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山队长一声令下,人群中立刻闪出几个精壮汉子,七手八脚地就要去卸那台“申城”牌水泵。这台泵是隔壁红星二队刚刚拉过来,准备参与灌溉的,也是目前七宝公社范围内除了红旗大队那台“老爷泵”之外,相对具有代表性的一台。
“慢着!”
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穿着的确良白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上海牌手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看他那派头,不像是个普通社员。
“是申城水泵厂的刘副厂长!”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
王大山眉头微微一皱,迎了上去:“刘厂长,您怎么来了?”
那刘副厂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王队长,我听说有人要在你们这儿砸我们申城牌的场子,还要跟我们的泵比试?我倒要来看看,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的口气!”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秦奋,又轻蔑地瞥了一眼解放卡车上那台崭新的“远风一型”,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申城”牌水泵在沪上乃至周边地区,那可是响当当的老字号,市场占有率极高。他们厂里的人,自然有种“老大哥”的优越感。这刘副厂长是负责销售和市场推广的,听闻红旗大队有个外地来的愣头青公然挑战“申城”,还要搞什么“军令状”,便立刻带人赶了过来,生怕自家品牌声誉受损。
秦奋见状,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微笑道:“刘厂长是吧?我是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的秦奋。我们‘远风一型’初来乍到,确实想通过公开比试,向各位领导和乡亲们展示一下性能,谈不上砸场子,技术交流而已。”
“哼,技术交流?”刘副厂长冷笑一声,“小同志,你们红星公社在哪个犄角旮旯?也敢拿到上海来跟我们‘申城’叫板?我们‘申城’牌水泵畅销华东几十年的时候,你们那‘远风’恐怕还没影儿呢!”
他这话一出,周围一些原本就对“远风”持怀疑态度的人,也纷纷点头。是啊,人家上海大厂的老牌子,岂是那么容易被挑战的?
秦奋也不生气,依旧面带微笑:“刘厂长,产品好不好,不是靠资历老,也不是靠嘴上说,得靠数据和实际效果说话。既然您也来了,正好做个见证。我们就用事实来说话,如何?”
“好!好一个用事实说话!”刘副厂长被秦奋的淡定激起一丝火气,“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不知名的小厂子,能捣鼓出什么名堂来!王队长,开始吧!就用你们那台‘申城’,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王大山看了看秦奋,又看了看咄咄逼人的刘副厂长,心中也有些打鼓,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点了点头:“好!那就先试试我们这台二队的‘申城’牌!”
很快,社员们将那台“申城”牌柴油水泵抬到了预定位置,接好了进出水管。柴油机操作手熟练地摇动启动手柄,随着一阵“突突突”的轰鸣和一股黑烟冒出,柴油机带动水泵开始运转起来。
浑浊的河水被吸入泵体,经过短暂的延迟,一股水流从出水管喷涌而出,射向不远处的干涸稻田。
“出水啦!出水啦!”社员们发出一阵欢呼。
刘副厂长脸上露出一丝得色,对秦奋扬了扬下巴,那意思不言而喻:看见没?这就是我们“申城”牌的实力!
然而,懂行的人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台“申城”泵,声音倒是挺大,震动也不小,但那水流,虽然看着也还行,但冲击力似乎并不算特别强劲,而且柴油机排出的黑烟,也有些过于浓密了。
王大山队长更是看得仔细,他默默估算着出水量和柴油机的转速,心里大致有了个数。
秦奋则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不时记录着什么,神色平静。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王大山喊停:“好了,这台泵的情况,大伙儿心里都有数了。现在,换‘远风一型’上场!”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解放卡车上。
在秦奋的指挥下,两位红星公社的司机师傅和几名红旗大队的社员小心翼翼地将“远风一型”抬了下来。比起“申城”牌的粗犷,“远风一型”显得更加精致紧凑,蓝灰色的烤漆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每一个连接部件都严丝合缝,充满了工业设计的美感。
“这泵,看着就比那‘铁疙瘩’顺眼多了!”
“是啊,不知道用起来怎么样?”
