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锈锁与青石阶

暮色像打翻的橘色墨水瓶,将整条石板巷晕染得斑驳陆离。八岁的何正凉攥着银蝴蝶发卡在巷子里狂奔,金属翅膀在他指缝间急促震颤,发出细碎的嗡鸣。春末的槐花簌簌落在竹雅浅粉色的发带上,她追得气喘吁吁,后颈渗出细汗,布料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胎记——像片被雨水打湿的竹叶。

“正凉!“竹雅带着哭腔的尾音惊起墙头白猫。何正凉得意地回头扮鬼脸,却未留意青苔在石板缝隙间织就的暗网。他右脚绊在凸起的石块上时,分明听见藏在砖缝里的蟋蟀发出讥诮的振翅声。

膝盖磕在粗砺石面的瞬间,血珠争先恐后从擦伤处涌出,在暮色里凝成暗红色的琥珀。何正凉疼得倒抽冷气,却在瞥见竹雅踉跄的身影时,硬生生将呜咽锁进颤抖的胸腔。他扭曲着五官试图维持凶巴巴的表情,殊不知沾了泥渍的脸蛋配上皱成一团的眉眼,活像只炸毛的狸花猫。

“哈哈哈哈!你好像庙会卖的鬼脸面具!“竹雅笑得前仰后合,粉色裙摆随着蹦跳绽开层层涟漪。她绣着雏菊的棉袜早已沾满尘土,右脚鞋带松散成蜿蜒的蚯蚓。就在她伸手要扶的刹那,某种无形的威压突然凝固了巷子里的空气。

皮鞋叩击青石的脆响带着特殊韵律,像是某种古老的密码。逆光中走来的剪影高大得不真实,男人深灰色风衣下摆被晚风掀起,露出沾着靛蓝颜料的工装裤——他总是这样不修边幅,却连衣褶都带着令人敬畏的锋利。何正凉嗅到松节油与油烟混杂的独特气息,那是父亲身上永不消散的印记。

“何叔!“竹雅脆生生喊道,发间的小熊发夹跟着雀跃。男人粗糙的掌心按住她肩膀时,她注意到对方小指残留着未洗净的铅灰——那是常年握画笔留下的勋章。

“起来。“两个字如同秤砣坠地。何正凉咬紧牙关起身,垂头盯着父亲沾着油彩的旧皮鞋。鞋尖有道陈年裂口,去年除夕夜父亲背他去诊所看急诊时,雪花就是从那里渗进来,冻红了他的脚趾。

被牵住的手掌传来厚茧的触感,何正凉踉跄着跟上步伐。巷口老槐树的阴影掠过父子相握的手,仿佛在皮肤上烙下转瞬即逝的刺青。拐角处他飞快扭头,暮色中竹雅仍在挥手,发梢镀着金边,像株永远向阳的向日葵。

老宅的雕花木门发出年迈的呻吟,餐厅暖光在柚木地板上流淌。糖醋排骨泛着琥珀光泽,翡翠虾仁在青花瓷盘里晶莹剔透,何正凉却盯着墙上晃动的挂钟发呆。秒针划过十二时总会微妙地停顿——就像父亲每次欲言又止的瞬间。

“男孩喜欢女孩是件在寻常不过的事。“父亲解围裙的动作顿了顿,围裙带子在背后打了个死结。何正凉望着蒸腾的热气,突然看清父亲眼角的纹路比上周又深了几分。这个能把萝卜雕成玫瑰的男人,此刻喉结正艰难地滚动着,如同吞咽某种看不见的荆棘。

记忆突然闪回那个深秋正午。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十元纸币如同断翅白蝶飘向巷口。何正凉追到拐角时,正对上五双戏谑的眼睛。为首的黄毛碾着烟蒂冷笑,运动鞋底在纸币上留下灰印,劣质烟草的气息混着口香糖的甜腻扑面而来。

剧痛从侧腰炸开的瞬间,他本能地蜷成虾米。视线模糊中,校服拉链的寒光晃过眼帘,有人揪着他头发往墙上撞。粗糙的水泥墙面刮擦额头的触感,与三岁那年从摇篮跌落的记忆诡异地重叠。

黑影挟着风声冲来时,带起的气流掀开何正凉黏在额角的湿发。陈俊霖小麦色的手臂肌肉偾张,飞踢时裤管掀起,露出脚踝处火焰纹身的残影——那是他用圆规偷刻的拙劣图腾,结痂时痒得在课堂上抓破了好几次。

“能打五个?“后来在天台分食饭团时,陈俊霖笑得喷出米粒。何正凉摩挲着结痂的嘴角,认真比划:“抓住领头的往死揍,剩下四个就怕了。“斜阳穿过少年汗湿的鬓角,在水泥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把即将燃尽的火炬。

命运总爱撕碎美好。当陈俊霖拖着义肢出现在站台时,何正凉才发现他左耳垂缺了块肉——那是曾经挂着银质耳钉的位置。南下的列车轰鸣着碾碎告别,月台广告牌的光影在两人脸上明灭,像场荒诞的默剧。陈俊霖转身的刹那,有片银杏叶卡在他发间,随着跛脚的步伐一颤一颤,宛如垂死的蝶。

此刻的头痛来得蹊跷。何正凉恍惚看见漫天星子化为银锁,陈俊霖跛脚的身影在锁链间时隐时现。锁孔里渗出暗红色的铁锈,带着血腥味的金属碎屑擦过脸颊。伴随着锁链渐渐开裂,他似乎听见自己沙哑的笑声刺破夜幕,惊飞了栖息在往事枝头的寒鸦。

“每一次相遇都是重逢”

“每一次结束都是启程”

“故事,开始了。”