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误

晨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营地湿润的泥土上。

一行人零零散散地从帐篷里爬出,揉着惺忪的眼睛,脸上还带着酒后的红晕和倦意。

何衍揉着太阳穴,脸色惨白,沉重的头痛像一团紧绷的绳索缠绕着他的脑袋,痛得他几乎想咬牙。

“嘿,何兄,”周典凑过来,眯眼笑,“昨儿谁大声喊得最凶?说话喊得跟打仗似的,还以为城里起火了呢!”

几个伙计纷纷笑了起来,眼神里带着调侃和几分好奇。

何衍面色微变,装作一脸茫然:“我?谁知道啊,可能是风吹的吧,昨儿醉了些,哪记得那么清楚。”

周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哟,这话听着像是在逃避呐。说出来吧,兄弟,我们可没忘。”

何衍干笑两声,低头瞥了眼不远处堆着的残羹剩饭,苦笑道:“那时候……确实有那么一瞬,心头一热。”

他沉默片刻,目光飘远,脑海中浮现出李玄仙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睛。

“乱世里,哪有那多光明正大的事儿?娶妻生子……连活着都是奢侈,何况什么幸福安稳。”

声音微微颤抖,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我也怕,怕误了那个人。”

营地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个人对视一眼,没再追问。

他们都懂,眼前这个人,带着千万个兄弟的期望,也背负着自己的沉重和无奈。

“行了,别想太多,养好头,今天还得演练呢。”

周典拍了拍何衍的背,带着一丝兄弟般的温暖。

何衍点了点头,嘴角微扬,那句话埋进了心底,任时间流淌。

晨风拂过,营地里升起袅袅炊烟,战士们忙碌地整理装备,收拾帐篷,气氛虽然疲惫,却依旧坚韧不拔。

何衍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尚未完全散去,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他蹲在一旁,目光仔细观察着营地里每个人的神情和行动,隐隐察觉到几个士兵的面色不对劲。

“老李,家里没事吧?”他走过去,拍了拍那个略显憔悴的中年士兵肩膀。

老李眼眶泛红,低声道:“上次战斗后,家中房屋被妖兵烧毁,妻儿都流离失所……”

何衍眉头一皱,默默将自己积攒的薪水从怀中掏出,递给老李:“拿去,好好安顿家里人,别再为家事分心,战斗还需靠你。”

老李眼含热泪:“何兄,多谢了……”

这已不是何衍第一次做类似的事。

他习惯观察每个人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察觉到隐藏的忧虑后,总能第一时间伸出援手。

不论是战士之间的小矛盾,还是粮食分配的争执,他都耐心调解,稳住军心。

这些行动,远胜于空洞的誓言。

他清楚,战场上没有多少豪言壮语,只有相互扶持才能活下去。

营地的角落,有人轻声谈论起回灵州的计划,何衍悄然加入,尽力提供建议和指引。

他知道,只有让众人安定,军心才能牢固,战斗才有希望。

夜风初起,断星谷外,山林寂静如死,唯有星光破云,映出山巅的一轮淡月。

何衍立于山腰,手中那封以黑色妖皮所制的信卷静静铺展在火光之上。他沉默良久,目光冷冽,心绪却如暗潮翻涌。

白日间,一名山中异人突至军营,自称“断羽”,留下一封密信后便飘然离去,竟未惊动半点守卫。信使所穿异袍,样式从未见过,语气奇异,像是说话本就不属于这世间。

那信,便是来自妖族。

何衍再度展开信卷,黑底赤字,墨如鲜血:

“何衍,灵州英才,天命所归。

我等神族早已洞察你的潜质与宿命,妖族虽与人族为敌,但天道无常,强者得天下。

加入我族,汝将得无尽妖力加持,洞悉天地玄机,统领万族,登临神域之巅。

我等承诺:护你身躯无恙,赐你权势无边,令你兄弟不再枉死,天下百姓得以安宁。

不必再被朝堂阴谋所累,不必再看着弱者受苦受难。

与我等同行,共掌天地,改写人妖宿命。

志同道合者,今夜月黑风高,断星谷北,静候回音。”

纸上的字,像是活物,带着某种诡异蛊惑的气息,像是在低声诱惑,又像是在咒你堕落。

何衍缓缓合上信卷,指间微颤。他自持心坚意定,却也不得不承认,妖族的字眼击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疲惫。

朝堂争斗、战功被压、将士无辜死难,凡此种种,似乎人族自身便是最大的敌人。若不是一身本心尚在,若不是亲历那场血与火中同袍之死,他或许也会动摇。

但他终究不是那种人。

——

妖族。

那是一种令人又爱又恨的存在。

它们的外形常似人,男女形貌可媲美世间佳人俊士,但一旦动手,那些妖瞳、利爪、鳞甲、尾骨,便会如撕裂面具般揭示本质。

妖族奉行弱肉强食,无所谓忠义仁善。在他们眼中,只有“强”与“更强”。他们有自己的律法,名为“血约”,每次升位夺权,皆伴随杀戮与吞噬。他们自诩为“神族”,并将人族称作“贱种”、“匍匐者”。

王族之中最强者被称为“天妖”,其下一支被称为“圣脉”,极少数血脉纯净者能召唤古妖血焰,号称拥有神灵之力。

与人族不同,妖族之王不需要百官朝贺,他们以“战”定尊卑。长子不一定继位,唯有击败所有竞争者者方能登位。

但与人族也并非全然不同。

王族之中亦有争权夺利,亦有出使人间者潜伏为间谍,更有妖族姝女,嫁入人族豪门,为图混血后嗣,以求日后崛起。

人族有朝堂的阴谋,妖族有骨血的猎杀。

这世道,早就没什么真正的“清白”了。

——

何衍望着那封信,又想起那信上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试探与许诺。

“若我真答应了呢?他们会将我放入那妖族圣脉中培养,还是会立刻剖开我的胸膛,取走宝珠?”

