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结局

“2006.4.15。BJ2号线地铁。《你的名字》第118场，4镜，2次！”

场记板清脆的响声在铁轨上空回荡。

“开始！”

刘艺菲在拥挤的人群中转了弯，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轨。

四月的风裹挟着樱花瓣掠过轨道，带起她鬓角的碎发。

而台阶的对面，朱亚文穿着深蓝色校服站在那里，阳光在他肩头跳跃。

两人隔空相望。

朱亚文喉结动了动，控制住想要奔跑的冲动，开始缓缓走下阶梯。

铁轨对面的刘艺菲也迈开脚步，白色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摇曳。他们低垂着头越走越近，直至擦肩而过也没有言语。

忽然，朱亚文身体一颤，回过头去。

另一边的刘艺菲几乎以同样的速度看向他。

两人在铁轨两边驻足，四月的风突然变得温柔。男孩嘴角扬起微笑，女孩眼眶泛起泪光。

彼此深吸一口气，同时开口道：

“你的名字是？”

“......“

“咔！”

监视器后的陆晨摘下耳机，盯着屏幕看了足足三分钟。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导演的判决。

“再来一条。”

陆晨突然说，“朱亚文，你的眼神太确定了。这时候男主角应该更困惑一点，那种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的感觉。”

朱亚文点点头，退回原位。

刘艺菲注意到陆晨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剧本边缘，这是他纠结时的习惯动作。

又拍了七条后，陆晨终于喊了通过。

彩带棒在空中炸开，剧组欢呼雀跃。

但当刘艺菲捧着陆晨送的AD钙奶花束准备离开时，却看见他和制片人老刘站在角落里激烈争论。

陆晨的声音压得很低，“再拍一个结局送电影节，这个结局有力。”

“预算已经超了！特效也超支了，你的要求太高了。”老陈额头上的冒汗。

………

BJ郊外的一个废弃火车站。

刘艺菲裹着羽绒服坐在化妆间里，哈出的白气在镜面上凝结。四月的BJ倒春寒，比福建冷多了。

化妆师正给她补妆，冰凉的粉扑蹭在脸上，让她想起陆晨那天碰她手背的触感。

“导演来了。”助理小声提醒。

陆晨穿着黑色羽绒服走进来，鼻尖冻得发红。

他手里拿着新改的剧本，纸张边缘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打印出来的。

“抱歉临时叫你们回来。原版结局再拍一下。”他递给刘艺菲和朱亚文各一份。

刘艺菲翻开剧本，最后一页被完全重写。

原来铁轨相遇的场景变成了多年后在一家咖啡馆重逢。

她抬头看向陆晨，发现他眼下乌青更重了，像是几天没睡好。

“为什么改？”她忍不住问。

陆晨在她旁边坐下，羽绒服发出窸窣的声响：“原来的结局太安全了。电影节观众需要更大的情感冲击。”

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飘到刘艺菲脸上，带着淡淡的薄荷糖味道。

她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大概是改剧本时被纸划的。

朱亚文皱眉看着新剧本，“可是，这样整个时空穿越的逻辑会不会……”

陆晨摇头，“不重要，评委记住的是情感，不是细致逻辑。我们这个是爱情偏文艺，不是悬疑片。”

场务来通知布景完成，陆晨起身时，羽绒服口袋里的东西掉了出来，是一板吃了一半的褪黑素软糖。

刘艺菲弯腰帮他捡起，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涩。这三个月来，她见过太多陆晨靠药物维持精力的时刻。

………

咖啡馆场景搭在一个废弃仓库里。

美术组还原了剧本中描述的每个细节：落地窗上的雨痕，书架上的旧书，甚至咖啡杯边缘的缺口。

刘艺菲穿着米色高领毛衣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开拍前陆晨蹲在她椅子旁说，“记住。这时候你已经三十多岁了，经历过失去和寻找。当看到他走进来的瞬间，你不是认出他，而是突然明白自己这些年等的是谁。”

陆晨的声音很轻，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

刘艺菲点点头，陆晨气息让自己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

“Action！”

咖啡馆门铃响起，刘艺菲抬头，朱亚文饰演的男主角推门而入，鬓角已经有了零星白发。

两人视线相遇的刹那，刘艺菲感到一阵电流从脊椎窜上来。

她不是在表演，而是真的看到了一个穿越时空来找她的人。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脱口而出，眼泪瞬间涌出。

这不是剧本上的台词。

现场一片死寂，按照新剧本，她应该先说“我们见过吗？”然后男主回答“好像是”。

陆晨盯着监视器，手指悬在喊停的按钮上，最终没有按下去。

“继续。”他轻声说。

朱亚文愣了一下，随即即兴接戏：“我也是。这些年，我脑海一直在画你的眼睛。”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素描，上面正是刘艺菲年轻时的模样。

这场戏一气呵成，连摄影师都忘了调整焦距。当陆晨终于喊“咔”时，现场响起自发的掌声。

“完美。”陆晨走过来，眼睛亮得惊人。

刘艺菲还沉浸在情绪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陆晨递来纸巾时，她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早就想好要改结局了对吗？在福建时，现在都三个结局了。”她小声问。

陆晨笑了笑，没有否认：“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好。”

………

当晚的杀青宴选在一家老北京涮肉店。

这次气氛比福建那晚更热烈，毕竟电影真的、彻底拍完了。

“砰！”

