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梅雨季总是黏腻得让人发慌。
林砚之站在便利店门口,望着玻璃上蜿蜒的雨痕出神。手中的关东煮早已凉透,萝卜块吸饱了汤汁,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小时候外婆案头那方老坑端砚。他舌尖下意识抵了抵后槽牙,那里还残留着今早补牙时的酸麻感,金属器械刮过牙髓的声响仿佛还在耳道里嗡嗡回荡。
“叮铃——”
风铃轻响,穿香奈儿套装的OL踩着细高跟匆匆而过,发梢的香奈儿五号与雨水的腥气撞了个满怀。林砚之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夜,也是这样的香氛,裹着温热的血味,浸透了他整盒素描纸。
“先生,还要加热吗?”收银台后的小姑娘举着关东煮罐子,睫毛上还沾着方才打盹时留下的眼睫毛膏痕迹。少年人圆润的指尖叩了叩玻璃柜,亚克力指甲贴片在灯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林砚之摇头,将塑料餐盒丢进回收箱。铝制汤匙与箱体碰撞出清越的响,惊飞了趴在垃圾桶边缘的灰鸽子。那生物扑棱着翅膀掠过橱窗,他忽然在玻璃倒影里看见自己的脸——二十八岁的面容,眼角却爬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细纹,像被水洇开的焦墨,在苍白的皮肤上晕出细微的裂痕。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砚之,今晚老宅聚餐。”姑姑的语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父亲说,该让你见见世面了。”
地铁七号线的末班车永远带着挥之不去的咖啡渣味。林砚之缩在靠窗的角落,望着玻璃上自己与雨幕重叠的虚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帆布包侧袋,那里躺着今早从牙科诊所顺来的镊子——不锈钢钳口还沾着点淡粉色的组织液,像初春未融的桃花雪。
老宅在愚园路尽头的别墅区。铁艺大门上的铜狮衔着夜灯,暖黄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雨珠,像某幅文艺复兴油画里被凝固的晨露。林砚之按响门铃时,手腕上的银表突然发出蜂鸣——不是电子表该有的声响,倒像是古早座钟里簧片震颤的嗡鸣。他皱眉看向表盘,十二点整的位置赫然爬着道蛛网状的裂痕,秒针卡在三厘米处,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咽喉。
“砚之来了。”
姑姑的声音从玄关传来,香云纱旗袍下摆扫过打蜡的橡木地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她耳坠上的东珠随动作轻晃,林砚之忽然注意到那珠子表面浮着层异样的光泽,像是...某种生物分泌的黏液。
“怎么发愣?”涂着珊瑚色甲油的手指搭上他肩膀,温度高得反常,“你父亲在书房等你。”
二楼转角的青铜仙鹤香炉飘着沉水香,烟缕在廊灯下呈现出诡异的螺旋状,宛如DNA双螺旋结构。林砚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鞋底突然踩到什么滑腻的东西——低头看去,竟是滩半透明的胶质物,里面还嵌着几根人类的指骨,指甲盖上涂着剥落的蒂芙尼蓝甲油。
“砚之。”
父亲的声音从胡桃木门后传来,带着常年浸淫商场的冷硬。林砚之推门而入,落地灯在波斯地毯上投下圆形光斑,光斑中央摆着个红木托盘,里面躺着枚羊脂玉扳指。他瞳孔骤缩,那扳指上的云雷纹竟在缓缓游动,像活物般在玉质表面扭曲伸展。
“戴上。”父亲指节敲了敲桌面,袖口露出的腕表表盘裂痕与林砚之腕上那只分毫不差,“从今天起,你该承担起林氏的责任了。”
玉扳指套上无名指时,林砚之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的轻响。不是关节错位的脆响,而是某种更深处的、类似于虫卵孵化的细碎震动。他忽然想起今早补牙时,钻头触到牙髓瞬间,看见的那抹幽蓝——和此刻父亲瞳孔里流转的色泽,一模一样。
“家族宴会七点开始。”父亲起身整理袖扣,林砚之这才注意到他后颈有片异样的皮肤,像是新蜕的蝉壳,泛着半透明的青白,“记住,别盯着客人的眼睛看。”
宴会厅的水晶吊灯缀满施华洛世奇水晶,在暮色中折射出冷冽的光。林砚之站在旋转楼梯上,看着楼下穿梭的宾客——穿高定西装的男人握着香槟杯,指节上爬着蛛网状的青筋;戴南洋珍珠项链的妇人轻启朱唇,露出过于整齐的瓷白色义齿;就连端着银盘的侍者,耳后都有道尚未愈合的缝合线,像条蛰伏的蜈蚣。
“砚之哥哥。”
清甜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林砚之转身,看见堂妹林墨染穿着一袭薄荷绿鱼尾裙,发间别着朵新鲜的白玫瑰。她凑近时,颈间铂金锁骨链擦过他手腕,链子上刻着的梵文突然发出荧光——那是往生咒的变体,专为镇压枉死之人的魂魄所创。
“别怕。”少女指尖划过他手背,触感像浸泡过福尔马林的标本,“大家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她抬手拨弄耳坠,林砚之这才发现她耳垂上有个子弹贯穿的孔洞,边缘结着暗紫色的痂。记忆突然翻涌:去年今日,新闻里说某位地产大亨之女在巴黎遇劫,身中三枪仍奇迹生还。当时他在画室画着静物,铅笔芯突然断裂,在素描纸上戳出个边缘毛糙的洞。
“该敬酒了。”姑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中托盘上摆着十二只青瓷酒杯,杯底沉着细小的金色颗粒,“记住,用左手递杯。”
林砚之接过酒杯时,指尖触到杯壁上的暗纹——那是道家秘传的镇邪符,用朱砂混着人血绘制,历经七七四十九日开光。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他掌心:“砚之,以后看见左手戴玉扳指的人,要离得远远的...”
