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宫阙深深。
面白净而无须的道人,穿着绯红袍子,坐在蛟龙椅上,抿了口茶,神情埋藏在幽暗中。
“老祖宗。”有年岁很大的老太监躬着身上前,递上一叠秘纸。
道人接过秘纸,铺在玄玉打造的案几上,扫了两眼。
“陈家那个外子,倒是在西蜀搏出名声来了,连大悲方丈都赞他一句真佛。”
他微微坐直了身,将秘纸上写着的‘三问三答’观尽,懒懒道:
“吃粥,碗碎,肚饿......倒是难为大悲方丈了。”
躬身站在一旁的老太监轻声细语:
“老祖宗,内行司递来的折子有言,要此子以一死,来破了昭觉寺的金身,顺道可以让陈家吃个闷亏——您看?”
道人不置可否:
“你怎么觉得?”
老太监恭敬道:
“是个妙招儿,但也有风险,陈家外子的母亲,是那陈秋,此女结交甚广,天资绝世。”
道人不再看那一叠记载着遥远之外诸事的秘纸,摆了摆手:
“先下去吧。”
老太监喏了一身,躬身倒退出了殿门。
道人缓缓点燃一盏灯烛,平和道:
“真武前辈此来,可是要取我这奸人的脑袋?”
虚空泛起波澜,一个老道士骑着青驴,缓缓而出。
驴子打了个响鼻。
京城距离西蜀,不知多遥远,但道士一晃便至,那昭觉寺发生的事儿,亦是百息之间,便摆在了站皇帝的案几上。
老道士凝望着端坐在幽暗中,缭绕袅袅烟气的道人:
“贫道可没杀你的本事。”
道人回答:
“您连仙人都能杀。”
老道士摇头:
“呵,当朝的站皇帝,权倾朝野第一人,要杀个仙人很难吗?贫道要花六十年,你呢?谋划个三年五载?还是一句话,一个吩咐?”
缓了缓,他话锋一转,轻轻一叹:
“贫道当年第一次见你时,还是个毛头小子。”
道人看不清楚表情:
“一百七十年前,本尊在终南山砍柴修道,那会儿尚是舞勺之年,不懂天下,只知道求道修行。”
“也是那年,真武道长只手举起终南山,胜了家师,也抚了抚我的额头,教了我二十四字咒。”
老道士问:
“你师父还认你这个徒弟?”
道人答:
“不认了。”
老道士摇了摇头,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惋惜。
“你啊你,本是有机会飞升的。”
道人抬起眼睑:
“前辈,道门无人可飞升,这是圣上的规矩,我即便从未入主大内,也绝不敢妄想飞升。”
“连您都还是个大宗,嗯,可杀仙人的大宗。”
老道士撇了撇嘴:
“懒得说你,今日寻你来,是讨要一百七十年前,贫道教你二十四字咒的情分。”
道人从蒲团上站起身,立在阴阴而不见阳之处:
“自无不可。”
老道士平静道:
“我收了个徒弟,叫做陈圣,是陈家的外子,想要他承我衣钵,而衙门之中好修行,要你照拂一下他。”
道人伸手,捡拾起那叠秘纸,丢给老道士,对方一边看,他一边叙:
“本尊这就让下头,撤了对他的算计,再召见陈道生,让他给陈圣安一个【蛟使】的位子,而后再做其余安排,如何?”
老道士扫了一眼秘纸,目光停顿在三问三答上,啧了一声:
“倒是难为大悲方丈了。”
他将秘纸丢回,却摇头:
“内行司的算计,是我那徒儿的劫,我不去管,蛟不蛟龙使的,我也替他拒了,他尚没那个德和功。”
“老道我要的,是日后,该他的功,一分不少,该他的官儿,一分不落。”
道人重新坐下,问:
“求个公平?”
老道士答:
“求个公平。”
道人却摇头:
“本尊的情分,不止这一丁点,我可让陈家奉他为家主,可让天下之财六分归他,可让庙堂上的部堂们,见了他,执个礼,甚至磕个头。”
“当然,若他愿意净身入宫,本尊可让他担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权只居本尊之下,等七十八年后,第五位皇帝登基之时,我这掌印太监的位,也让给他。”
“这些,才足够偿还本尊欠的情分,当然,需要一些时间来安排,来谋划。”
老道士无语:
“你和王重阳倒是一个模样,爱显摆,他显摆新悟的道、新收的徒,你显摆权势......怎么,老道我和你有仇不成,你要毁了我徒儿?”
道人摇头,口称不敢:
“既然前辈不要,那本尊就只给他公平,但既如此,该算计他的,还当算计,该害他的,也会害他。”
“然,该他得的东西,至少这庙堂上的东西,便半分不少给他,如何?”
“善。”老道士颔首,骑着青驴子,就要离去。
离去前,青驴微微一顿。
老道士最后道:
“曾经在终南山,有个毛头小子,砍着柴,拍着胸脯,说要修道,要修大道,修成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然后止去天下所有杀,熄去一切兵戈之争,要求个天下为公,苍生无灾。”
“你说,这样的少年,这样一个让王重阳在贫道跟前显摆了几百次的少年,到头来,怎么就成了天下第一奸呢?”
道人坐在案几后,坐在幽邃中,看不清身形,看不清神情。
他只是回答道:
“少年意气,当不得真。”
老道士摇头,骑着驴子入虚空。
殿中恢复死寂。
许久。
‘笃,笃,笃’
道人屈指叩案三下,有小太监捧着个名册入内,跪在地上。
名册上,写着的是当朝五品及以上,除了六位阁老外的所有官员名讳,都打乱着顺序排列。
道人闭着眼,拿出笔,随手在名册上斜划了一笔:
“今日不愉,便将这些人扒了官袍,摘了乌纱帽,丢进诏狱去。”
小太监看了眼名册:
“老祖宗,划到户部尚书的名儿了。”
道人不语,有老太监快步走进来,夺过名册,恭敬的喏了一声,将这不懂规矩的小太监提了出去。
“杖毙。”老太监丢下一句话,带着名册匆匆离去。
老祖宗不高兴了,朝堂上就得掉些脑袋。
哪怕是当朝的尚书。
谁让他命不好,恰巧被笔锋撇中了呢?
‘当!’
远处的宫阙中,传来铜磬声儿,余音荡响八十一息。
………………
西蜀,昭觉寺。
咕嘟咕嘟,一碗清粥下肚。
耳畔激荡梵音,眉心滚烫,陈圣似能观见眉心一粒窍中,破屋锒铛。
那‘破屋’一息间涨三丈,又一息,再涨三丈。
六息过后,便成了座十八丈高的院堂,其中燃起一丈高的命火,却又被一头真龙探爪掐灭。
文脉桎梏,不可燃命火、入门道。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殿中已然稀稀拉拉,没剩几个人。
“正午,都用斋饭去了,斋饭过后,方丈就要来行赐福。”
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陈圣侧目看去,是个江湖侠客,面相阴柔的江湖侠客。
侠客讨好的笑了笑:
“真佛,您想看烟花吗?”
陈圣顿时了然。
这是要自己,点燃窜天箭,招那百骑踏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