥三人一前一后走出图书馆,仿佛心里也悄悄拼出了一张新的拼图。
他知道——有些人,注定不只是来听课的。
陈树的目光落在图书馆走廊尽头的公告栏,那是一块贴满老照片和泛黄剪报的展览板,上面贴着红色标题纸条:“铜山市科技发展小史·特展”。
最下角,一张斜贴的黑白照片吸住了他的视线。照片模糊不清,纸边已经翘起,但下方用蓝色圆珠笔写了一行字:“2001年9月6日,西岭煤矿科研组外拍留档。”
陈树愣住了,定定地盯着照片。照片里,一个蹲在井口边的人影模糊不清,抱着几根像是天线管的铁杆,还撑着一只黑色望远镜,对准远处山头的通信塔。那一瞬间,某种熟悉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他。
他小时候见过这个人。
那是一次冬天,他跟着父亲去矿区修发电机,那人也在场。父亲回来之后总是说:“有人在天上偷听我们讲话。”那时没人信,只当老陈太累,说胡话。
可现在,他忽然有些明白。
他慢慢垂下眼帘,指尖悄悄摸进裤兜,握住那枚小霸王游戏机样式的钥匙扣——是他小学毕业时从小卖部里换的,塑料壳上已有裂缝。就在他心跳加快的同时,他意识到——
他对无线电的痴迷,不只是兴趣。
而是一种被遗忘多年的执念。矿难那天的日子,深刻地刻在了他记忆里。
他转身绕到图书馆侧门,躲进树影遮住的一小块角落,从书包最底层摸出一个用旧布包裹的电路板。银色的焊点不太整齐,边缘还有点烧黑的痕迹。是他后来自己学着焊的,带着双频接收器,还有一枚他自己改的反射放大模块。
在主板的背面,一排铅笔写下的日期已经被汗水磨得发淡,那是他爸最后一次调试无线电的日子。
“陈树,你在干嘛?”
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他一惊,几乎是本能地把电路板藏回书包。
乔伊站在图书馆门廊下,肩上还挂着图书馆的灰色耳机,一张讲座传单被她夹在文件袋里。她身后夕阳斜斜地照过来,把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的光。
陈树干巴巴地笑了笑:“等你出来啊。”
“你刚才听齐教授讲的‘时空涟漪’了没?”她的语气带着试探。
“听了个开头。”陈树耸了耸肩,嘴角撇了撇,“不过我更感兴趣他提到的那个‘信号扰动实验’——他们用无线电频段监听引力波,说什么‘频率异常=空间错位’,听着耳熟不?”
乔伊心头一颤。
她忽然想起,穿越那晚,她正盯着一场实验直播,记得清清楚楚:电脑画面卡死、电流跳闸、风扇突停,然后是那串莫名其妙自动弹出的乱码代码——19990624。
“你到底在查什么?”她小声问。
陈树笑了下,声音低得只够她听见:“还不能说。”
乔伊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顿了顿,眼神忽然认真起来:“不过你放心。等时间到了,我会告诉你的。”
风从教学楼之间穿过,图书馆屋檐下的横幅“建设学习型校园、探索科学的边界”被吹得啪啪作响。
几只麻雀从教学楼的天线架上扑棱飞起,剪影在夕阳下拉得又细又长。
远处钟楼的报时钟声响起,校园广播忽然播放起《星晴》,音质破旧,却让人心头一软。
那一刻,乔伊有种奇异的预感:
这场围绕1998年矿难的调查,不止她和王昭,还有陈树,甚至——马星遥。
他们每个人,或许都在找一段没人敢说出口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