议论声中,“远风一型”也被迅速接好了管路。秦奋亲自上前,检查了一遍油路和水路,然后对一位红星公社的司机点了点头。
那司机师傅深吸一口气,走到柴油机旁,没有像刚才那位社员一样费力摇晃,而是轻轻一拉启动绳——在八十年代,手拉启动的柴油机也算是个小小的进步,至少比摇把省力一些。
只听“嗡——”的一声轻响,几乎没有预热和挣扎,柴油机平稳地启动了!而且,那声音,比“申城”牌明显小了不少,也清脆了许多,几乎听不到杂乱的震动声,排气管冒出的也是淡淡的青烟,远没有“申城”那么浓烈刺鼻。
单是这启动的顺畅和运转的平稳,就让在场的许多老农机手眼前一亮!
刘副厂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还没等众人从这平稳的启动中回过神来,更震撼的一幕出现了!
几乎在柴油机达到额定转速的瞬间,出水管猛地一震,随即,一股远比刚才“申城”牌粗壮、也远比刚才迅猛的水流,如同出海蛟龙一般,咆哮着喷射而出!
“哗——!”
那水流之强劲,冲击力之大,甚至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清晰的抛物线,远远地落入田中,激起一片水花和泥点!
“我的乖乖!这……这水也太猛了吧!”
“劲儿真大!比刚才那‘申城’强出一大截啊!”
“你们看!那水柱子打得多远!”
社员们彻底沸腾了!他们都是常年跟水泵打交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其中的天壤之别!如果说刚才“申城”牌的出水是“喷”,那现在“远风一型”的出水,简直就是“射”!
王大山队长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死死盯着那强劲的水流,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他甚至能感觉到水流冲击空气带来的丝丝凉意!
刘副厂长的脸色则由僵硬转为铁青,再由铁青转为煞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这怎么可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子,怎么可能造出性能如此优越的水泵?
秦奋依旧平静,他走到出水口附近,用手感受了一下水压,然后在本子上记录下几个关键数据。
同样是十五分钟的测试时间。
当“远风一型”停止运转时,周围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刚才那震撼的景象中。
秦奋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各位乡亲,各位领导,两台泵的实际表现,大家都看到了。根据我们的初步估算和以往的测试数据,在同等柴油消耗的情况下,‘远风一型’的扬程比刚才那台‘申城’牌高出约25%,流量高出约30%!而且,我们的泵体结构经过优化,运转更平稳,故障率更低,使用寿命也更长!”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扬程高25%!流量高30%!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同样的时间内,“远风一型”能浇灌更多的土地,能把水送到更远的地方!对于眼下急需抗旱的红旗大队来说,这简直就是救命的福音!
“好!好泵啊!”王大山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走到秦奋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小秦同志!你这‘远风一型’,真是我们红旗大队的及时雨!没说的,我们红旗大队,第一批采购!就按你说的,以旧换新!”
“我们也要!我们二队也要!”
“还有我们!我们向阳大队的老泵也该换了!”
周围其他生产队的干部们也反应过来,纷纷表态。一百块钱的赌注,秦奋赢了!更重要的是,他们亲眼见证了“远风一型”的卓越性能!
就在这时,刘副厂长突然尖声叫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们……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或者,你们这泵的油耗肯定高得吓人!中看不中用!”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开始胡搅蛮缠。
秦奋微微一笑,早料到他会有此一说:“刘厂长,油耗数据我们也有。测试结果显示,在同等出水量的情况下,‘远风一型’比传统老式水泵节油15%到20%左右。这一点,我们欢迎任何单位进行严格测试和对比。至于做手脚,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们怎么做手脚?”
他转向众人,继续说道:“各位乡亲,刚才我说的‘以旧换新’,现在就可以具体谈谈。对于像红旗大队这样急需用水的单位,如果决定采购,我们可以现场评估旧泵价值,直接抵扣。同时,为了感谢大家对我们‘远风’的信任,首批采购的单位,我们还将给予最大的价格优惠!”
