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提前预定好的隔壁房间,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审讯室,以至于,在踏入房间的那一瞬间,西奥多·迪亚兹就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请坐吧,西奥。”卢克佯装没有发现他的不满,有礼貌地伸出右手,掌心平摊,指尖朝向远离正门的那张被固定在地板上的椅子。
按照标准的审讯流程,案件的嫌疑人需要坐在房间里远离大门的那个位置,并保证其视线能够同时平视到审讯的警员与正门。
这样的设计基于“战斗或逃跑反应”这一心理系概念,即在面临危险与压力时,人的身体会本能地为战斗与逃跑这两种基础反应进行准备,肾上腺素被释放到血液中,呼吸加快、心跳加速,为肌肉和其他器官供给更多氧气与血液,从而让人更快地对环境做出反馈。
这是原始人类在进化过程中留下的保命诀窍,但与此同时,人的大脑又会限制这些身体上的表现。
例如现在,西奥多·迪亚兹在落座时,脚尖本能地朝向房间门的方向,身体却面对着站在侧方的卢克。脚尖的方向说明他想要逃走,想要离开这个令人不适的地方,但理智告诉他,你得老老实实地坐着,等待眼前的菜鸟警员完成问话。
在这样利用大脑强行控制人体本能的过程中,脑力与体力的消耗会呈指数级增长,而人在足够疲倦之后,就会更加容易露出破绽。
“那么,让我们重新开始,来聊一聊你的妹妹吧。”卢克坐在了另一张带有滑轮,可以移动的椅子上,从文件夹中抽出了蒂娜·迪亚茨生前的照片。
西奥多·迪亚兹点了点头,张开了嘴巴:“蒂娜……是个好孩子。”
卢克的脸上保持着亲切的笑容,内心深处却雀跃了起来,他的计划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像西奥多·迪亚兹这样经常进出警局的帮派成员,对审讯室的警惕心理极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紧闭嘴巴,不对警察说任何事,以此避免加重自己的嫌疑。
卢克所做的一切——预定两个审讯室、更换第一个房间里的布置、针对证人的宣誓环节,以及对菜鸟警员本森·韦斯特的模仿,都只是为了降低西奥多的警戒心理。
只要他相信了,自己并没有被警方当作案件的嫌疑人,而只是身为被害者的家属来到警局作证,他就不会再一言不发。
只要他开口说话,卢克就有信心能从他的话中找出真相。
换句话说,第一个房间里的布置,只是为了让他愿意开口,而真正用来记录下合法证据的,是第二个房间。
“你知道的,我们是翡翠区的孩子,”西奥多·迪亚兹开始了回忆,尽管他说的东西与案件毫不相干,但卢克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在那种地方长大,很不容易。”
卢克认同地点了点头,发出一声重重的“嗯”作为回应。
“我们没有父亲,在母亲入狱之后,也就没了人照顾,更没有人愿意收养翡翠区的坏孩子,那一年,我只有十二岁,蒂娜比我还要小两岁,但在那个时候,支撑起整个家的人反而是她。”
“在我和街头上的小子们混在一起,打架、偷东西、给帮派里的人传递小包裹,来换几块钱买烟的时候,她已经很成熟了,会一个人走很远的距离,去富人区卖柠檬水和小饼干,那些钱也都换成了面包和速冻食品。”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她在越南人的店里学了美甲,开始赚钱,日子本来都要好起来了……但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
“我被警察抓走的那天,她哭得很厉害,所以,我答应她,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我原本以为,在我从牢里出来之后,就能再找一份不错的工作,让我们两个都过上好日子。”
“但……蒂娜,为什么……”
他落下了眼泪,卢克可以感受到,那是真正的愧疚与无奈,而不是装腔作势的忏悔,他对妹妹的亲情,绝不是虚假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这起案件中,是无辜的。
卢克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小包纸巾,推到了他的面前:“抱歉,请节哀。”
“我明白你的感受,”在西奥多·迪亚兹擦眼泪的过程中,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确保对方能够听清自己的话,“我也有一个妹妹,我们在乡下的农场里一起长大,我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她,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然,卢克并没有妹妹,准确地说,在他的记忆中,甚至都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存在。
他的母亲是个嬉皮士,在卢克出生后,就把他丢给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卢克在外祖父母的抚养长大,外祖父去世后,跟着年迈的外祖母搬来了阿卡姆市居住。
但这都不妨碍他用这个无中生有的妹妹,来增加自己和西奥多·迪亚兹的共同之处,在审讯心理学上,他的这种行为被称为“建立关系”。
人总是会愿意和自己欣赏的对象进行交流的,即使是在审讯室中也一样。
果然,在他说出自己也有妹妹之后,西奥多·迪亚兹原本朝向房间门的脚尖,与身体转到了相同的方向,他已经不再想要逃离这个房间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蒂娜,是在什么时候?”卢克问道。
“我记得……是在上周一,那天晚上,我去赌场找我以前的老板,想问他借点钱,给蒂娜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他答应了我,”西奥多低垂下了双眼,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些苦涩,“我带着钱去找到了蒂娜,她正和那个男人待在一起。”
“哪个男人?”卢克追问着。在这种情况下,追问并不是为了真的去问什么东西,而是为了避免让对方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忘记开口述说。
“她的男朋友,盖文·罗伯特。”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西奥多的鼻子微微皱起,,卢克立刻明白,他对自己的这个“妹夫”,除了厌恶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感。
“他们住在郊区的一家汽车旅馆里,就是那种只要给得起房费,就不需要登记身份的小旅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我到那里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在喂她吃整块的油炸芝士。”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令人作呕的食物,而你要知道,我可是在牢里待过的人呢。”
“在那之前,我已经和她单独聊过了几次,蒂娜答应了我,会远离那个男人和他的垃圾食品,减肥,然后重新出发……但……”
“我们大吵了一架,她一直在维护那个男人,而那个混账东西一直在挑衅我,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揍他一顿,然后再把我送进牢里,这样,蒂娜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还好,我控制住了我自己,我警告了蒂娜,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她的人生会被彻底毁掉,但蒂娜说,她不在乎。”
“所以……我摔门走了,带着老板给的那五千块钱,在赌场里度过了接下来的日子,直到你们找到我为止,都没有离开过那里。”
“我没想到,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蒂娜,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把她强行从那个男人身边带走,送去医院,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
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似乎还沉浸在对妹妹的怀念中,但卢克已经从他刻意强调的不在场证明里,发现了一些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