香槟塞子弹射到天花板上，泡沫喷涌而出，溅在铺满海鲜的餐桌上。

整个包厢瞬间沸腾，欢呼声、碰杯声、笑声交织在一起。

“我宣布，《你的名字》正式杀青！”陆晨高举酒杯，声音微微发哑。

刘艺菲坐在主桌，面前的花束里插着几瓶AD钙奶，她低头抿嘴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包厢门被推开，中影集团的韩三平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北电的田壮壮老师。

“韩总！田老师！”陆晨和路洋立刻放下酒杯迎上去。

“小陆啊，听说你们今天杀青，我特意过来看看。”

韩三平拍了拍陆晨的肩膀，目光扫过满桌的年轻面孔，“年轻人有冲劲，不错。”

田壮壮则笑眯眯地走到刘艺菲旁边坐下。

“艺菲，演得怎么样？没被导演骂哭吧？”

刘艺菲耳根微红：“田老师，您别取笑我了。”

“哈哈哈，陆晨这小子要求高，我当年带他的时候就知道。”

田壮壮倒了杯白酒，转头对韩三平道，“老韩，这片子你看过粗剪没？”

“还没，不过陆晨跟我聊过，电影节结局的设定挺有意思。”

韩三平夹了块龙虾肉，饶有兴趣地问，“最后定的哪个？”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陆晨。

陆晨笑了笑：“都留着，一个专门送威尼斯，看后期剪辑效果再定。”

“聪明。”

韩三平点头，“市场喜欢圆满的，但电影节评委可能更偏爱留白的。”

田壮壮抿了口酒，忽然看向刘艺菲：“艺菲，你觉得哪个结局更好？”

刘艺菲一怔，下意识看向陆晨。

陆晨没说话，只是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大胆说。

“我……更喜欢地铁站和土楼那个。”

她声音轻柔，却很坚定，“铁轨两边，土楼回望，明明记得对方，却还是问'你的名字是？'那种感觉，比直接相认更让人心动。”

桌上安静了一瞬。

田壮壮笑了：“你看，演员自己都有感觉，这片子错不了。”

韩三平也点头：“行，那就看你们怎么剪了。”

………

酒过三巡，陆晨被灌得有些晕，路洋替他挡了几杯，自己却先趴下了。

刘艺菲悄悄倒了杯蜂蜜水，推到陆晨面前。

“谢谢。”

他低声说，指尖碰到杯壁时，两人的手短暂地交叠了一瞬。

刘艺菲飞快地缩回手，心跳如鼓。

韩三平正和田壮壮聊着今年的电影市场，忽然转头问：“陆晨，下部戏有计划吗？”

陆晨揉了揉太阳穴，“有，已经在写剧本了，看是爱情片，还是商业犯罪片；但风格会不一样。”

“演员定了吗？”田壮壮似笑非笑地问。

陆晨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刘艺菲：“看档期。”

刘艺菲低头，唇角微微翘起。

………

陆晨被灌了不少酒，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晕，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

“威尼斯九月份，一定争取进去。”他举着酒杯对韩三平说，

刘艺菲坐在他对面，小口啜饮着热橙汁。

她发现陆晨喝醉后会无意识地转左手腕上的表，那是块老式机械表，拍摄期间从来没见他摘下来过。

陆晨突然隔着桌子叫她，“艺菲，过来一下。”

他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酒桌瞬间安静下来。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刘艺菲红着脸走到陆晨身边。

“这个给你。这个给你。”陆晨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刘艺菲打开信封，里面是补拍结局的样片截图。

最后一张照片上，她流泪的眼睛占满整个画面，下方手写着一行字：“最好的表演是忘记表演——陆晨”。

“导演偏心啊！我们也要纪念品。”场记小李起哄道。

众人哄笑起来，陆晨却突然严肃地站起身：“我有事宣布。”

包厢立刻安静得能听见火锅沸腾的声音。

“《你的名字》只是开始。”

陆晨的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个人，“下部戏，希望原班人马。”

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刘艺菲低头看着照片，突然明白为什么陆晨坚持要补拍结局。

他想要的从来不只是合格，而是那种能穿透银幕的真实情感。

宴会散场时已是凌晨，陆晨站在饭店门口等车，BJ四月的夜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

刘艺菲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杀青宴散场时，夜已深了。

陆晨站在饭店门口，点了一支烟，烟雾在冷风中散开。

刘艺菲裹着外套走出来，看到他时脚步一顿。

“陆晨。”她轻声叫他。

陆晨回头，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映出一小片阴影。

“嗯？”

她深吸一口气，“下次拍戏，记得再叫我。”

陆晨看着她，忽然笑了：“好。”

夜风拂过，带着四月末的微凉。

不远处，韩三平和田壮壮站在车边，看着两人的背影，相视一笑。

“年轻真好啊。”韩三平感慨。

田壮壮摇头：“不是年轻好，是电影好。”

………

“陆晨，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为什么一定要改结局？”

陆晨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沉默了很久：“因为...原来的结局太像童话了。”

他转头看向刘艺菲，酒精让他的眼神格外清澈，“而我想讲的是，即使记得对方的名字，现实中的重逢也需要勇气。”

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陆晨拉开车门，突然回头。

“对了，下周有空吗？我想请你看看新剧本。”

刘艺菲点点头，心跳如鼓。

出租车尾灯消失在街角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张照片。

背面还有一行她刚才没注意到的小字：

“致我见过最真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