“价格优惠?能优惠多少?”一个干部急切地问道。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毕竟,生产队的经费都紧张得很。
秦奋伸出三根手指:“在‘以旧换新’的基础上,我们‘远风一型’的推广价比同等马力、同等性能的上海老牌子,至少低三成!”
“低三成?!”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性能卓越已经足够吸引人了,现在价格还低这么多!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小秦同志,你这……你这价格也太低了吧?你们厂子还有利润吗?”王大山也有些不敢相信,他知道水泵的成本不低。
刘副厂长更是跳了起来,指着秦奋骂道:“好你个秦奋!你这是恶意竞争!你这是扰乱市场!你这是价格屠夫!你们这种搞法,长久不了!我们‘申城’绝不会坐视不理!”他气急败坏,因为秦奋这一手,几乎是断了“申城”牌在这片区域的活路。如果“远风”真的以这样的性能和价格打入市场,“申城”牌那些老旧高价的产品,谁还会买?
“价格屠夫?”秦奋迎着刘副厂长的目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刘厂长,你错了。我们红星公社农机修造所,不是要做价格屠夫,而是想做一条‘鲶鱼’!”
“鲶鱼?”众人又是一愣,不明白秦奋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奋的声音变得更加洪亮有力,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各位可能听说过,在一些养鱼的池子里,如果只放一种鱼,它们会死气沉沉,长得慢,还容易生病。但如果放进去几条凶猛的鲶鱼,其他的鱼为了活命,就会拼命游动,反而变得更有活力,整个池子的水也就活了!”
“我们‘远风一型’,就是想做进入上海水泵市场这条池子里的‘鲶鱼’!我们不是要简单地把谁打死,而是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通过我们高性能、高性价比的产品,来刺激整个市场,让所有的水泵生产厂家都动起来,都去提升技术,降低成本,改进服务!最终,受益的是谁?是我们广大的农民兄弟,是国家农业生产!”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鲶鱼效应”!这个词,对于1980年的社员和干部们来说,无比新鲜,却又异常形象!
王大山听得是连连点头,眼中异彩连连,他看着秦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这个年轻人,不仅技术过硬,有魄力,更有如此长远的眼光和格局!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卖产品了,这简直是在下一盘大棋!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一个戴着草帽,一直沉默旁观的老农突然大声赞道,“这小伙子,有水平!是真心为咱们农民着想的!这样的泵,这样的厂子,咱们信得过!”
刘副厂长被秦奋这番话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想反驳,却发现无从下口。秦奋把自己的行为拔高到了推动行业进步、服务农民的高度,他要是再纠缠价格,反而显得小家子气,甚至成了阻碍进步的绊脚石。
“所以,”秦奋看着刘副厂长,语气诚恳地说道,“刘厂长,我们欢迎公平竞争,也希望‘申城’这样的老牌大厂能够不断创新,拿出更好的产品来。市场是大家的,只有通过竞争,才能让中国农机工业发展得更快更好!”
一番话说完,刘副厂长狠狠一跺脚,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走了。他知道,今天,“申城”牌在七宝公社,算是栽了个大跟头。而这个叫秦奋的年轻人,和他那台“远风一型”,以及那套“以旧换新”加“鲶鱼效应”的组合拳,恐怕很快就会在沪上农机市场掀起一场真正的风暴!
看着刘副厂长狼狈离去的背影,王大山哈哈大笑起来,他用力拍了拍秦奋的肩膀:“小秦同志,你可真是给我们上了一课!不光是水泵技术的课,更是这经营头脑的课!佩服!我是彻底服了!”
周围的社员和干部们也是纷纷上前,围着秦奋和那台“远风一型”,七嘴八舌地询问着采购和“以旧换新”的具体细节。
“我们大队的旧泵,有好几台呢,都能换吗?”
“小秦同志,你们这泵,保修多久啊?”
“除了水泵,你们还造别的农机吗?”
秦奋耐心地一一解答。他知道,从此刻起,“远风一型”在上海市场的滩头阵地,已经稳稳地建立起来了!而他,也绝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价格屠夫”,他要做的,是那条搅动一池春水,引领行业变革的“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