第一位宾客是位白发老者,西装翻领别着枚蓝宝石胸针。林砚之用左手递上酒杯时,老者袖口滑落,露出整条机械义肢——齿轮与发条在皮肤下游走,关节处渗出淡绿色的润滑液。“林小子,”老者举杯时喉结异常滚动,“听说你在学画画?”
酒杯相碰的瞬间,林砚之听见瓷器碎裂的声响。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老者胸腔里传出的。他瞳孔微缩,看见老者嘴角渗出黑血,血珠落在地毯上竟化作细小的甲虫,正沿着他皮鞋边缘缓缓爬行。
“父亲说,画画能静心。”林砚之退后半步,帆布包侧袋的镊子突然发烫,“我最近在画...人体结构。”
老者突然剧烈咳嗽,机械义肢不受控地抽搐,蓝宝石胸针迸裂成齑粉。林砚之看见他眼球表面裂开蛛网状的缝隙,露出底下蠕动的触须——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某种节肢动物的复眼。
“砚之!”姑姑的呵斥里带着惊惶,“还不快扶王伯父去休息室!”
扶着老者穿过长廊时,林砚之闻到他身上传来的福尔马林气味。那味道混着铁锈味,让他想起画室的储物柜——上周他清理仓库时,曾在最底层发现个铅盒,里面装着半具胚胎标本,浸泡在浑浊的福尔马林里,指缝间还连着未退化的蹼。
休息室的落地窗外,雨势突然变大。老者瘫在真皮沙发上,机械义肢已经脱落,露出断口处缠绕的神经束,像团乱麻般蠕动着。“小子,”他扯动嘴角,露出满口金属假牙,“你母亲...是不是姓苏?”
林砚之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母亲的姓氏是禁忌,父亲曾明令禁止任何人提起。他后退半步,后腰抵在雕花书桌上,指尖触到某种柔软的凸起——低头看去,竟是个嵌入桌面的眼球,虹膜呈现诡异的靛蓝色,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苏清禾...是个好女人。”老者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断肢处突然喷出淡紫色的液体,“她临死前...托我给你带句话...”
话音未落,老者头颅突然炸裂,化作漫天血雨。林砚之本能地闭眼,再睁眼时,看见自己掌心躺着枚带血的鳞片,菱形,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边缘却布满锯齿状倒刺。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砚之将鳞片塞进裤袋,转身时看见墙上的油画——那是曾祖父的肖像,他记得小时候这幅画挂在玄关,曾祖父的眼睛总是跟着人转动。此刻画中人嘴角咧开不自然的弧度,右眼珠竟凸出于画布,正顺着油彩往下流淌,在领口处积成滩黑色的血泊。
“砚之,你没事吧?”姑姑冲进来,旗袍前襟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王伯父突发急病,已经送去医院了...”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林砚之正盯着她的脖子——那里有道新鲜的缝合线,从耳后延伸至锁骨,针脚细密如蜈蚣足,而线头处还沾着半片鳞片,与他口袋里那枚一模一样。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条未知号码的短信:午夜十二点,静安寺后巷,带素描本。
林砚之抬头看向墙上的鎏金挂钟,指针正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姑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发出尖利的惊叫——钟摆里卡着半截手指,指甲上涂着蒂芙尼蓝甲油,正是他在楼梯上踩到的那根。
“砚之,”姑姑声音发颤,慢慢逼近,旗袍下的躯体开始变形,“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她的肩膀诡异地隆起,脊椎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林砚之向后退,直到背靠落地窗。雨幕中,他看见庭院里的喷泉雕塑正在融化,青铜材质的海神像化作粘稠的液体,露出底下蜷缩的人形生物——那东西长着昆虫的复眼和人类的躯干,正用节肢状的肢体抓着块画板,而画板上,是他昨天刚丢弃的素描稿。
挂钟敲响十二点的瞬间,林砚之转身撞碎玻璃。碎渣划破脸颊的刺痛中,他听见姑姑在身后发出非人的嘶吼,那声音混着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像极了牙科诊所里高速运转的涡轮机。
雨丝扑进眼睛时,他终于摸到帆布包里的镊子。指尖触到金属的刹那,某种奇异的力量顺着神经窜遍全身。他回头望去,看见老宅的窗户里涌出无数半透明的身影,那些“人”的皮肤下跳动着幽蓝的荧光,每走一步就留下滩胶质的痕迹,而他们的眼睛里,都映着同一个画面——
便利店玻璃上的雨痕,关东煮的暖黄灯光,以及那个站在雨中的青年,他后颈的皮肤正在剥落,露出底下闪烁着鳞片的真实躯体。
林砚之摸向自己的后颈,指尖触到片光滑的鳞片。远处,静安寺的钟声穿透雨幕,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微笑,以及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砚之,你要记住,真正的人类,眼睛里是有星辰的。”
他掏出素描本,借着街灯的光写下第一笔。雨滴落在纸面,将炭笔痕迹晕成深浅不一的灰,像极了记忆里母亲棺木上覆盖的晨雾。而在他身后,老宅的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爆裂声,伴随着某种生物破茧而出的嘶鸣。
午夜的申城街道空无一人。林砚之握着带血的镊子,在素描本上画下第一个完整的人形——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自己,背后生着透明的膜翅,瞳孔里流转着银河般的星光。远处,便利店的灯光依旧温暖,而玻璃上的雨痕,正渐渐凝结成某种神秘的符文。
雨还在下,而某个关于“人”的秘密,才刚刚开始揭开序幕。
下章预告:静安寺后巷的神秘老者将揭示“伪人”真相,林砚之的素描本惊现母亲笔迹,机械义肢与鳞片的关联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