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停了,不过这天依旧阴霾,风吹过来,难得的凉爽。
秋丰坐在食堂里,打了一份红烧肉跟小青菜,就着一大盘米饭,吃的香喷喷的。
劳动过后这饭量暴涨。
正吃着,一个饭盘子撂他桌上了,“秋同志,吃的可真香啊。”
来人是余强,他也是刚捯饬过,跟秋丰一样,头发还没全干。
“是你啊,摄像大哥。”秋丰笑道。
“好眼力。”对方介绍了一下自己,“宣传科的余强,你的照片到时候洗出来,我给你送一份过去。”
“谢了,强哥。”
“甭客气,你那照片我打算选几张寄到晚报,要是有稿费,哥请你吃饭。”
秋丰咧嘴一笑,“上了报纸,我会不会成了名人了?”
“啥名人?”余强的身边又坐过来一个人。
秋丰愣了一下,是刚采访过他的李云音。
她头发长,也没吹干,干脆披散在肩头,头发微卷,过了肩膀了,发质很好,刚洗过澡的面孔,看起来白里透粉,样子很好看。
眼睛有些桃花眼,看人的时候像是带着笑意。
余强嘿嘿一笑,“跟秋丰老弟说了,要把他照片发到报社去,他还担心会不会出名。”
李云音的手里端着一份凉面,份量不多,她挑了几根送进嘴里,边吃边笑道:“出名了挺好,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
这时候张爱玲已经被正名了,不像是80年代少人问津,现在看她书的人也多了起来。
90年代是个神奇的年代,飞涨的物质,与野蛮生长的精神世界,并驾齐驱。
这个年代的人像是海绵,吸收能力极强,分辨能力却很弱。
就像是首批致富的那批人一样,钱财来的快,去的更快,在江湖上留下他们惊鸿一瞥的淘金故事。
今天是周四,秋丰看了一眼手表,熊市进入了倒计时,明天将是开埠以来的股市最低点,425点。
也是他常说的否极泰来的否极,剩下的当然就是泰来,他心情有些愉快,嘴角微扬,耳边传来了食堂大喇叭里悠扬的音乐声。
“中午你不用广播吗?”秋丰问道。
“广播室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李云音笑着回应道。
“我发现你们理工男都不大喜欢文学的,我问你哦,你是不是连张爱玲是谁都不知道啊?”
秋丰吃完最后一口红烧肉拌饭,满足感爆棚,“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写的不错,早几年就在港城拍成了电影,推荐你看看,不过,要看原版。”
说完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慢吃。”
他一手提起放在一旁的换下来的脏衣服,一手拿着空饭盒。
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回家还要洗衣服、刷鞋子,好在这种事情他打小就做,已经习惯了。
等事情都忙完,已经过了1点钟,夏令时2点上班,2点半之前到岗都行,他还能再睡一会儿。
这气温,恰到好处,适合睡觉。
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他甚至梦到了小时候,父母还没南下做生意,爷爷也还在的时候……
梦境里——
夏天发大水,水漫入了房间,他坐在澡盆里划水,跟堂弟、堂妹们打闹,母亲在二楼临时搭建的厨房烧菜,父亲架着梯子修理漏水的屋顶,爷爷拿着蒲扇坐在二楼的过道上听收音机打瞌睡……
他抬头喊了一声爷爷,爷爷低头看他,似乎说了什么。
但他听不清,一急之下醒了过来。
梦里的场景迅速地消散,秋丰顿觉怅然若失……
那时候,全家最不需要烦心的就是他,作为长房长孙,天然得宠。
发大水,对大人来说是灾难,对孩子来说却是乐园,孩子的乐园有很多很多,可秋丰留在乐园里的时光都那么短暂,短暂到都已经记不清了。
秋丰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爬了起来,按停了耳边吵闹的闹钟。
雨没再下,下午的时候,连云都散了不少,气温回升中。
陈姐在办公室里唠叨,“这雨应该是过去了。”
黄工骂了一声,“早知道上午我就不去了,白干了那么久。”
“你不是捞到一壶油嘛,还发了一套雨衣,说到底你赚了,早知道有东西拿,我也去了……”王工说话有些酸溜溜的。
黄工听的心头有些火大,“去去去,下次有这种事,你去。
小秋,你也别去,让他去!”
秋丰应道:“好嘞,我记下了。”
王工哼哼唧唧地站起来,去给茶杯里倒水,话里有话对着秋丰说道:“你知道你走后那姑娘咋说吗?”
秋丰无动于衷,“没兴趣知道。”
王工被他一句话噎住,默默地拿着装满水的茶杯回来。
陈姐打了个圆场,“这老天爷还挺给面子啊,本来以为周末的电影泡汤了,听说是个喜剧,我要带我家姑娘来看。”
王工嘿嘿一笑,“我就是想说这个来着,那……那个钱萍说是周日带个小姐妹过来跟大家一起看电影……”
“不是我们厂的也能来看吗?”
秋丰反问道。
王工笑嘻嘻地说道:“她是王主任家亲戚,肯定能来啊……”
叩叩——
门敲响了,是车间来人,去年新到的机器出了故障,王工自告奋勇拉着黄工一起走了。
在技术部,这种车间突发事情很常见,去现场解决,通常能得到一包烟的好处。
秋丰懒得争,乐得清闲,陈姐是真的是来混日子的,两个咸鱼,各自取出报纸,开始喝茶看报。
翌日中午时分,食堂里有人在议论股票了,秋丰排队打饭,听了几句,都是丧气的话,有人甚至想要下午进城把股票割肉割掉。
这时候也有电话委托,但是起手要5万块资金,不够的话只能现场去填单子了。
秋丰实在不忍心说话的这位,倒在黎明前一刻,多说了一句话,“那个周五是这样的,再等等,我觉得有关方面不会不管的……”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被对方喷了,“你懂什么,要救早就救了,不行,这饭我也不吃了,我这就去坐车……”
旁人拉都拉不住。
秋丰摇摇头,这大概就是这个人的命运,尊重、理解就好。
镇子上的新闻是有时间差的。
周日上午,秋丰在厂区门口的报摊上买了昨天剩下的晚报,果不其然,头版头条印了三条救市政策。
跟记忆里的时间点完全吻合,秋丰嘴角微扬,这下稳了。
今天的天气也很好,万里无云,门口的小水塘的水已经消退了,余留下几块红砖头跟湿漉漉的带着泥沙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