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的描金马车停在李府正门前时，李怀珠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一晚的准备时间太短，她几乎翻烂了兄长留下的所有诗集，连周迟教她的那些对韵口诀都反复默诵了无数遍。腰间的玉佩沉甸甸的，上面“韫玉“二字像是烙在皮肤上，时刻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
“兄长还要磨蹭到几时？“李萱的声音从廊下传来，甜得发腻，“裴府的马车可等候多时了。“
怀珠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的“李玄“——靛青色直裰用银线绣着淡淡的云纹，白玉发冠将短发束得一丝不苟。镜中人眉眼清俊，与她有七分相似，只是下颌线条更加硬朗，眉宇间多了几分男子特有的英气。她拿起妆台上的黛粉，在左眉疤痕处又加深了些许。
“这就来。“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李萱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石榴红遍地金罗裙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步摇。看到怀珠，她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兄长今日倒是人模人样。“李萱用团扇半掩着唇，“只是这通身的气度，怕是怎么装也装不像真正的世家公子。“
怀珠面色不改，只是轻轻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大妹妹今日盛装，想必是为了讨裴公子欢心？可惜...“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在李萱过分浓艳的妆容上扫过。李萱脸色一僵，随即冷笑道：“兄长还是多操心自己吧。今日诗会上可都是京城顶尖的公子哥儿，若露了怯，丢的可是李家的脸面。“
怀珠不再接话，率先向府门走去。晨风拂过她的后背，才惊觉内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今日这场鸿门宴，恐怕比想象中更加凶险。
裴府的马车内部铺着柔软的貂皮垫子，小几上摆着时令鲜果和精致的点心。怀珠刚坐定，就听李萱对车夫吩咐道：“走稳些，我家兄长在乡下坐惯了牛车，可经不起颠簸。“
车夫憋着笑应了。怀珠闭目养神，权当没听见。马车穿过大半个京城，窗外的喧闹声渐渐变得不同——小贩的叫卖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青石板路上马蹄的嘚嘚声。当马车最终停下时，怀珠掀开车帘，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映入眼帘。
朱漆大门上“裴府“两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门前一对石狮子足有两人高，眼睛是用上好的翡翠镶嵌的。十六名衣着光鲜的小厮分列两侧，见马车到来，齐刷刷地躬身行礼。
“李家少爷小姐到——“
随着门房拖着长音的高声通报，怀珠跟着李萱穿过三重门第。假山奇石，亭台水榭，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富贵。转过一道九曲回廊，远处传来阵阵嬉笑声，隐约能听到有人在说“...那冒牌货也敢来...“
怀珠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李萱回头看她，眼中闪着恶意的光：“云岫哥哥把诗会设在流觞亭了。兄长可知'流觞亭'三字是何人所题？“
“先帝御笔。“怀珠平静道，“永和三年，先帝驾临裴府赏梅，亲笔所题。“
李萱没料到她会知道这等典故，一时语塞。怀珠心中冷笑——这些京城轶事，兄长在青槐村时没少给她讲过。
流觞亭建在一片人工湖中央，九曲桥相连，四面垂着轻纱帷幕。十余名锦衣华服的公子已经围坐在蜿蜒的曲水两侧，见她们到来，说笑声戛然而止。
“萱妹妹！“为首的青年起身相迎。此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如冠玉，一身月白色织金锦袍，腰间挂满了玉佩香囊，正是户部尚书嫡子裴云岫。
裴云岫亲热地拉住李萱的手，这才转向怀珠，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这位便是李家大公子吧？久闻大名，今日总算得见。“他故意在“大公子“三字上加了重音。
怀珠拱手行礼：“裴公子客气。“
“来来来，我给李公子引见。“裴云岫揽着她的肩膀走向亭中，声音故意提高了几分，“这位就是李玄李公子，在乡下住了七年，近日才回京的。“
亭中响起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怀珠目光扫过众人，将那些或讥诮或好奇的面孔一一记在心里。
“这位是陈侍郎家的三公子...这位是王御史的侄儿...这位...“裴云岫挨个介绍，最后指向角落里一个身着墨蓝锦袍的男子，“这位可了不得，谢尚书家的嫡子谢逾白，我们'京城七闲'之首。“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生得剑眉星目，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神态。他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玉酒杯，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李公子？哪个李公子？李家嫡子不是李栾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亭中气氛骤然凝固。怀珠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刀子般刺在自己身上。
“谢兄有所不知。“裴云岫故作叹息，“李栾贤弟两年前不幸病逝，这位李玄公子是...呃，是李大人的庶子，如今算是...呃...“
“算是鸠占鹊巢？“谢逾白轻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
怀珠的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她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羞辱，但亲耳听到时，胸口仍像被重锤击中般闷痛。她现在是“李玄“，必须维持兄长温润如玉的形象。
“谢公子说笑了。“怀珠唇角勾起一抹得体的微笑，“在下不过是奉父命回府，何敢僭越？“
“奉父命？“一个穿绛色袍子的公子突然插嘴，“我怎么听说，是李大人看嫡子没了，不得已才接回庶子的？“
“赵兄此言差矣。“另一个摇着折扇的公子笑道，“李大人若真想要儿子，大可以再娶几房姨娘，何必接个乡下养大的...“
话未说完，亭中已是一片哄笑。怀珠面色不改，甚至亲自为那绛衣公子斟了杯茶：“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绛衣公子一愣，下意识答道：“赵家行四...“
“赵四公子请用茶。“怀珠将茶盏双手奉上，动作优雅得体，“秋燥伤人，润润喉再说话不迟。“
那赵四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尴尬地僵在原地。谢逾白突然笑出声来：“有意思。李公子好涵养。“
裴云岫见气氛不对，连忙拍手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今日诗会还是老规矩——羽觞随曲水漂流，停在谁面前，谁便赋诗一首。“
侍女们鱼贯而入，将盛满酒的羽觞放入水中。怀珠注意到，递给她的酒杯与众不同——通体碧绿，杯底刻着一个“栾“字。这是李栾生前用过的杯子，裴云岫故意拿来羞辱她。
第一只羽觞停在了谢逾白面前。
“既然开了头彩，谢某便抛砖引玉了。“谢逾白起身，目光在怀珠脸上停留片刻，突然一笑，“'鸠占鹊巢非所愿，野鹜终究是家禽'。“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亭中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怀珠，等着她的反应。
怀珠面色不改，甚至微微颔首：“谢公子好诗才。“她声音平静，仿佛听不出其中的讽刺，“只是'鹜'字仄声，若换成'凫'字，平仄更协。“
谢逾白眉毛一挑，显然没料到她会指出这一点。亭中众人也面面相觑——这乡下回来的庶子，竟懂平仄？
“李公子高见。“谢逾白似笑非笑地拱拱手，仰头饮尽杯中酒。
羽觞继续漂流，接下来几位公子作的诗都是些陈词滥调。怀珠冷眼旁观，发现这些人不时偷瞄她，眼中满是等着看好戏的期待。
终于，羽觞停在了怀珠面前。
“李公子，请吧。“裴云岫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听闻你在乡下时跟着个落第秀才读书，想必学了不少...田园野趣？“
亭中又是一阵轻笑。怀珠不慌不忙地端起羽觞，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缓缓开口：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一句出口，满座皆惊。这是文天祥的《正气歌》，气势磅礴，绝非寻常纨绔子弟能驾驭。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