他冷笑一声。

“强者得天下?”他低声自语,“这句我信。”

可他眼中,却没有丝毫动摇之意。

他不是没想过妥协,但他清楚自己在那场战火之中看到的是什么。

——不是朝堂,也不是妖族。是同袍们将他推出火线时的目光,是村口老妇跪在灰烬中护住孙儿尸首的手,是那一点点微弱却仍在挣扎的“人意”。

如果连这些都抛下了,那就不配称为“人”。

他将信封投入火中,看着妖皮信卷化为乌黑灰烬,灰烬在夜风中飘舞,像极了战后那漫天的骨粉。

“我只是一兵。”他自言,“但也能杀敌,也能拒这天下之妖。”

远处,有踏雪而来的身影,一名军士急奔而至,单膝跪地。

“何大人,李将军命人传信,城南荒道发现异动,请大人速去查看。”

何衍收回目光,披上甲袍,点了点头:“传令,全副武装,三十人,随我出发。”

“是!”

火光熄灭,信灰随风而散。

可在某一处遥远的山岭之中,有一双妖瞳微微一动,露出诡谲的笑意。

“你终究会明白的,何衍。这天下,不配由你们人族掌握。”

灵州,依旧是那座灰砖黑瓦、城墙高耸的古老城池。

当何衍率部踏入城门那一刻,黄昏的光辉正斜洒而下,映得城头风旌猎猎、尘烟滚滚。他一身灰甲,长枪拄地,面上仍带着残存的血迹与战火的味道。同行军士身披残甲,面露疲态,却也神色坚毅。北关的战斗虽艰,然余者皆存,众人心中多少有些轻松。

“快看,是北关守将!”“枪侯回来了!”街巷两旁,有百姓认出了何衍的模样,纷纷俯首致意。孩童从巷口探头,叫喊着“北关枪侯”,女人拎着水桶立于门前,眸中泛起敬意。百姓自发退让出一条通道,眼神中带着感激与期待。

城中久违的平静令人心生异样。

比起城外屠戮与血腥,这里街市依旧热闹:酒馆飘香,商贩高声吆喝,绸缎铺中传出掌柜讨价还价的清脆声;巷口牙婆在撮合婚事,雕花窗后的女子偷看归兵的身影。生活仿若未曾被战火侵扰,然而何衍知,那只是假象——真正的恐慌与压抑,已沉淀入骨髓中,不敢显露罢了。

“归营稍整,兵器入库,半日后自由行动。”他向众人吩咐,语气平稳。

“得令!”军士齐声而应,振臂而呼,令街旁行人纷纷侧目。

营地设于城西边缘,靠近老旧兵营的一隅,名为“临锋营”。营中人多已历战,气息肃穆。何衍入内后,便立刻卸甲查兵,命令几名伤员先行入帐疗伤。

他本人虽伤痕累累,却并未第一时间歇下,而是在营地一隅独自练枪,矫正招式中的微小偏差。枪影翻飞,宛若龙蛇出海,引得周围营士惊叹。

“副尉的招式,又稳了三分。”

“他是真把战场当修行啊。”

“听说那一夜枪挑三妖,三十步之内无生人,没一点真本事哪做得来?”

有人低声议论,目光中满是佩服。

而何衍心中,却不甚欢喜。他知道,这份战力背后,靠的是一次次近死的搏命。

他站定,凝眸望向营外高墙,心中忽有种莫名的烦闷。

——一场大战之后,竟未能感觉到半分安全。城虽入,身犹在阵中。兵是暂歇,心却未能平静。

“我不是怕死,”他暗道,“只是……这命若不值,何苦送去?若能多留一人于世,总归是好的。”

黄昏过去,夜色笼罩城头,军士依令散去,有人三三两两前往城中歇脚,有人约好去酒馆,也有胆大的吆喝着去“绣春楼”开开眼界。

营中一人名周烈,魁梧爽朗,向来豪放,此时凑近何衍,笑道:“副尉,几位兄弟说得好好的,难得进城,怎的您就不肯同行?那‘绣春楼’,可不是寻常的地儿。”

“酒色能解忧?”何衍反问,眉宇间却无讥讽之意。

“不能。”周烈一愣,继而嘿笑,“但也能让人忘忧一阵啊。”

何衍沉吟了片刻,终是点头,“可去。”

“好!兄弟们,副尉答应了!”周烈大笑。

一众军士顿时欢呼——这位副尉平时不苟言笑,如今竟也肯同行,难得难得。

夜幕彻底垂落,灵州的夜色比起边疆更为温和些。

他们途经城东,灯火辉煌,商街热闹。一条巷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有女子娇笑,有墨客高谈。

“副尉……这绣春楼啊,可不止是那点事儿。”周烈半醉地笑道,“听说头牌箫音姑娘,字能通经,诗能作赋,连李大人都曾赏她一束芍药。”

“李大人?”何衍一挑眉。

“李玄仙啊。”有人低声提醒。

众人一滞。

何衍摇头失笑,倒也未多言。只是他也未料到,自己不过一夜歇脚,却已牵起了这许多命运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